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威的左手下意識落到腰間刀柄上,又緩緩挪開垂落在身側,仰著臉苦笑,感慨道:“明妍長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四境修為,真好。”</p>


    左眉一顆紅痣的明妍公主輕輕從宮牆躍下,落地無聲,百感交集。</p>


    雖然她跟如今已經登臨九五之尊的太子才是一奶同袍,但回想起小時候,更多都是跟在不喜讀書的二皇兄身後滿宮城跑,景禎皇帝總說他這掌上明珠是心急錯投了女兒身,明明是秀色可餐的美人坯子,卻生就了舞刀弄劍的江湖性子。</p>


    明妍公主看著李敬威臉上的苦笑,輕聲說道:“你們退下吧,本宮想跟皇兄說說話。”</p>


    腰懸雙刀的二皇子頓時呼吸突然一窒,四周看似靜謐,原來卻暗藏殺機,在他靈識毫無所覺的情況下,暗中不知有多少雙眼睛從昆瓏宮盯著他一路走到太廟,雙手猛然攥成拳頭,指甲紮的掌心生疼。</p>


    沒有人出聲回應,可李敬威清楚,明妍不會故弄玄虛,從小就不會。</p>


    已經以西花廳指揮使之職執掌宮中密探的公主默然等了片刻才移開目光,她記得當年二皇兄眉宇之間有一種父皇都稱讚過的勃勃英氣,可現在十幾年光陰倥傯,逐漸深邃起來的夜色裏,那股子似乎天生就誰也不服的英氣找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陰鷙戾氣。</p>


    “明妍還能記起來,有一回二皇兄帶著我也是從這裏躍出宮牆,那時候你大概是十歲,才剛剛踏進二境修為不久,我落地不穩扭傷了腳,疼得哇哇大哭,是皇兄背著我去的白獅坊。咱們兩個半大孩子,在一家做蘇州菜的館子裏大吃了一頓,最後沒有銀子結賬,隻好留下一枚玉佩作抵押,吃飽喝足我又鬧著要去崇文坊聽人說書,是皇兄在街上偷了個傻乎乎書生的錢袋子,才得償所願,盡管把玉佩贖了回來,回宮還是被父皇好一通叱罵。”</p>


    明妍公主說起這些的時候,背靠著太廟的院牆坐在地上,胳膊肘撐著膝蓋,雙手托著一張不輸給司天監小滿半分的俏臉,平靜語氣裏似乎帶著些莫名的傷感。</p>


    李敬威終於歎了口氣,挨著她坐在旁邊,擠出幾絲笑意,溫聲道:“我也是後來才知道,那個看起來傻乎乎、身上卻帶著不少銀子的書生,就是平公公當年在宮外認下的一個幹兒子,好像是姓趙來著,被崇文坊那些看不起內廷宦官的讀書人擠兌,黯然離開京都城,聽說是投身北境邊軍去了,不知道有沒有死在雍州。”</p>


    明妍公主低著頭,一縷在月光下有些反光的青絲青絲垂在耳畔,“從那以後我就知道,偌大宮城裏其實沒有什麽是能瞞得過父皇耳目的。咱們大周的疆域實在是太過遼闊,天子或許不能知道一十四州發生的每一件事,但至少這座京都城,就好比是攤開在禦案上的一副圖畫,秋毫可見。”</p>


    二皇子心中慘然,隻是苦笑。</p>


    明妍公主突然問道:“皇兄,小時候你從來沒騙過我,如今時過境遷,明妍還想問一句,皇兄現在和以後,會不會騙我。”</p>


    李敬威搖搖頭,目光中有幾分憐惜,柔聲道:“不會。”</p>


    “皇兄今年從涼州回來,一次都沒有去毓華宮看過我。我知道皇兄是為什麽回京,也知道皇兄眼下是為什麽又要出宮,父皇不在了,咱們兄妹難道不該勠力同心共渡難關嗎?皇兄,其實皇帝哥哥他很想能跟你站在一起的,隻是你···”</p>


    李敬威抬起頭,聲音輕得像是拂過衣角的風,“有些事情你不懂的。”</p>


    “我懂!都說天家無情天家無情,咱們大周曆代帝王繼位都少有安穩,可這一次新君登基,皇帝哥哥可有殺過任何一人?父皇以前在太平湖畔給咱們分鹿奶喝的時候就說過,這天下的東西,該是誰的就是誰的,命裏沒有的話搶也搶不到手,皇兄都忘了?”</p>


    李敬威痛苦地閉上眼睛,“如果道理真是這麽簡單,我至少該有一個親王的封號,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幽居在被人監視的昆瓏宮裏,與軟禁何異?”</p>


    明妍公主一把攥住他的手臂,“皇帝哥哥是忌憚你留在涼州的那幾萬騎兵啊,隻要皇兄主動在保和殿朝會上把兵權交給兵部衛···交給統領涼州兵馬的安北節度使,然後就在中州選個封地就藩,皇帝哥哥怎麽會不答應?”</p>


    二皇子嗤笑一聲,“明妍啊,你可知道我在西北這些年吃了多少苦頭?說起來你可能不信,涼州那些駐軍早就不成樣子了,老的油滑、少的怕死,甚至還不如劫掠往來商隊的馬賊,你要我把嘔心瀝血一手練出來的鐵騎,交給吳廷聲那個閹人?”</p>


    “那就交給我西花廳。”</p>


    李敬威輕輕哼了一聲,搖頭不語。</p>


    明妍公主臉上帶著濃濃失望神色,她想不明白這位皇兄為什麽就執迷不悟,隻要大周這萬裏江山還姓李,他們血親兄妹誰去坐那張龍椅不都一樣?就藩做一方淩駕於所有官員之上的親王,守好列祖列宗留下來的基業,難道手足之間的情誼,就比不上那一身明黃龍袍?</p>


    良久,明妍公主的眼神漸漸恢複平靜,語氣裏隱隱多出些生疏,“皇兄剛才說現在和以後都不會騙我,那我想知道,皇兄出宮以後會不會去涼州召集兵馬,再返回京都城對皇帝哥哥不利。”</p>


    李敬威長歎一聲,坦然道:“你皇帝哥哥救不了大周的氣數將盡,我想試試。”</p>


    明妍公主心裏一痛,“非要出宮不可?”</p>


    二皇子站起身來慢慢往前走了兩步,看向朱紅色宮牆,“你可以讓西花廳的高手把皇兄抓回去,要麽死在這裏,要麽死在昆瓏宮裏,我不願意在整日無人問津的宮城裏鬱鬱而終。”</p>


    兩人就這麽一站一坐的對峙,京都城南那道驚人劍意終於緩緩散去。</p>


    明妍公主扶著太廟的院牆站起身來,袖口處新繡上的一叢火苗在黑夜裏尤為紮眼,“皇兄覺得,司天監陳無雙是個什麽樣的人?”</p>


    李敬威明顯一怔,良久才出聲道:“論修為,我此生恐怕永遠都不是他的對手,十七歲的八品劍修且身兼數門頂尖禦劍術,千年江湖聞所未聞,那天在會仙樓外打了一場,如果不是他對我天家貴胄的身份仍然有所忌憚的話,斷了的就不僅僅是我那柄隨身佩刀了。但是論韜略心計,我不認為會輸給他,你要小心這個人,他或許會是···罷了,這些話跟你說有什麽用處···”</p>


    明妍公主低了低頭,再抬起來時已然拔劍出鞘,“我想跟皇兄過幾招,贏了我,今夜就沒人攔著你出宮。”</p>


    </p>


    李敬威很快就轉過身,訝然看向她出落得不可方物的麵容,說出一句讓這位西花廳指揮使心如死灰的話,“此言當真?”</p>


    “小時候不懂事,扭傷了腳那次是皇兄替我受罰,而今皇兄想要出宮,明妍就代你受一次罰也是應當。”公主殿下低垂著眼眸,冷漠而從容,“皇兄小心,現在我也是四境七品的修士了。”</p>


    李敬威稍作沉默,隻有一柄左手刀緩緩出鞘,這是他們兄妹二人平生第一次刀劍相向,他不想再有第二次,出了宮城、返回涼州校尉墳,再回來的時候,他所倚仗的可就不是兩柄佩刀了。</p>


    劍如其人。</p>


    明妍公主手裏那柄比尋常青鋒長出兩寸的劍很好看,劍鍔正反兩麵都雕著筆畫複雜的雲紋,劍脊中正筆直,開刃處薄如蟬翼,這還是幾百年前陳家一任觀星樓主獻給帝王的珍寶,隻是一直沒有定下名字,公主殿下十二歲那年得了父皇賞賜,一直藏在毓華宮中不曾示人。</p>


    這柄天品長劍,明妍公主稱它為雲鬢。</p>


    李敬威沒見過雲鬢劍,興許是出於心中不忍,沉聲道:“我知道你的劍法師承於誰,你卻不知道我的左手刀是從哪裏學來的本事,這不太公平···”</p>


    明妍公主淒然一笑,打斷道:“皇兄覺著皇帝哥哥坐上龍椅,也不太公平。”</p>


    話音剛落,長劍雲鬢驟然清華盛放,光壓盈滿而虧的一輪皓月,照得兩張半高的宮牆色如鮮血,腳下連錯兩步,說是劍法,身姿更像是宮廷大樂上的輕盈舞步,裙擺圓轉成傘麵一般,大袖飄揚,第一劍不取咽喉,而是問心。</p>


    太廟院牆跟高大宮牆之間有不足兩丈寬的道路,這樣的距離在兩位四境高手眼裏根本不算什麽,稍有疏忽,一招一式都足以重傷致命。</p>


    二皇子右腳後撤一步列開架勢,窄巷中交手,明妍公主手裏稍顯過長的佩劍反而是劣勢,再者用刀畢竟跟用劍不同,大開大闔的剛烈刀法一經施展,威勢足以充斥整條巷陌,他有信心至多三十招就輕鬆取勝。</p>


    明妍公主身負七品修為做不得虛假,但手上沒沾過血的修士,怎麽跟他帶兵的人相比?</p>


    側身揚手,一刀狠狠劈下,勁風如雷鳴。</p>


    在出刀之前,李敬威從這位自小深受父皇寵愛的公主眼裏,捕捉到一絲泫然欲泣的情緒,繼而敏銳地察覺到,明妍這一劍看似光華熾烈,但詭異的是氣息並不如何強盛,很有些雷聲大、雨點小的意思,可他幾乎是出乎本能劈出的一刀實在太過倉促,招式用老,想變招或是撤力都來不及了。</p>


    明妍公主的劍法,最早是師承於國師空相。</p>


    前不久才練會飼虎、喂鷹兩招劍法的老和尚當時自己都不會用劍,卻能按照一本劍譜教出個金枝玉葉的徒弟來,由此就可想而知,明妍公主所學的劍法絕不是以犀利殺伐手段著稱,劍意更像是上體天心的慈悲。</p>


    再往後,她又央求楚鶴卿指點過一段時間,太醫令的竹劍蜻蜓極少有取人性命的狠辣,前後兩任師父都有意無意本著這種心思傳授劍法,如果明妍公主真有流落江湖的一天,隻能說是自保有餘,要想殺敵就不是那麽容易了。</p>


    嗆啷一聲,刀劍相撞的動靜久久在窄巷中回蕩不休。</p>


    明妍公主臉色微微發白,蹬蹬倒退數步撞在身後太廟的冰冷院牆上,喉頭一甜,死死忍住沒把這口鮮血吐出來,但垂在身側不住顫抖的右手,正有血跡順著指尖滴落,啪嗒,啪嗒,啪嗒。</p>


    雲鬢劍脫手而飛,在空中翻轉出一丈多遠,倒栽落下,入地兩寸。</p>


    李敬威情不自禁往前邁出一步,又慢慢退了回去,紅著眼眶問道:“為什麽?”</p>


    明妍公主深吸一口氣,搖著嘴唇搖搖頭,“我輸了,皇兄···走吧。覺著咱們從小長大的宮裏不好,就去涼州,去江湖,去哪裏都好,當是明妍求你,別再回來了···”</p>


    李敬威愣著站了足足半柱香時間,麵色數次變化,最終還是狠心持刀轉身,“珍重!”</p>


    十息之後,有兩人各自從窄巷一頭出現,蕭靜嵐遠遠看見平公公佝僂著背的身影,又悄然隱去行跡,可明妍公主已經察覺到是他,厲聲喊道:“這是我皇室家事,不許你去追!”</p>


    不知已經身在何處的蕭靜嵐歎了口氣,聲音幽幽傳來,“公主放心,末將不會離開宮城。”</p>


    老太監一步一步走到近處,彎腰拔起那柄雲鬢,雙手捧到明妍麵前,苦笑道:“公主這是何苦,要放二殿下走,隻當不知道這回事就是了。”</p>


    明妍公主收回長劍,淚水從眼角滴落,仍倔強搖頭,“他走了,皇帝哥哥追問下來,總得有人對此負責,本宮畢竟是西花廳指揮使,也是他們兩人的妹妹,何必讓皇帝哥哥再為難其他人。”</p>


    老太監眼中閃過一抹少見的慈愛神色,歎息不語。</p>


    最先察覺二皇子行動有異樣的是站在偏殿房頂的蕭靜嵐跟平公公兩人,如果明妍公主不出麵,他李敬威就算有五境修為,在淩虛境蕭靜嵐那柄名為青兕的劍下,也隻能乖乖退回昆瓏宮。放虎歸山的重責,目前整座宮城裏興許真的隻有明妍公主能承擔下來,換了旁人,元璽皇帝決計不肯輕易饒恕。</p>


    李敬威躍出宮牆,刀柄在手裏攥得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他不敢停留太久,竟直奔往南。</p>


    在老管家詫異的目光中敲開鎮國公府邸大門,隻說要見陳無雙,卻不肯踏進司天監半步,等年輕觀星樓主麵帶笑意繞過影壁走出來,冷著臉的二皇子殿下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就幹淨利落轉身離去,幾步跨出,隻剩下陳無雙呆立在四盞素白燈籠下。</p>


    他說,我打不過你,但你以後如果敢欺負我妹妹,李敬威餘生就隻全力以赴去做一件事,千裏萬裏也要取你人頭!</p>


    不明所以的鎮國公爺目瞪口呆站了半晌,狠狠吐了口唾沫,“去你娘的,狗日的二皇子腦袋讓元璽皇帝踢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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