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時兩人,回時三人。


    陳無雙是第二次請旨出京,河陽城窮酸書生也是第二次把一柄折扇從鎮國公府搖到白馬禪寺。


    與吃過一次虧的玄武營不敢阻攔鎮國公爺那一襲團龍蟒袍不同,張正言是先去烏衣巷首輔大學士府邸求了一道親筆手令,才得以順利讓老管家駕著馬車從正西興平門出京又回京,一來一去七八天功夫幾乎都耽誤在往返路程上,因為法號空相的老和尚這一次不僅沒有讓他進山門,甚至連現身見一麵都極為吝嗇。


    等在鹿山半腰處的,就是現在跟張正言一起坐在車廂裏喋喋不休的小和尚。


    盡管鋥亮的腦袋上燙了六枚戒疤,可這位在鹿山佛門淨地輩分奇高的空空禪師,實在難以讓見多識廣的鎮國公府老管家把他跟高僧兩個字聯係起來,而且頗有默契的老管家跟窮酸書生一路上明裏暗裏試探過幾次,發覺自稱是空相神僧師弟的小和尚既沒有多少可以稱道的修為,又對佛家典籍經文一知半解,不過四尺餘高的身形,愣是學著江湖上打腫了臉充胖子的遊俠兒,在腰間懸了一柄看起來不倫不類的長劍,劍鞘末端差點就要拖在地上,自己倒是覺得很是神氣。


    相處幾天,唯一讓張正言感覺到他或許真有些門道的地方,就是小和尚手裏有一串十三顆色澤紫黑珠子串成的手持念珠,吃喝拉撒都不離身,不是晃晃蕩蕩戴在手腕上,就是拿在手裏慢慢撚動,窮酸書生說不好是不是一種錯覺,總之隻要看見那串珠子,心裏就沒來由安靜下來。


    小和尚很喜歡聽老管家稱呼他一聲高僧,說住持師兄隻交代他跟一位名叫張正言的施主走,至於是去北境還是南疆,都聽憑這位腹有經綸的讀書人吩咐,在山門外坐在台階上等著的時候還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一聽說張施主要回京都城,立即一蹦兩尺來高,嘿嘿笑著嘀咕,原來住持師兄不是要把他丟去戰亂地方受苦,而是去天子腳下享福啊,施主的稱呼頓時拋在腦後,一口一個張大哥叫得親親熱熱。


    就藩江州的寧王殿下李敬廷回京多日沒鬧出什麽風波來,興許元璽皇帝覺得一切已經盡在掌握,京都城外九門的防衛逐漸鬆緩了不少,等老管家駕車回返的時候,雖說還是玄武營氣勢森然的親軍侍衛代替五城兵馬司的人駐守城門,但沒人再上前攔著查驗有沒有皇家令牌或是幾位大學士的親筆手令。


    兩匹溫順老馬緩緩拉著車駕駛進京都城以後,張正言沒有急著讓老管家回鎮國公府,而是信馬由韁在城中幾處熱鬧坊市兜兜轉轉,時不時走下馬車去買些小孩子喜歡的零嘴,炒熟了在撒上一把椒鹽的黃豆、裹著晶瑩糖漿的山果子、鬆鬆軟軟的綠豆糕,他剛來京都城那會兒喜歡吃什麽,就給小和尚買些什麽,反正花的都是司天監的銀子,窮酸書生難得闊氣了一回。


    空空高僧興高采烈挑開窗簾看著街上男男女女,崇文坊比比皆是的年輕書生見著車窗裏探出一顆燙著戒疤的小光頭,有的會停下腳步笑著朝他拱手施禮,小和尚不知道這些人是認出車廂外麵鎮國公府的印跡才會這麽客氣,連聲稱讚京畿果然不一樣,人人都是文質彬彬的君子。


    張正言聽見這句話,笑得像隻狐狸。


    要是這位跟空相國師同輩的小高僧知道錢興曾在這裏掰下一百七十六顆門牙,不知道還會不會發出剛才那樣的感慨來。


    到日暮黃昏,滿載而歸的馬車才悠悠走到鎮國公府邸附近,老管家拿不準該開中門還是從旁門回府,回頭去問張正言,窮酸書生若有所思地看了小和尚兩眼,輕聲道:“空空高僧遠道而來,煩請老伯開中門吧,暫時不必驚動三爺。”


    老管家默然點了點頭,驅著馬車繞到府邸正門,然後親自去開門,公子爺臨走之前特意有過幾句交代,說鎮國公府的事情自然是三爺做主,但司天監的事情可以聽張正言的決定,雖談不上什麽權柄不權柄的,但這確實讓窮酸書生在如今的司天監有了不小的話語權。


    車廂裏,小和尚突然歎了口氣。


    張正言笑著問道:“怎麽,剛離開鹿山白馬禪寺沒幾天,高僧就想家了?”


    撚著串珠的小和尚搖搖頭,低聲喃喃道:“聽空相師兄說,我爹是個朝廷官員,娘親是個丫鬟,小僧的家本就是在京都城,可···張大哥,你說空相師兄讓小僧跟你回來,是不是想讓我借助司天監的力量找尋生身父母?”


    窮酸書生微微一愣,以他的聰慧根本不用再多問,從這幾句裏就猜到小和尚的淒苦身世,暗自搖頭,如果空相神僧真是想讓你尋找生身父母的話何必借助司天監,他老人家擔任大周景禎朝國師的那些年,什麽事情辦不到?


    “這話著相了,出家人、出家人,執著於家,哪還算高僧了?”


    小和尚點點頭,察覺到馬車再一次開始緩緩往前行進,沒多久,老管家就掀開車廂門簾,夕陽餘暉下,偌大鎮國公府映入這位高僧眼底,他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歡呼一聲鑽出車廂,指著那座七層木樓問道:“那就是司天監的觀星樓?”


    張正言緊隨其後走出車廂,知道小和尚是故意岔開話題不願再說那些不開心的事情,笑道:“比起你們白馬禪寺的藏經樓來,是不是看著更氣派些?走,我帶你去看看,觀星樓下的水潭裏有數百尾五彩斑斕的錦鯉,鎮國公爺在府上的時候,最喜歡坐在水潭邊。”


    小和尚興奮不已,腳步都快了幾分。


    一貫在連廊裏翻書的賈康年跟隨陳無雙出京北上雍州,水潭邊就隻剩下百無聊賴的徐稱心獨自練劍,倒不是這位小坤道真有多大的毅力,她隻是希望能引起孤舟島那位高深莫測林掌門的注意,小心機顯得尤為可愛,如果能得到十一品境界劍修的幾句指點,怎麽著也比許家小侯爺的傳授來得受用無窮。


    在水潭另一側岸邊磕磕絆絆演練劍法的徐稱心,還沒察覺連廊裏多了一顆明晃晃的光頭,空空高僧卻已經看見她的身影,讚歎道:“難怪住持師兄常說司天監家學淵源,那位施主瞧著比小僧大不了幾歲,就已經開始這麽刻苦練劍,前程不可限量啊。”


    張正言有些忍俊不禁,伸手從圍欄一個紅漆盤子裏抓了把魚食灑進水裏,頓時引來不少錦鯉簇擁爭搶,趁機問道:“空相神僧有沒有說,讓你跟我回來是做什麽事情?”


    小和尚看池魚看得歡喜,不假思索道:“讓我給司天監當一座靠山。”


    窮酸書生驟然一驚,深深看了他稚氣未脫的側臉一眼,難以置信道:“你說什麽?”


    如果說是空相神僧預料到白馬禪寺不能在如今亂世中保住香火,讓司天監給這位被他寄予厚望的小師弟當一座靠山的話,盡管也是有些匪夷所思,但終究張正言還可以接受;可小和尚說話吐字清清楚楚,是空相神僧要讓他來給司天監當一座靠山。


    空空偏過頭坦然目視著張正言,拍了拍腰間佩劍,嘿然笑道:“張大哥沒有聽錯。住持師兄說,他要親自給陳無雙當一座靠山,暫時顧不上司天監在京都城的處境,所以讓小僧跟著你走,你去哪,小僧就去哪給司天監當靠山。張大哥放心,我還是有些本事的。”


    張正言呆了半晌,竟恍惚間把心裏話說了出來,“你能有什麽本事···”


    小和尚翻了個白眼,沒好氣道:“看不起誰呢,白馬禪寺空字輩的哪一個不是高僧?住持師兄教過我兩招劍法,一招是在越秀劍閣打贏了靖南公任平生的飼虎,另一招是不戰而屈道家祖庭掌教鍾小庚的喂鷹,有這兩招在手,誰敢上門搗亂張大哥隻管告訴我一聲,看小僧能不能給他幾分顏色瞧瞧!”


    雖說老管家曾在路上試探過,說這小和尚沒有多精深的真氣修為,而且以他的年紀,隻怕也沒人信空空會是如何了不得的高手,但窮酸書生畢竟對修為上的事情一竅不通,猜想幾位神僧能放心讓小和尚自己出山門,多半是有些旁人難以知曉的倚仗。


    於是伸手指了指觀星樓,試探著道:“你可能還不知道,司天監現在有一座靠山在觀星樓裏,是東海孤舟島十一品境界的林秋堂掌門,你那兩招劍法,總勝不過林前輩吧?”


    小和尚心裏一驚,這可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不過想到按江湖規矩論,自己應該是跟林秋堂平輩相交,撇了撇嘴道:“張大哥是讀書人,不懂江湖上的事情也正常。”


    大概是猜到了他的心思,張正言笑了笑不再多問,對岸的徐稱心已經收了劍往連廊裏走來,讓她出手試試小和尚的深淺再合適不過,兩人不管誰遇到了危險,林秋堂都不會坐視不管,有淩虛境的高人坐鎮看護,大可以放開手腳鬥一鬥。


    可惜徐稱心沒有讓張正言稱心如意。


    醉心劍法的坤道走到近處,看清連廊裏是個和尚,嘟囔著哪裏來的禿驢,扭頭就走。


    小和尚在馬車上被張正言買來的零嘴填飽了肚子,沒有吵著要吃飯,老神在在坐在圍欄上,“張大哥,無雙公子這一回北上雍州去平妖族禍亂,帶了多少人馬去?”


    張正言苦笑一聲,“連他在內,十幾個人吧。”


    小和尚故作老成地點頭嗯了一聲,“十幾個人啊,那也···”


    話說到一半猛然醒悟過來,瞪大眼睛問道:“十幾個人,還是十幾萬人?”


    窮酸書生低頭看了眼他腰間不符合高僧身份的佩劍,輕聲歎息道:“老公爺隕落北境之前,司天監二十四劍侍就幾乎全部死盡,一萬玉龍衛更是死戰不退全軍覆沒,除了不知道趕沒趕到雍州的三千白馬輕騎,無雙公子連一百人都湊不出來,哪來的十幾萬人?”


    小和尚臉色大變,喃喃道:“這不是去送死嗎···”


    逐漸有了初秋涼意的連廊裏,張正言嘩一聲抖開折扇,感慨道:“他哪一回不像是去送死?說什麽家學淵源、說什麽年少有為、說什麽天資卓絕、說什麽氣運加身,身穿蟒袍斬玄蟒、萬軍陣中誅逆賊,次次都是先置身於死地再謀生路,他這一步一步,都是走在生死一線呐,舉頭三尺有神明看著,想成就大事哪有容易可談?”


    小和尚明顯有些驚慌,像是在說服自己一樣,斷斷續續道:“住持師兄說···說他是應運而生···既然是應運而生的人物,想來是能···能逢凶化吉的,對不對?”


    張正言很想斬釘截鐵地說一聲對,可話到嘴邊,就變成了:“活在世間,哪一個不是應運而生?氣運這種東西說起來其實人人都有,隻不過有多有少,江湖或者朝堂上功成名就的自然要比默默無聞的凡夫俗子多些,真到了別人把刀架在他脖子上的地步,氣運難道能擋下鋒刃?你們佛門留下典籍經文無數,可要說講道理,還是儒家聖賢說得透徹,無雙公子好歹占了一個得道多助,如果能逢凶化吉,那也是民心所向去他娘的氣運不氣運。都說大周氣數將盡,姓李的糊塗天子不還是照樣好端端坐在龍椅上?”


    空空高僧終究是個孩子,似懂非懂,不知道該如何接話。


    張正言卻像是好不容易找到了可以傾訴的對象,索性把跟大核桃都沒說過的話一吐為快,“上回我去白馬禪寺,空相神僧看透了我的心思,許諾會在不久之後出手幫襯無雙公子幾次,我一直拿著這件事當做以後迎娶大核桃的聘禮,如今看來啊,空相神僧要給無雙公子當靠山是一次,讓你跟我回京給司天監當靠山也是一次。這樁子人情,我還不知道以後能不能還上,有時候我覺得,我要做的事情比陳無雙更艱難,但得他先做成他的事,我才有機會做我的事,前後順序不能顛倒了。”


    這些話小和尚更加聽不懂了,尷尬笑道:“其實住持師兄不是故意不見你,在你來之前,他已經跟空法師兄動身去了雍州,帶走了寺裏不少師兄、師侄,隻是這件事暫時沒有幾個人知道,以後也不能讓京都城太多人知道。”


    張正言霍然一驚,壓低聲音問道:“空相神僧是怕···有人會趁白馬禪寺實力空虛而···”


    小和尚搖搖頭,憤憤不平道:“我哪裏知道?幾位師兄說的話比你剛才說的那些更難懂。不過照我猜,孤舟島林掌門來京都是為了坐鎮司天監,既然他們這些高人猜測有人敢對司天監下手,那有人敢對白馬禪寺下手也沒什麽出奇的,空字輩就留了一個常年坐關苦修的師兄在寺裏,其餘人都去了雍州,住持師兄分明是信不過我!”


    張正言默然片刻,語氣逐漸堅定道:“不,空相神僧最信得過的,就是你。說來聽聽,你師兄臨走之前還說過些什麽,或許我能從中推測出幾分深意。”


    小和尚顯然對空相神僧最信得過他這件事將信將疑,皺了皺眉,回想道:“別的倒也沒說什麽。住持師兄對無雙公子去雍州的舉動似乎很是欣慰,說他這是以一燈傳諸燈,等到終至萬燈皆明,就是大大的善果,不在佛門卻能立地成佛,了不起。”


    張正言重複了幾遍那句出自《法華經》的“以一燈傳諸燈,終至萬燈皆明”,突然開懷大笑。


    小和尚被他突如其來的笑聲嚇了一跳,嘀咕道:“說無雙公子了不起,又不是說給你娶媳婦,高興個什麽勁?”


    林秋堂不知何時出現在連廊裏,彎腰躬身,朝呆若木雞的小和尚恭敬施禮,“原來是神僧法駕。”


    空無一人的觀星樓七層,窗口處忽而亮起一盞暖黃色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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