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靜嵐就坐在宮城正門西側百步遠的一棵大樹橫岔上,黑衣深沉,與夜色融為一體。


    空相神僧辭去國師之位,司天監陳仲平遠在南疆,前任內廷首領太監跌境,這位龍吟營營官已經被譽為是京都城第一高手,不論明麵上還是暗地裏,朝堂和江湖都沒有人敢捋其虎須,從今年三月份高中三甲同進士出身,到現在以駭人之勢升任正四品天子親軍一營主將,興許是時日尚短還沒來得及養成習慣的緣故,他還是喜歡穿一襲儒衫示人,恩旨特許,非大朝會不必披甲。


    元璽皇帝要在宮外見什麽人、要跟那人聊些什麽,蕭靜嵐都不太感興趣,他隻希望金水河畔那邊的談話能夠結束的快一些,這樣就可以在家裏的米粥涼透之前趕回府去,不辜負糟糠之妻親力親為熬出來的一鍋溫情。


    青兕劍掛在一根樹枝上,有一柄兩寸長短的小刻刀在他右手五指間緩緩轉動。


    蕭靜嵐懶得刻意收斂自身氣息,寧王殿下應該早就發覺了他的存在,但素昧平生的兩人似乎很有默契,前者行事問心無愧,不怕被誰察覺行跡,而後者是根本不在意有這樣一位劍道大宗師在左近護衛天子聖駕。


    元璽皇帝喃喃重複了一句司天監,然後苦笑道:“敬廷啊,如今的司天監,跟以前不一樣了。”


    寧王殿下突然扭頭往身後遠處看了一眼,嘴角彎起來的弧度饒有深意,全神貫注的吳廷聲眼神微微一變,立即順著他的目光追去,月兒被一塊雲彩遮住,夜色黯淡,目力所及的十餘丈內沒有任何異常,空無一人的寬闊禦道寂靜得讓人心裏不踏實。


    李敬廷回過頭來,自顧自從價值連城的儲物玉佩中取出一壺酒,伸手遞向身側,見同父異母的皇兄視若無睹,笑著收回手,仰頭往自己口中斟出一道酒線,喉結滾動,“是不一樣了,但是我覺得這是好事。一千三百六十餘年前,太祖皇帝光芒萬丈,壓得一整座江湖都不敢高聲,少有人知道陳家那位玄素公也是十二品境界的高人,甚至單論自身修為,還要勝過太祖皇帝。據說是渡劫之後不肯飛升,才能布下那等鎮壓十四州氣運的彌天大陣,而後心力交瘁一連跌境,導致體魄受損無力回天,也因此換得了陳家世襲罔替的顯赫爵位。”


    李敬輝訝然轉頭,“你是說,陳家先祖也是十二品渡劫境的修士?”


    世人對這位開創司天監一千餘年聲威的玄素公所知甚少,其一是大周太祖皇帝李向起兵征戰四方的過程中,陳家並沒有立下過像康樂侯許家先祖一樣的累累軍功,其二是那座大陣布成之日就毀了陣圖,皇家大內和觀星樓都沒有留下相關記載。


    所以,後人多以為陳家一等鎮國公的爵位,是靠著為大周鎮壓氣運的手段得來,如此一來,司天監觀星樓才蒙上一層神秘色彩,據說世代相傳的異寶周天星盤妙用無窮,甚至可以主導王朝的興衰變化,至於江湖對司天監的敬重,則大半是因為陳家的青冥劍訣威名赫赫,曆代觀星樓主都是實打實的五境宗師,每一代都會有如陳仲平這等踏足十一品淩虛境的真正高人坐鎮。


    李敬廷嘿笑兩聲,“多的是你不知道的事情,如果陳玄素願意,他會是大周第一位飛升的修士。他不僅不肯飛升成仙人,還用那座大陣阻隔了仙凡通途,當然,這樣能夠保證在大陣破敗之前斷絕了上界仙人窺測凡間的可能,可惜同樣也斷絕了修士渡劫飛升的道路。故此,那座大陣的陣圖才會被毀得不剩半點蛛絲馬跡,這些事情一旦傳揚出去,陳家就要承受整個江湖的敵意,那一等鎮國公的爵位啊,賞的輕了,給個異姓王也不過分。”


    此時的元璽皇帝根本顧不上再心驚,他緊皺眉頭沉思,心道父皇是一定知道其中因果的,可為何在彌留之際隻字不提?是覺得沒必要再提了,還是覺得···


    寧王殿下像是猜透了他的心思,笑意中有些發自肺腑的憐憫,“不必想了。知道為什麽從小父皇就不太喜歡你嗎?就是因為咱們這些天家貴胄裏,你僅次於明妍那丫頭,是第二個最不會揣測父皇心思的人,明妍還好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嘛,太聰明的女孩子總是不討喜。”


    李敬輝愣了一愣,沒有從他剛才的話裏聽出哪怕一絲的嘲諷。


    雲彩飄遠,彎月重新把清冷光輝灑向金水河水麵,李敬廷自言自語道:“我在江州的日子過得還算愜意,孫家在那裏經營了幾十年之久,不管誰去做巡撫都得看我外公的臉色行事,再加上我有這個藩王的稱號,其實沒必要急著回京來蹚渾水,可是啊,我很怕父皇會得償所願。”


    元璽皇帝更是疑惑不解,他一時半會想不明白事情發展到哪一步才是先帝得償所願。


    李敬廷繼續道:“你以為現在的司天監江河日下,遠不如以前?恰恰相反,即便陳玄素當年是學貫古今的十二品陸地神仙,他做事情也隻能依靠一人之力,你可以小看陳無雙,但要是小看了陳無雙能夠動用的力量,那可就再愚蠢不過了。他去年出京時,蘇慕仙就把隨身佩劍驚鴻送給了他,那柄兩尺七寸的名劍應該在陳仲平身上,可蘇慕仙所豢養的凶獸山君,一直跟在陳無雙身邊,昭然若揭的事情,如果陳無雙有危及到性命的險處,蘇慕仙必然現身相救,毋庸置疑。”


    元璽皇帝收回思緒,緩緩點頭。


    李敬廷張嘴說話像是大河決堤,一發不可收拾,“據我所知,陳無雙洞庭湖上斬玄蟒時,有一位蒙麵的十一品劍修鼎力相助,我讓人細細打聽過,那位高人當日出手刻意模仿越秀劍閣的頂尖禦劍術一氣化三清,其實身份大抵會是駐仙山掌門白行樸。陳伯庸的手段太過高明,不惜用身死北境的代價,一石三鳥,父皇不出兵馳援既是另有打算,也是看明白了他想還清千年來的皇恩,何必呢,本來就是咱們李家欠陳玄素的。”


    李敬輝實在跟不上他的思路,猶豫片刻還是開口問道:“一石三鳥?”


    寧王殿下瞥了他一眼,這都看不透,還口口聲聲要做一代明君,癡心妄想,點頭笑道:“也許不隻是三鳥。高明就高明在,這是堂堂正正的陽謀,就算明知道後續會發生什麽,父皇也沒有辦法做出改變,你更是無計可施。”


    “為何?”


    “因為陳伯庸已經死了。”


    金水河畔陷入一陣短暫的沉默。


    李敬廷抬頭看了眼天色,估摸著已經到了戌時末,索性加快語速道:“除蘇慕仙和駐仙山之外,陳無雙的未婚妻墨莉跟同命相連的手足兄弟沈辭雲,都是東海孤舟島的弟子,林秋堂住進司天監,就說明了孤舟島這一次絕對不肯再袖手旁觀中原動蕩了。另外,我猜空相辭去國師之位也跟陳無雙有關,你瞧啊,大半個江湖都站在陳無雙那邊,隻有你還拿著他當個無人可用的蠢蛋。若是沒有之前的事情,倒是還可以拉攏那位靖南公來跟司天監分庭抗禮,父皇被他一劍斬去七成壽數,殯天之前都沒有降旨褫奪任平生的爵位,存的就是以德報怨的心思用意,但他鐵定不肯為你所用。”


    元璽皇帝隻覺雙手冰涼,心頭更涼。


    “謝逸塵一死,柳同昌跟郭奉平之間兩虎相爭,我那位二皇兄又急著摻和進去,涼州亂成這樣,反而可以視為是疥癬之疾了,不能為皇家所用的陳無雙才會是心腹之患。你該用盡一切辦法去拉攏他的,錯過了最好的時機,眼下就算想要亡羊補牢也為時已晚,他這一去雍州,就好似遊龍入海猛虎歸山,羽翼漸豐。罷了,言盡於此吧。”


    李敬廷一口氣說完這些,遙遙往蕭靜嵐所在的那棵大樹方向看了一眼,轉身就走。


    元璽皇帝看向他背影的眼神尤為複雜,在得知奪了江州兵權的寧王抵達京都正東門外時,他動過第一次殺心,今夜目送李敬廷離去,又動了第二次殺心。


    一聲歎息,兩次殺心無疾而終。


    寧王殿下離去以後,遠處樹上的蕭靜嵐也不見了蹤影。


    李敬輝又站了半刻鍾,才從拱橋上越過金水河,走進細微聲響匯成一處繁華的宮城,去養心殿的路上,吳廷聲聽見陛下輕聲問了一句,“武英閣大學士都拒辭不受,朕還要怎麽去拉攏陳無雙,難道要把龍椅讓給他來坐不成?”


    內廷首領太監不敢接話。


    快要到養心殿時,李敬輝頓住腳步,“什麽時辰了?”


    吳廷聲忙答道:“回陛下,夜深露重,已是亥時了。”


    元璽皇帝嗯了一聲,轉身朝太平湖的方向緩緩走去,“讓人去太醫院宣旨朕口諭,召太醫令楚鶴卿來一趟,朕在太平湖畔的亭子裏等他,囑咐他帶那柄竹劍蜻蜓來,朕想看一看。”吳廷聲應了聲是,回頭一瞥,隨意招手在附近喚來個小太監,耳語幾句,那小太監欣喜若狂,忙不迭接過他的腰牌,能替內廷首領跑一回腿,這可是盼都盼不來的大好機會,何況是去宣旨,楚大人定然有賞,到時候自己機靈些,或許能求得兩顆祛病健體的丹藥,不,做人不能貪心,一顆就夠了。


    打發走他,吳廷聲又讓人去養心殿取陛下的外袍,安排宮女去太平湖畔泡好茶等著。


    兩人一前一後走到亭子裏時,石桌上的一壺茶正散出幽幽香氣,李敬輝坐在石凳上看著那艘先帝最喜歡的小船,不斷回想著李敬廷先前說過的那些話,原來陳無雙已經能讓大半個江湖傾心,無人可用的司天監反而要比陳伯庸執掌觀星樓時名望更高了。


    寧王的意思很明顯,如果陳無雙實在不能為皇家所用,殺了他是最好的選擇,絕不能眼睜睜看著他一日比一日勢大,這件事不難想到後果,黑鐵山崖那群人實力再高深莫測,畢竟也隻是一個隱忍多年的修士門派,即便傳說中的綠袍閻羅君可以跟蘇慕仙抗衡,門下弟子也擋不住駐仙山、孤舟島一起聯手征伐。


    一旦陳無雙真能夠在皇家不出力馳援的情況下,悍然把漠北妖族驅趕回北境城牆之外,挽救雍州於水火,那麽他在江湖中的聲威就不可估量了,當年太祖皇帝李向就是起於江湖,同樣的路,李姓天家絕不許有人再重走一遍。


    可悲的是,而今的大周甚至比前朝最後一位皇帝在位時的局麵更亂。


    史書上說的清楚,前朝末年不過主弱臣強、諸侯欺國,可現在的大周北有妖族窺視、南有凶獸覬覦,各州都督也沒好到哪裏去,征調青州、濟州、燕州兵力前去討伐謝逸塵的郭奉平至今沒有尺寸之功,卻以種種借口不肯回京就任武泰閣大學士。


    按先帝景禎的構想,是要讓郭奉平帶兵去雍州麵對漠北妖族,李敬輝對此已經不抱任何希望。


    溫文儒雅的太醫令來得很快,名為蜻蜓的竹劍不好像尋常兵刃一樣懸在腰間,就簡簡單單提在手裏,匆匆幾步走到亭子外躬身行禮,“臣楚鶴卿,恭請陛下秋安。”


    李敬輝擠出一絲笑容,起身走出亭子攙起他,“愛卿不必多禮。吳公公記下,此後楚愛卿可麵君不跪。”


    楚鶴卿心裏一動,出言謝恩。


    元璽皇帝拉著他走進亭子裏坐下,伸手拿起那截翠竹仔細端詳,和聲問道:“愛卿這柄竹劍無刃無鋒,如何殺人?”


    楚鶴卿謹守為人臣子的禮數,目不斜視,坦言解釋道:“修成五境,飛花摘葉皆可為劍。”


    李敬輝點了點頭,這是老生常談的說法了,又問道:“愛卿與蕭靜嵐,誰的修為更高些?”


    連算不上高手修士的吳廷聲都很清楚,雖說兩人都是十一品淩虛境的劍修,但楚鶴卿當年曾高中過探花郎,後來轉為修劍,再後來又潛心學醫,不隻在劍道上的成就了不起,醫術更是躋身於能與南海段百草齊名的當世三大神醫之中,單論天資,遠勝蕭靜嵐。


    十一品跟十一品不同,京都城很多人都知道,楚鶴卿是陳仲平的手下敗將,據說多年來兩人互相交手數次,不管是劍意、劍氣、劍法還是禦劍術,陳仲平統統居高臨下碾壓過太醫令,這就是儒家讀書人所說的術業有專攻。


    因此,楚鶴卿跟蕭靜嵐誰的修為更高,確實不好說。


    太醫令沉吟片刻,微微搖頭,“臣沒與蕭大人交過手,不敢說。”


    這個回答並沒有讓元璽皇帝覺得意外,緊接著又問道:“蕭靜嵐說此生或許有機會踏足十二品,那愛卿有幾成把握?”


    楚鶴卿這次給出了一個果斷的回答:“十成。若是身在京都,臣三五年之後能邁出那一步,若是身在江湖,或許還要快一些。”


    吳廷聲倒吸一口涼氣。


    其實楚鶴卿說得很謙虛,他已經摸到了十二品的門檻,但修士的晉升機緣往往是在生死之間的一線明悟,如果他現在棄官不做,去北境或者南疆尋找感悟,有一年半載大概就能捅破那一層不厚的窗戶紙兒。


    把竹劍蜻蜓放回桌上,李敬輝今夜第一次笑得舒心,“朕,想讓你去北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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