七月初三,未及立秋。</p>


    吹過雍州北境巍峨城牆上的風裏,已然有了深重寒意。</p>


    甲胄殘破不堪的立春,渾身上下多處透著滲過包紮的殷紅血色,他緊緊抿著嘴唇看向四周,觸目所及者幾乎人人帶傷,靠著牆垛相互依偎而坐的那些人裏,卻沒有聽見任何一聲細微的呻吟。</p>


    陳伯庸的背影,很像是一棵紮根山石之中任由烈風吹襲而不折的樹。</p>


    城牆之外,兩側群山由鬱鬱蔥蔥的青色逐漸有了轉黃的跡象,草木之屬先知秋。</p>


    腰間長刀卷刃的鄧思勉偏頭看了眼默然不語的陳家老公爺,沉沉歎了口氣,他從楚州所帶來的撼山營將士,昨日一夜之間幾乎死傷殆盡,瓦罐不離井上破,戰死沙場、馬革裹屍向來都是從軍之人的榮耀,他不怨恨命運,甚至也不怨恨那些生性殘暴的妖族雜碎。</p>


    真要是非得有個怨恨的對象,那就怨恨生而為人吧。</p>


    昨夜亥時初,久未現身的閻羅殿大學士突然率領兩萬餘眾凶悍妖族奮勇攻城,三月十三第一次攻城時,根本不通棋藝的他曾與陳伯庸在亂軍陣中手談三局;第二次攻城時,又教出三個能抗衡四境修士的長尾妖族,與司天監陳無雙賭鬥一場。</p>


    而這一次,那位不見得有多少學問的大學士連一句多餘的廢話的都沒有,隻是懸空離於城牆以外三十丈,遙遙朝牆垛上擺下三碗酒的陳伯庸拱了拱手,隨後做了一個簡單至極的手勢,兩萬餘妖族的嘶吼就聲如狂瀾般震蕩夜幕。</p>


    整整兩個時辰,或許景禎皇帝還在安穩睡夢之中,北境城牆下卻血流成河。</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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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閻羅殿大學士扔下近萬條妖族性命灑然冷笑著退去,而暫時守住了防線的陳伯庸卻無論如何都笑不出來。</p>


    這一場惡戰,根本不能稱之為慘勝。</p>


    報君黃金台上意,白衣玉龍衛全軍覆沒。</p>


    二十四劍侍沒有給司天監丟臉,雙目充血的陳伯庸親眼看著,那些自己一手培養出來的年輕劍修一個接著一個,在體內真氣即將耗盡時不退半步,縱起劍光毅然衝進妖族合圍之中,光華暗淡隨即熄滅,屍骨無存,隻剩下一個立春。</p>


    或許是因為自幼無父無母,了無塵世牽掛吧,不知道他們在生機斷絕時有沒有回頭看過城牆上的陳伯庸,但沒人有機會留下隻言片語的臨終遺言。</p>


    一個接一個得從容赴死,換來立春一聲高過一聲的喝彩。</p>


    換來陳家老公爺不願被旁人看見的渾濁淚水,滴滴墜落。</p>


    腰間長刀早就卷了刃的鄧思勉,默默清點過撼山營袍澤弟兄的傷亡人數,背井離鄉北上馳援的數千好漢子,如今僅剩下不足四百人還活著,其中還有近半數落下了折臂斷腿的殘疾,而一直因主將營官離去而心有戚戚的雷鼓營死傷更是慘重,還有一戰之力的至多也就三四百人。</p>


    牆垛上的三碗酒,被風吹皺。</p>


    陳伯庸緩緩轉過身,很快就在城牆上的人群中,找到完全不複往日氣度的八品劍修盧翰堂,昨夜駐仙山的修士沒有一人臨陣退縮,有三人效仿司天監二十四劍侍悲壯而死,滿身血跡斑斑的盧翰堂心如死灰。</p>


    “翰堂。”</p>


    陳伯庸平靜地邁步走到他身側,隻低低喚了一聲,良久沒有再開口。</p>


    盧翰堂臉上盡是慘笑,他的聲音沙啞異常,“老公爺···”</p>


    陳伯庸轉頭朝妖族大營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後就是一聲讓城牆上所有人都覺得壓抑的重重歎息,“翰堂,老夫有件事要托付於你,事已至此,不管你願不願意,都不許推辭。”</p>


    盧翰堂咬了咬牙,無非就是一個死字罷了,“老公爺但有所命,盧某豈敢推諉?”</p>


    陳伯庸很是欣慰地點點頭,目光逐一從四周無不帶傷的熟悉或陌生修士身上掃過,“諸位不辭萬裏、不避生死,遠來北境馳援,老夫心中感念,永生不敢稍有忘懷。可人力終究抗衡不了天數,如今這道城牆想來是守不住了,陳家安享大周富貴一千三百餘年,正是老夫以死盡忠的時候到了,可諸位還有大好前程···”</p>


    盧翰堂震驚之餘,已經猜到了這位讓人不得不敬重的老公爺要說什麽,悲聲打斷道:“老公爺!”</p>


    陳伯庸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擺擺手道:“諸位就算都陪著老夫死在這裏,於事何補?總之是留得青山在,才不愁日後沒柴燒,依老夫推斷,今夜那位閻羅殿大學士必然會再次攻城,你們都得活下去,把這裏的消息傳出去,才能讓整座江湖同仇敵愾,再圖後計。”</p>


    不知從哪裏開始,城牆上忽然有了陣陣低聲哽咽。</p>


    陳伯庸抬手拍了拍冰冷牆垛,哀聲道:“既然明知道是守不住了,何必再付出無謂的代價,老夫聽說雍州城裏年輕力壯的早就各自逃命去了,剩下的都是寧可死在這裏也不願再受顛簸之苦的老弱病殘,螻蟻尚且貪生,何況是我等修士···可惜啊···可惜了這大好雍州城!”</p>


    盧翰堂緊緊攥著腰間劍柄,整隻手都因太過用力而微微顫抖。</p>


    “翰堂,老夫最後要托付給你的事情,就是要你帶著城牆上這些修士遠離北境,不需要你們稱頌司天監如何,也不需要你們盛讚老夫如何,隻需要你們把在這裏的所見所聞,說給江湖聽聽。老夫以為,天下修劍修刀者眾,總是不少有血性的,如果有機會,或許還能把咱們身後這座城池奪回來的。”</p>


    瞬間,這位在駐仙山都算是舉足輕重的八品劍修泣不成聲。</p>


    陳伯庸輕輕在他胸口打了一拳,笑道:“你也是成名已久的前輩高人了,莫要讓小輩們笑話。趁著離天黑還有幾個時辰,走吧。”</p>


    沒有一個人挪動腳步。</p>


    陳伯庸別過頭去,像是想起些什麽,“看在老夫跟諸位也算共患難一場的交情上,以後要是在江湖上見著我那行事放浪不羈的無雙孩兒,還請諸位不要跟他太過計較,他···是個好孩子。”</p>


    說完這些,陳伯庸摘下頭上銅盔,花白頭發在風中肆意飄揚。</p>


    “楚州撼山營營官鄧思勉聽令!”</p>


    鄧思勉微一錯愕,隨即立刻上前單膝跪地,“末將在!”</p>


    陳伯庸摘下腰間那柄名為海棠的短刀遞到他手裏,“莫要怨恨朝廷不賞,老夫這柄刀你且拿去,留著以後殺敵建功。即刻起,雷鼓營將士統歸於你麾下,帶著他們離開北境,不得遲疑。”</p>


    鄧思勉雙手舉過頭頂,捧著那柄刀一動不動,沉聲道:“不退!”</p>


    陳伯庸皺眉冷哼,不悅道:“怎麽,是覺著老夫而今既不是觀星樓主,也不是大周的鎮國公爺,指使不動你這位正五品的將軍了?”</p>


    鄧思勉渾身一震,仍是倔強著違心道:“是!此處城牆上若論官銜,末將乃是大周兵部衙門登記在冊的正五品營官,立春是從五品,老公爺···陳前輩無官無爵,恕鄧某不能從命。”</p>


    陳伯庸一言不發。鄧思勉慢慢站起身來,抽出那柄短刀海棠看了一眼,讚道:“好刀!”</p>


    他把毫不客氣地將這柄刀掛在腰間,深吸一口氣,揚聲喝道:“雷鼓營副將立春聽令,本將令你護送陳前輩回京,不得有誤!”</p>


    感動莫名的立春看著他輕輕搖頭,“楚州的營官,管不著北境邊軍的副將。”</p>


    陳伯庸歎聲道:“何苦來哉。若國中將士盡如思勉,南疆漠北不足為慮也。鄧將軍,老夫是自知天命已盡,想要一死以全司天監精忠報國之名,是死得其所。你的心意,老夫心領了。”</p>


    盧翰堂深深看了陳家老公爺許久,忽然鬆開攥著劍柄的手,環視四周,釋然道:“諸位,走吧。”</p>


    他這縱劍一去,像是落荒而逃,再也沒有回頭。</p>


    陳伯庸笑著目送一道又一道劍光,一一跟與他辭別的修士拱手行禮,仿佛今日之後,還有山不轉水轉的相逢之期。</p>


    鄧思勉神情悲痛欲絕,狠狠一跺腳,揮手帶著雷鼓營、撼山營將士走下城牆,終於離去。</p>


    他在城牆底下回過一次頭,牆垛遮住了陳伯庸半個身子,隻能看見那位老公爺一直在目送他們往南離去,進了雍州城,他喝令所有人停下腳步,想了想,突然罵道:“他娘的!老公爺不肯留咱,咱們就去涼州找陳無雙!雷鼓營要是不敢去,扔下甲胄兵刃,就此離去,若讓老子知道你們敢再去投靠謝逸塵那王八蛋,休怪罵你們八輩祖宗!”</p>


    等了十息,身後眾人鴉雀無聲。</p>


    鄧思勉吐了口唾沫,大手一揮道:“走!”</p>


    短刀海棠,在腰間搖搖晃晃。</p>


    從這道二十三裏長的城牆修建完成,千年間還是第一次如此冷清寂寥。</p>


    直到放眼城牆內外再也看不見一個人,陳伯庸才如釋重負地展顏一笑,從牆垛上端起一碗原本是斟給閻羅殿大學士的烈酒,遞給立春,“這麽些年裏,二十四劍侍中就屬你最少跟老夫見麵,最後卻又是你能陪著老夫喝酒,世上的事情終究讓人始料未及。”</p>


    立春接過酒碗,眼神淒然。</p>


    陳伯庸又端起一碗酒,似乎深有所感,問道:“可有後悔過?”</p>


    立春斷然搖頭,“能進司天監,三生有幸。”</p>


    陳伯庸微微淺笑,溫聲道:“你們都是孤兒,可受委屈的最多的,就是你跟小滿。一個在北境邊軍中常年廝殺,一個在流香江上日夜煎熬,老夫很多次都覺得對不住你們兩人,總想著日子還有很長,會有補償你們的機會,老夫知道小滿那丫頭早對無雙芳心暗許,把她許給那無賴小子,就當是補償了,可是你啊···怎麽補償才好?”</p>


    立春隻是用力搖頭,手裏端著的酒碗不停顫動。</p>


    伸手跟他碰了一下酒碗,聲音不算清脆,陳伯庸仰頭一飲而盡,將碗撇到城牆之外,摔碎。</p>


    “把所有人都勸走了,隻留下你,是還有事情要交代你去辦,老夫想著,你不會讓我失望。”</p>


    這是立春生平第一次跟他視之如父的老人單獨喝酒,酒液灌進嘴裏,沒有半點辛辣酒氣,竟然全是苦澀。</p>


    陳伯庸端起牆垛上的最後一碗酒,傾斜碗沿,慢慢灑在城牆之下。</p>


    “老夫畢竟是世襲罔替的鎮國公爺,不能死得屍骨無存,留下你是私心作祟,立春啊,你要替老夫收屍。”</p>


    哢嚓一聲。</p>


    立春捏碎手裏酒碗。</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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