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長生此生從未踏足的西北楊柳城,有一家鐵匠鋪子像是每年順著風把種子四處播撒的一株蒲公英,單蓉嫁為人妻的這些歲月裏鴻漸於陸的謀劃,讓名不見經傳的懼內漢子呂大河不知不覺間,就有了桃李滿涼州的成就,花期也許還沒到,但井水城剛剛萌芽的幾顆種子已經迫不及待想要綻放一次。


    井水城這家鋪子裏,連同龔小六在內總共有五位鐵匠,其中四人是師承於楊柳城,唯獨年紀大概跟鎮國公爺陳無雙相仿的一個古銅色臉孔少年,是龔小六去年收下的學徒,雖說身子骨在一群鐵匠裏稍顯單薄孱弱,但人很機靈,算賬從來沒出過差錯,龔小六有意讓他以後試著挑一挑大梁,這次出門隻留了他一人看家,以應對可能會查上門來的虎狼兵卒。


    龔小六幾人畢竟在井水城紮根數年,又是有心探查情報的探子,所以對這座城池的巷陌分布無比熟稔,甚至早在兩年前就悄悄在院裏挖了一口井,這口平日裏用石板蓋住的井,不在城中造案在冊的六百三十一口水井之內,而且裏麵也沒有水,是一條從來沒派上用場的暗道,通往院子外麵隔著街不起眼的一處民房。


    城中悍卒看不上的這處民房,主人是一個耳聾眼花的垂暮老漢,靠著四鄰接濟勉強維持生計,鐵匠鋪子每月都會給他送些吃食,那老漢也就允了打通暗道的這件事,世上多的是行事隱晦的人,不足為奇,許是人老成精,那眼看活不過今年冬天的老漢,從始至終沒多嘴問過暗道的用處,也從來沒有跟外人提過。


    司天監弟子喜穿白衣。


    可這樣一套幹淨的衣裳穿在幾個鐵匠身上,總顯得哪裏有些不合適,龔小六在楊長生帶著笑意的目光中很是局促,不停伸手試圖撫平白衣上因常年壓在箱底而產生的深深褶皺,嘿嘿笑著,楊長生提醒他們最好先在白衣外麵再穿一層衣裳作為遮蔽,蒙上頭臉,這不是兒戲,怎麽謹慎小心都不為過。


    放火嘛,露出一雙眼睛看路就足夠了。


    等分頭去不同地方的幾人都順利得手,再撕去外麵的衣裳露出白衣,大喊司天監玉龍衛的名號擾亂城中大軍視聽,喊幾嗓子就跑,事發突然,仗著對地形熟悉就有很大把握全身而退,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要等楊長生鬧出動靜來之後再動手,先後順序不能錯了,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龔小六點頭一一記下楊長生的囑咐,主動要求去西城門附近潛伏,聽見那邊傳來打鬥的聲音,再等三十息,就率先尋一處被兵卒占據的宅子點火,其餘三個鐵匠以火光為號,依次下手,順利的話能起到虛張聲勢的作用。


    等到子時夜深,四人各自揣好火折子準備出門前,楊長生嘿嘿笑道:“幾位兄弟到時候不妨喊一喊鎮國公爺的名號,興許能嚇住官衙裏摟著姑娘奮力耕耘的謝誌乾,你們知道的,胯下之物最不經嚇···”


    幾人頓時笑作一團,緊張氣氛淡了不少,合不攏嘴的龔小六很有惡趣味,“妙啊,嚇他狗日的一個槍頭耷拉、卵蛋癱軟!”


    楊長生附和著笑了兩聲,收斂起笑意,鄭重拱了拱手,“諸位兄弟,今日一別還不知道下回把酒言歡會是什麽時候,楊某要是能活著出城,一定把鐵匠鋪子的事情說給鎮國公爺聽,保重!”


    龔小六等人臉色也變得凝重,各自隻有一聲保重,挪開石板,先後鑽進那條看似是井口的暗道,裏麵黑壓壓不能視物,楊長生莫名覺得心裏發冷,那像是十萬大山傳聞中的凶獸巢穴,寂靜陰冷,似乎探身進去都需要莫大的勇氣。


    楊長生要等到人困馬乏的醜時才動身出門,他的儲物法寶在進城之前,就埋在井水城外一棵叫不出名來的歪脖子樹下,現在隻好把十二杆新鮮出爐就要染血的短槍帶在身上,那口玄品長刀插在腰間,短槍分成各自六杆,一半插在身後觸手可及,另一半用黑布條捆在身上。


    很別扭,但是能保證行走過程中不發出聲響。


    準備好這一切,楊長生靜靜站在鋪子裏一動不動,忽明忽暗的紅色爐火照在他疤痕猙獰的冷峻側臉上,留下來看守爐火的少年也說不清對這位將軍究竟是仰慕多一點,還是畏懼多一點,猶豫了很長時間,才試探著出聲喚道:“楊將軍?”


    楊長生偏了偏頭,但沒有看他,“嗯?”


    少年努力露出一個拘謹笑容,輕聲問道:“我···我以後還能再見到你嗎?”


    靖遠將軍愣了愣,這才磚頭看他,棱角分明的臉上有了些許笑意,反問道:“你很想再見到我?”


    挽起袖口又放下,似乎這些細碎的動作能夠讓少年不再那麽緊張,他點了點頭,“我很喜歡聽將軍講的北境故事,如果以後有機會能再見著你,我想去雍州看一看,將軍身邊,缺不缺個牽馬墜鐙的?”


    也許是怕楊長生直接拒絕,少年忙不迭屈起右臂,指著大臂上隆起來的一塊肌肉,道:“我有些力氣的,不會讓將軍覺得累贅,吃得也少···”


    楊長生由衷笑了,和聲道:“吃得少可不行,想在戰場建功立業,靠的就是膽氣和力氣,飯量小會被那群糙漢子看不起,給你起個小娘子的外號可不是好事。如果以後還有機會見到,六哥又肯放你出去闖闖,楊某願意帶著你去見識見識跟妖族雜碎廝殺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少年頓時大喜過望,聲音裏都有了一絲顫抖,“將軍當真?”


    楊長生豎起右手,掌心朝向那少年,“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咱們擊掌為誓。”


    啪的一聲,鐵匠鋪裏的少年毫不猶豫。


    然後兩人誰也沒有再說話,楊長生清晰聽見,原來爐子裏的碳火燃燒會有呼呼作響的聲音,像是鋪子外麵的冷風,像是少年心潮澎湃,也像是他自己體內的血液流動開始逐漸加快,總之這種聲音不會讓人覺得心裏煩躁。


    等待的時間往往會很漫長,少年甚至在心神恍惚中感覺,楊長生會在這裏一直站著,背後槍頭朝上的六杆短槍如同一把折扇的扇骨,筆直,寧折不彎。


    終於等到了醜時,一隊步卒剛剛從鐵匠鋪緊閉的門前緩緩走過,腳步聲拖遝,顯然是用這種方式抱怨不能躲在溫暖被窩裏一覺睡到天明,楊長生再次檢查一遍身上的所有兵刃,抿了抿嘴唇,把那隻提前喂飽了的信鴿揣進懷裏,抬腿走到門前,透過門板的縫隙往外看了兩眼,手搭在門栓上頓了一頓,忽然回頭。


    “小兄弟,你叫什麽?”


    少年好像從夢中驚醒,“我姓向,叫向前。”


    楊長生最後留給他一個欣賞笑容,“向前,好名字!”


    門板悄然打開,又悄然合上,鋪子裏隻剩下守著爐火的少年,下意識抓住手邊一杆沒來得及鍛造完成的短槍槍杆,觸手冰涼,心裏火熱如紅炭。


    楊長生本想還裝作先前的流民模樣,但鐵匠鋪裏龔小六實在拿不出一樣儲物法寶,兵刃在身就不能光明正大在街上亂走了,他出門以後很快鑽進一條漆黑的小巷子,貼著兩側建築物的牆邊,盡可能地放輕腳步,所幸今夜多雲,月光多數時候都被遮蔽在雲層背後。


    他微微弓著腰行走,姿勢像是一隻發現獵物又怕打草驚蛇的豹子,按照前幾天刻意記下來的路線緩緩朝井水城西門處一步一步逼近,事到臨頭,萬般謀劃都不如隨機應變,楊長生索性放空心裏所有的念頭,見招拆招就是了。


    這四裏路,走得比從北境奉旨折返回涼州還難。


    好在越遠離井水城官衙所在的那條街道,能見著的巡夜兵士就越少,八月時節,跟雍州北境隻隔了清涼山的井水城晝夜溫差越來越大,醜時正是冷風吹透衣衫,城裏這些有邊軍稱號卻從來沒有上過城牆廝殺的士卒,不敢瀆職睡覺,尋個去處喝酒倒不算什麽過錯。


    軍中可以缺女人,但不能既缺女人又缺酒,那還當個他娘的什麽兵?


    尤其是謝逸塵執掌大權二十餘年的邊軍,那位死了一個月的大都督很會帶兵,在北境時候就不禁營中飲酒,二十萬漢子都是把腦袋別在腰帶上刀口舔血的,說不定哪天就會死無全屍,能及時行樂就及時行樂吧,而且喝了酒的士卒,戰力有時候反而更強橫一些。


    謝誌乾可不明白其中的道理,隻是把他父親的舊規矩沿用下來。


    確實跟今天磨槍時料想的一樣,楊長生很順利就避開往來稀疏的巡夜甲士,摸到了井水城西門附近,藏身在一處早就不開張營業的書局一側窄巷裏,在目光所及處四下打量,伸手不見五指,這座城池透著一股死寂沉沉,以他一向引以為豪的卓越目力,最遠也不過能看到五六丈以外。


    當然,插著幾個火把的城門處能看得很清晰。


    擠在門洞裏點了一叢篝火取暖的步卒,比他之前預估的還少,粗略估計能有四五十人,不知道拿什麽架在火上烤,有幾個在劃拳喝酒,大多數都把兵刃抱在懷裏,斜倚著牆壁打盹。


    楊長生不覺著這是好事。


    因為,那兩扇需要四五個人合力推動的城門嚴絲合縫緊閉著,他有四境修為的雄渾真氣在身,想打開城門不難,但這得有充裕的時間從容去做,一旦被人堵在門洞裏,那可就隻有往陰曹的一條路可以走了。


    他思量片刻,抬頭往城樓上看去。


    那裏一樣有若隱若現的火光,半人高的牆垛遮擋了視線,不好判斷上麵有多少人駐守,緩緩收回目光,楊長生雙手交叉,從背後摘下兩杆短槍,嗬了兩口氣,開始慢慢調整呼吸,讓體內蟄伏已久的氣機逐漸恢複活力。


    此時龔小六應該就在附近藏身,楊長生低低自言自語,“六哥,你選的地方離城門遠一點才好,這樣我才能放心死了以後,你不會因為一時衝動來想著給我收屍。”


    這句話,也許隻有被他揣在懷裏的那隻信鴿能聽見,確實是有靈性的,一聲咕咕都沒有發出。


    氣機變得輕緩而綿長,楊長生提著左右兩杆短槍,從窄巷的黑暗中坦然走出來,大步流星,徑直往相隔不到三十丈遠近的城門走去,沒有豪氣滿胸,也沒有壯懷激烈,很平靜,像是要去跟偶爾碰見的熟人打聲招呼。


    他的腳步聲,在寂靜夜裏傳得很遠,不輕不重,似緩實急。


    走到近處,門洞裏已經有醉意不重的兵卒察覺到,舉著火把走出來,卻看不清楊長生的穿著和麵容,以為是無聊湊過來喝酒的同袍,笑道:“是哪位兄弟啊,沒個娘們兒摟著睡不著,來找咱們喝酒?好說不好聽,沒個三五斤醬肉,可不給你酒解饞。”


    楊長生慢慢從黑暗走到他能看清的火光裏,咧著嘴笑道:“三五斤醬肉楊某是拿不出來,有兩杆短槍,湊合著下酒也不錯。”


    那個兵卒終於看到來人絕對不是他這一營的兄弟,登時抽刀喝道:“止步!你是什麽人?”


    楊長生居然真聽話站在原地不動,再次抬頭看向城樓,“放肆!本將乃是正四品靖遠將軍,兼領邊軍撥雲營,楊長生!”


    人的名,樹的影。


    匆匆從門洞裏各執兵刃跑出來的四五十人,沒有一人敢上前半步,也都忘了吹響號角示警,就這麽眼睜睜看著楊長生冷哼一聲,一跺腳縱身而起,輕飄飄躍上城樓,緊接著就是喊殺聲大作。


    威風凜凜的靖遠將軍站上城頭,看也不看,右手裏的短槍就脫手而飛,先打翻一盞盛著燈油的火光,去勢不減,噌一聲刺穿一個身著小旗官式樣鎖子甲的醉漢胸口,旋即趁城樓上眾人還沒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一步跨出丈餘,踹翻另一盞火光,空著的右手橫臂一掃,揮灑而出的真氣登時將一叢篝火震散,零散木柴落下城樓。


    接連殺了三人,“回”字形城樓其餘三側才有了密集的腳步和呼喝聲,嗆啷啷響成一片,判斷不出有多少柄能威脅到他性命的長刀出鞘,楊長生眯了眯眼睛,左側匆匆轉過來的一人,竟穿了一身很紮眼的校尉甲胄!


    能在邊軍中做到統領兩千五百人的校尉,此人少說有三境修為。


    意料之中的惡戰,避無可避。


    右手伸向背後又摘下一杆短槍攥著,那就盡力而為吧,總不能在這裏辱沒了撥雲營的名頭。


    隻可惜,今日跟在武威城那天一樣,殺的是人,不是漠北那以群半人半獸的肮髒妖族雜碎!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公子世無雙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張采臣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張采臣並收藏公子世無雙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