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兵部衙門所珍藏的那份《大周皇輿圖》正本上,位於海洲最南的這處城鎮,不過是大周漫長海岸線上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小凸起,圖上的名字簡明扼要,叫做貢珠鎮,興許是城裏這些攀比成風的所謂江湖修士覺著“貢”這個字太過諂媚、“鎮”這個字又缺少氣勢,所以自稱是珍珠城,時間久了連海州巡撫也認可了這個新名字,倒好像是那張囊括萬裏江山的圖畫書寫有誤。


    這種無論是在大周版圖還是茫茫江湖都屬於犄角旮旯的地方,花紫嫣三境六品的修為幾乎頂尖。


    百花山莊從當年驚才絕豔的逢春公傳到被黑鐵山崖覆滅之前的一代,萬紫千紅兄妹四人中,論天資其實要以花紫嫣、花紅晚兩個女子為最,拜師於蘇慕仙門下的花千川次之,以嫡長子身份接掌莊主的花萬山再次,隻是花紫嫣多年來跟隨段百草精研醫術,才導致在修為境界上不算出眾,但能在潛心學醫之外還修成如今的六品境界,足以證明她的天資何等出類拔萃。


    即便花紫嫣此刻手中沒有長劍,僅僅是握著一雙雞翅木筷子,六品修士的氣勢一經發作,也讓酒館中所有人神情大變,尤其是想要去抓起桌上圓月彎刀而又不敢輕舉妄動的小範,臉色煞白,隻兩個呼吸的功夫,額頭上就沁出豆大的汗珠子。


    小範艱難地咽了口唾沫,第一個念頭就是想求饒,但又不願意在父親以及另外幾桌客人麵前丟了臉麵,沒等這個女子出手自己就先說軟話,這要是傳出去,休說一貫向往的江湖,以後還怎麽在珍珠城地麵上混?


    見此情形,倒是小範那毫無修為的爹最先反應過來,畢竟愛子心切,忙不迭走上前哈著腰賠笑,“貴客息怒,貴客息怒,犬子失了管教都是小人的過錯···”


    段百草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擔心,拉著花紫嫣的手腕讓她先坐下,而後冷冷掃視酒館裏其餘幾桌修士,開口道:“我們師徒是外鄉人,不懂你們珍珠城的規矩,要是有冒犯的地方還請不要見怪,今日諸位的酒錢我請了。”


    杜掌門等人立刻如蒙大赦,慌忙站起來拱手稱謝過前輩,片刻功夫就沒了人影。


    酒館裏安靜下來,櫃台後麵昏沉沉的老範頭努力睜了睜眼睛,人老成精,他當然能從其他客人匆忙離去看出端倪來,此時正在回想看著有些眼熟的段百草到底是誰,模模糊糊中好像是有印象,可惜越想記起來反而越糊塗。


    段百草揮手散出一道柔和真氣,酒館的兩扇木門吱呀呀關閉,幾盞煤油燈的火苗卻都紋絲不動。


    這一幕讓小範的臉色再次有了變化,段百草露的這一手談不上出奇,踏進二境之後可以真氣外放的修士都能輕易做到,隻是像這位須發皆白的前輩一樣舉重若輕,隻怕連自己三境五品的師父都夠嗆有這份能耐,這需要對自身真氣運用得如驅臂使,也就是說,麵前這位是四境高手!


    段百草淡然抿了口酒,平靜道:“範掌櫃盡管放心,我們師徒不是歹人,隻是想聽令郎說說那位無雙公子的事情,酒錢是酒錢,聽故事也不能白讓令郎講述,等他說完咱們一並結算。”


    酒館掌櫃雖說是慣會察言觀色的,但眼下心亂如麻,一時之間分辨不清段百草所謂的一並結算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可又生怕惹怒了這兩位能嚇退杜掌門等人的高手,隻得回頭對自家兒子道:“貴客想聽,還不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


    小範喘了幾口粗氣才勉強定住神,再沒了半點梗著脖子跟杜掌門頂撞的氣勢,“無雙公子···”


    雙手不停顫抖的花紫嫣扯下麵紗灌了一大口酒,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柔和些,“煩勞,請範公子從百花山莊開始說。”


    小範微微一怔,感覺到對方刻意收斂起氣息,心裏安定了不少,點頭道:”好,不過晚輩得提前賠個不是,接下來要說的這些都是道聽途說來的,不一定就是實情,如果有說得不對的地方···”


    花紫嫣淒然一笑。


    段百草歎了口氣道:“你說就是,是真是假我們自然能有判斷。”


    小範這才真正鬆了一口氣,用了短短幾息時間盡量把之前自己從師父和別人口中聽來的事情串聯起來,從十一年前百花山莊那場滿門皆滅的大火開始說,江湖中是如何知道司天監唯一嫡傳弟子陳無雙是花家血脈,而後無雙公子又如何在劍山得了逢春公的佩劍焦骨牡丹,如何兩度在洞庭湖跟黑鐵山崖的修士鬥法,如何身穿蟒袍斬了那條凶獸玄蟒,如何在北境城牆外三劍勝了漠北妖族。


    半個多時辰裏,夜色漸深,花紫嫣默默不語幾次垂淚哽咽。


    直到說完陳無雙在涼州井水城南百裏處,萬軍叢中陣斬逆賊謝逸塵,小範才徹底如釋重負,也明白了今夜是福是禍都躲不過,反而生出一種極為坦然的平靜情緒,這時候就算他是個傻子也不難看出來,自家酒館裏這兩位前輩高人,尤其是那女子,一定跟無雙公子關係匪淺。


    換而言之,人家不是衝他小範來的。


    想到這裏,小範自嘲地一笑,憑自己至今沒能踏進二境的三腳貓修為,想惹下這等仇家都不是容易的事。


    段百草長舒一口氣,漠然的眼神中好似有了幾分情緒波動,喃喃道:“陳家幼麟,舉世無雙,好小子,沒丟逢春公的臉···”


    這句陳無雙曾在洞庭湖官賣上自吹自擂的大話,還是剛從小範嘴裏聽來。


    段百草轉頭去看花紫嫣,這位遠離故土多年的徒兒此時渾身都在不停顫抖,饒是他自負醫術冠絕天下也隻能等她自己慢慢穩住情緒,想了片刻,又問向小範道:“眼下那位無雙公子,可還在涼州地麵上?”


    小範暗自腹誹一句,無雙公子那等大人物的行跡神龍見首不見尾,我哪裏能知道?想歸想,嘴上可不敢這麽說,忙搖頭道:“珍珠城離涼州何止萬裏,即便有什麽消息,也得個十天半月才能傳到這裏來,晚輩實在不知道。不過,家師先前倒是有些猜測,說無雙公子為大周立下這麽大的功勞,如果能順利從涼州脫身的話,一定會去金鑾殿接受天子封賞,說不定現在已經在京都城裏了。“


    段百草沉吟著點了兩下頭,小範的推斷確實合乎情理,那位無雙公子既然是司天監觀星樓主,不惜以身涉險位大周王朝立下這等煊赫功勞,李姓天子定然是要大大封賞的,隻不過他所承襲的是陳家一等鎮國公之爵位,再往上走一步隻能封為異姓藩王,但這可是從大周太祖皇帝開國以來從未有過的事情,所以段百草猜測,陳家幼麟加官進爵雖說是不太可能,回京是必然要回的。


    花紫嫣此時已經陷入巨大的悲痛和自責之中,拜師學藝十餘年,誰能想到回來之後聽見的竟是這樣慘絕人寰的噩耗,偌大一座百花山莊,花家滿門上下一百餘條人命,就這麽被一場大火燒成了陰陽兩隔再難相見,萬紫千紅兄妹四人,而今隻剩她一人孤零零活在這可惡的世上。


    段百草歎息一聲,酒館裏的燈火仿佛都隨之光焰黯淡。


    酒館掌櫃微微張著嘴說不出話來,原來自家兒子所身處的江湖跟他祖祖輩輩在珍珠城所見的完全不一樣,盡管城裏這些修士門派偶爾也有大打出手的時候,可往往都是雷聲大雨點小,沒動手之前雙方罵得震天響,真打起來再心狠也不過就是讓敗者跪地求饒,哪有傷及性命的時候?


    “無雙公子是百花山莊血脈後人的事情,究竟是傳聞還是事實?”


    段百草這句話是替徒兒問的,他在中土能有如此響亮的名聲,當年自然曾在大周一十四州疆域內見多識廣,很清楚江湖上那些小魚小蝦是什麽德性,三人成虎,一則傳聞若是說的人多了,假的也會說成有鼻子有眼的真事,尤其是從小範這樣一個再卑微不過的小人物嘴裏聽到。


    小範這一次沒有猶豫,斬釘截鐵道:“千真萬確!這件事在江湖上早有公論,先不說無雙公子在劍山得了逢春公當年的佩劍焦骨牡丹,又在幾次出手中都使過天香劍訣,司天監陳仲平前輩以及他自己都在人前承認過的,當年百花山莊那場大火,他是藏在地下一處隱秘酒窖裏才逃過一劫,被後來趕到的仲平前輩從廢墟中扒拉出來,帶回司天監養育成人。這一瞞就是十年,直到無雙公子去年出京,真相才逐漸浮出水麵。聽說無雙公子在雲州百花山莊舊址重新大興土木建了一座莊園,前輩要是不信,去看一眼也就什麽都明白了。”


    有理有據,由不得段百草不信,他嗯了一聲,又問道:“範小哥剛才所說的黑鐵山崖,到底又是個什麽所在?”


    小範搖搖頭,遺憾道:“前輩,珍珠城在您老這等高人眼裏,無非就是個巴掌大小的地方,江湖上的事情能傳到這裏來就很是難得了,我這種不值一提的哪裏能什麽都知道?不過,家師幾個月前販賣珍珠去過一趟楚州嶽陽城,回來的時候說江湖亂的不成體統了,都是黑鐵山崖從中攪和的,我聽著好奇,問過幾句,家師說那似乎是漠北的一個神秘修士門派,實力深不可測,否則百花山莊覆滅的真相怎麽可能瞞住天下十年之久,連司天監和駐仙山一直追查都查不出個結果來?”


    花紫嫣顫抖著聲音,問道:“我那···無雙公子,長得什麽模樣?”


    小範壯著膽子打量她一眼,有道是燈下看美人、平添三分俏,何況花紫嫣此時又是梨花帶雨的哀憐,倒讓小範拿捏不準她的年紀,再次搖頭,自嘲道:“無雙公子是何等人物,我這種沒用的,哪裏有緣一見?隻聽說,江湖傳聞他被那場大火所傷,雙目皆盲,現年應該是十七歲年紀,常穿一身黑色團龍蟒袍。”


    花紫嫣還要再問,卻被段百草擺擺手打斷,“百聞不如一見。天色不早了,麻煩掌櫃的安排兩間幹淨空房,我們師徒要借宿一夜,明日就走,不會惹麻煩。”


    看見這位修為強橫的高人摸出一錠銀子放在桌麵上,姓範的老少三代同時鬆了一口氣,小範忙不迭起身拱手行禮,他倒不是不想跟段百草師徒攀個交情,隻是人總得有自知之明,以小範至今沒踏進二境的修為,憑什麽跟人家攀扯?


    這一桌酒菜加上兩人借宿的銀子花紫嫣提前已經付過,那段百草此時拿出來的這一錠十餘兩重的銀子,就算是聽了一個多時辰江湖傳聞的謝意了,用意顯而易見,小範收下銀子,那就錢貨兩清、各不相欠。


    小範很識趣,二話不說把那錠銀子塞給父親,酒館後院就是客房,作勢要領著兩人去休息。


    昏沉沉的老範頭好像終於記起來段百草是哪一位,顫顫巍巍扶著老舊櫃台站起來,“您···”


    段百草唏噓道:“提起往事盡是心酸,老範呐,還是忘了吧。回頭等我走了,你再告訴你孫兒,守著這家酒館比學刀好,江湖也就這麽回事,不是你殺我就是我殺你,哪有釀酒賣錢來的安穩?”


    耳背的老範頭一字一句都聽得清清楚楚,點頭歎了一聲。


    失魂落魄的花紫嫣甚至沒意識到自己是怎麽走進這間客房裏,對著小範放置在木桌上的一根蠟燭久久沉默,心裏隻有一個念頭,時過境遷物是人非,花家滿門都死了,隻剩下一個至親侄兒還在人世上,別說他如今在江湖中聲名赫赫,別說他如今在朝堂上位高權重,即便他是個傻子,是個瘋子,是個殘疾,花紫嫣也要找到他護著他,從此不準他再受一點委屈。


    他還活著,就比什麽都好。


    無聲無息間,蠟燭燃燒得很慢很慢,及至寅時,才噗一聲徹底熄滅。


    花紫嫣就在這處陌生的房間裏坐了整整一夜,不哭不喊,不言不語。


    燭台站在桌上,蠟燭淌盡最後一滴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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