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威將軍臧成德會做人,也很會借勢。


    驚喜之餘,盛情在大帳中設下酒宴,有意無意讓姓唐的小旗官把駐仙山掌門白行樸駕臨青槐關的消息在守軍大營中散了出去,也沒忘了說同行的還有次輔大學士府上的長公子,向部下彰顯臧家人脈寬廣到江湖、朝堂兩者通吃的同時,也能借白行樸的威名震懾別有用心的宵小之輩。


    蔣固維臉上始終端著符合他貴公子身份的矜持笑容,坐在帳中聽臧成德指著那張地形圖詳細解說目前涼州的混亂形勢,暗自裏卻仍然沒有從白行樸顯露身份的震驚中回過神來,默然在袖子裏扳著指頭算了算,蔣家府上有不少來自五湖四海的護衛,他對江湖倒還算有些淺薄了解。


    不提亂世中逐漸為人所知的那三位十二品渡劫境高人,蘇慕仙、任平生以及黑鐵山崖綠袍閻羅君都已經是被崇尚強者的江湖譽為“陸地神仙”的人物,單說當世幾位修成十一品淩虛境的高人裏,司天監聲名煊赫的第一高手陳仲平,今年之前一貫喜歡去京都城熱鬧地方走動,尤其是白獅坊,被他訛過幾頓花酒的蔣大公子對那位陳家二爺還算熟悉。


    再就是先前貴為大周景禎朝國師的空相神僧,和與蔣之衝同朝為官的太醫令楚鶴卿,多多少少都跟蔣固維有些交集,就是前些日子還在兵部職方清吏司員外郎任上的蕭靜嵐,蔣固維也見過兩回三回,隻是那位初入官場的高人性情寡淡,連點頭之交都談不上。


    數來數去,蔣固維以往聽說過姓名的幾位十一品高人裏,就數白行樸最為神秘。


    駐仙山弟子眾多,燕州又在東於京畿所在的中州接壤,不僅京都城裏常有弟子出沒,各家紫衣貴人府上也有出身這座大門派的劍修做客卿或是供奉,這是敬重駐仙山的好聽說法,其實說白了就是護衛,那些劍修需要紅塵煉心,名門望族需要借主線的名頭自抬身價,兩廂情願。


    蔣家府上,就有兩位三境劍修是出身於駐仙山。


    江湖人物都好酒,但白行樸顯然是飲酒有度的君子脾氣,大營中的糙漢子們喝酒都不喜歡用小家子氣的器具,能盛八兩酒的闊口瓷碗,白掌門賞臉跟臧成德共飲了第一碗,第二碗就開始放緩速度小口淺嚐,鐵榔頭酒性太烈,懷威將軍臉上很快就有了興奮不已的紅暈。


    興許是酒水下肚壯了膽氣,臧成德話裏話外不斷旁敲側擊白行樸與年輕鎮國公爺的關係,酒量不錯的蔣大公子頓時也豎起耳朵聽著,他總覺得父親逼著他出京走這一趟似乎隱隱跟陳無雙有關,否則為什麽不去青州蘇州湖州江州,偏要循著陳無雙曾經的行跡,經涼州、穿楚州再到雲州?


    現在江湖中誰不知道,陳無雙在雲州百花山莊另立了一座觀星樓,甚至流香江的花船上,偶爾會有人神神秘秘私下裏揣測,說司天監也許有意要遷離京都城了。


    白行樸眯起眼睛仔細打量那張地圖,漫不經心道:“老夫很喜歡陳無雙的字。”


    蔣固維頓時楞在當場,雖然家裏的護衛早就跟他解釋過,修士靈識修到四境之後妙用非常,鎮國公爺的雙眼看不看得見其實無傷大雅,但他還是不信自幼目不能視的陳無雙,能像自己一樣練出一手為人稱道的好字,“世伯,陳無雙的字,是學的哪一體?”


    白行樸淡然搖頭,“狗屁不如體。”


    這個回答既合理又不合理。


    說合理,是蔣固維認為陳無雙的字就該是狗屁不如;說不合理,是既然白行樸都說他的字狗屁不如了,怎麽又會很喜歡?


    大營中沒有食不厭其精的菜肴下酒,三人麵前除了幾樣小菜之外各有一隻烤得噴香的野兔,臧成德拿匕首平著削下一塊肉送進嘴裏,似乎很享受灑了椒鹽的味道,嚼了幾口,咽下去試探道:“這麽說,公爺與白掌門是因字結緣,倒是一樁雅事。”身為一方鎮守武將,他的心思遠非蔣固維這樣隻會紙上談兵的家夥可比,臧成德是完全不信堂堂駐仙山掌門會因為陳無雙寫的字而對他青眼有加,再者,臧成德從來沒聽說過司天監跟駐仙山有什麽值得一提的交情,當年大周太祖皇帝起兵征戰四方時,曾希望得到駐仙山的鼎力相助,卻吃了個很尷尬的閉門羹,對方揚言絕不插手世間王朝更替的紛爭。


    看樣子白行樸已經得知臧家想要在陳無雙身上押注的事情,那麽臧成德總要先弄明白駐仙山這位高人掌門的真實態度,再決定信不信得過他之後送上的那顆定心丸,他當然攔不住白行樸施展手段布下什麽化天地靈氣為鋒銳劍氣的陣法,但你布陣是你的事,老子信不信的過是老子的事。


    白行樸輕笑一聲,似乎看透了臧成德的想法,點頭頗為讚許道:“防人之心不可無,臧將軍有這個心思也是好的。老夫說幾句也無妨,陳無雙去年曾與駐仙山門下弟子鬧起過一場誤會,所以江湖上有些別的看法再正常不過,有件事老夫一直遮遮掩掩,想來臧將軍和賢侄都不會傳出去。江湖傳聞中,陳無雙洞庭湖上斬玄蟒時,有個蒙麵劍修現身相助,一劍重傷黑鐵山崖獨臂修士顧知恒。”


    臧成德頓時倒抽一口涼氣。


    蔣大公子兩眼瞪得溜圓,這段膾炙人口的故事早已經在京都城傳得人盡皆知,大多數人在深信不疑的同時,認為那位蒙麵高人的身份不外乎兩種可能,一是陳家二爺故弄玄虛,二是越秀劍閣的高人出手,畢竟越秀是南疆除劍山屏障以外的第二道防線,對玄蟒那樣為禍人間的凶獸出手是責無旁貸,不需要任何理由。


    “那位蒙麵高人···是世伯您老?”


    白行樸不淡淡一笑,不置可否,“世人或許以為像駐仙山這樣源遠流長的門派清高自傲,不願意趟世間的渾水,但當年有白馬禪寺相助的大周太祖能壓得鷹潭山道家祖庭抬不起頭,為何不對駐仙山、越秀劍閣出手,一舉蕩平江湖?”


    蔣固維意識到,可能自己馬上就要知曉一些被歲月塵封千年的真相,立即坐正身子,“還請世伯解惑。”


    “實際上,比如東海孤舟島,比如燕州駐仙山,比如天南越秀劍閣,都在一千三百六十餘年前不遺餘力出過手,隻是沒有如同白馬禪寺一般在明麵上支持大周太祖皇帝,世間修士自當要為世人出力,這與為李家出力是兩碼事,賢侄以後會想明白,不用急著問這些。”


    蔣固維在震驚中木然點頭,唏噓道:“那該是何等熱鬧啊。”


    似笑非笑的白行樸再次把目光挪到那張地圖上,聲音很輕,有種意味深長的悵然,“不用多久,世人又會見識到那種熱鬧了,陳家不容易,兩百年前的逢春公更不容易。”


    說完這一句,白行樸轉頭看向臧成德,和聲問道:“現在,臧將軍心裏踏實了些?”


    有些話蔣固維聽起來仿佛置身雲裏霧裏,可這位老於世故的懷威將軍能有更深刻的體會,笑容裏多少夾雜著幾分不太明顯的慚愧,點頭道:“臧某以為,這才是白掌門送來的定心丸。”


    白行樸一笑置之。


    看似不風馬牛不相及的幾件事情,串起來看才有意思,以自身處世經驗擰幹了江湖傳聞中濕漉漉的水分,逐一去想,東海孤舟島年輕一輩的兩位傑出劍修都跟陳無雙關係匪淺,墨莉是鎮國公爺已有婚約的正妻、沈辭雲又是他過命交情的異姓手足,而且井水城南斬殺謝逸塵時,賀安瀾親自帶著幾位孤舟島弟子相助,也就是說,孤舟島是站在陳無雙這一邊的。


    另外,空相神僧辭去國師之位封山閉寺的舉動,往深裏探究的話,也是對陳無雙的一種支持。


    這兩者才是當日臧成德反複權衡利弊之後,決定讓臧平攸踏上陳無雙那條船的根本原因,如今再加上燕州駐仙山掌門出麵,言語中飽含暗示,年輕鎮國公爺身後的力量足以掀翻江湖了,這還猶然不止。


    從陳無雙請旨北上的消息傳出來,近半個月途徑青槐關前往北境的涼州修士如過江之鯽,臧家暗地裏派人在關口城門處清點數量,至今已然超過三千餘眾,可想而知,鎮國公爺很快就能在雍州聚起一股子不容小視的力量來,如果把涼州地麵上散修整合成一個門派,規模或實力,大概不會次於越秀劍閣太多。


    也就是說,表麵上無人可用的司天監,從沒如此勢大過。


    臧成德突然仰頭痛飲一碗,鐵榔頭的辛辣滋味在口腔中回蕩不休,醞釀出一種得之我幸的痛快情緒,哈哈大笑了幾聲,話鋒一轉,用謹慎的語氣道:“我聽說,駐仙山門下有不少修士,正在涼州境內追殺孤舟島弟子沈辭雲,這···”


    白行樸嗯了一聲,歎聲道:“老夫親自走一趟涼州,也是為了此事。”


    蔣固維眨著眼睛等下文,沒想到這位世伯卻不打算再說下去,站起身來道:“老夫送來一顆定心丸,臧將軍盛情款待一壺酒,兩不相欠,誰也不必謝誰,甚好。事不宜遲,臧將軍帶老夫去大營外轉轉,找一處郭奉平率兵攻打青槐關的必經之路,設下劍陣老夫就告辭,以免駐仙山與東海孤舟島的誤會越積越深。”


    臧成德慌忙起身,喚來守在帳外的親兵,白行樸跟還沒吃飽的蔣大公子重新上了馬車,慢悠悠往大營以西駛去,平心而論,懷威將軍心裏很是遺憾,倘若臧家能搭上白行樸的關係,那麽就算日後在朝堂官場沒了立足之地,也可以攜家帶口退去燕州,狡兔三窟,處處是安身立命的地方,可惜白行樸那句兩不相欠,直接澆滅了他心裏的炙熱。


    也罷,抱進陳無雙的大腿就是了,人得知足,才能常樂。


    穿過守軍大營,再走百丈,越過臧成德布置的三千老卒營帳,往西一馬平川。


    青槐關西側的地形跟北境那道城牆之外的地形尤為相似,想要用兵隻有一條必經之路,倒不用白行樸斟酌抉擇,蔣固維走下馬車站在路旁,滿心期待,說書先生口中的五境高手,每逢出手必然伴隨著風雲變色的浩大聲勢,他很想親眼見識見識。


    但是,他下一刻就大失所望。


    或許是因為這條官道上人來人往絡繹不絕的緣故,白行樸甚至沒有走下馬車,坐在車廂裏沉默了片刻,探手伸出車廂窗口,手裏是一柄沒有什麽特別之處的無鞘長劍,反射著陽光的劍身微微左右晃了一晃,好像畫了個半圓弧形,然後就脫手而飛。


    長劍沒有光華,也沒發出任何聲音,在馬車上空盤旋一圈之後,筆直朝前方路麵落下,像是拿銀針紮豆腐一樣,無聲無息插進這條官道長年累月被踩得堅硬的路麵之中,直至沒柄。


    臧成德皺眉跟蔣大公子對視一眼,小聲問道:“這就完了?”


    車廂裏,白行樸的聲音好像透著些許疲憊,“賢侄上車,去驟雨莊。”


    蔣固維呆滯地答應一聲,抬頭看了看天空,哪有什麽風雲變色,又快步跑到那柄劍墜落的地方蹲下身查看,路麵上隻有一個不起眼的坑洞,如果不是劍鍔礙事的話,這個坑洞或許看上去還要更隱蔽一些。


    馬車經過臧成德身邊時,白行樸又從窗口遞出一張對折起來的宣紙,隱隱能從紙背看出上麵有數十個小字,“這個是劍陣的啟用之法,臧將軍收好,怎麽用是你的事,老夫不管。”


    懷威將軍忙接過來,想要道謝,馬車卻根本不停,等蔣固維回過神來的時候,馬車已經甩下他走出去三丈有餘,這位公子慌忙招呼兩聲,回頭匆匆跟臧成德道了聲別就追上去,跳上車轅,就此跟身後不遠處的青槐關別過。


    臧成德在原地站了一陣子,喃喃道:“嘿,高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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