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中是經久不散的清冽藥香, 縷縷鑽入鼻息非但不覺得苦悶, 反倒神清氣爽,回味著點點甘芳。


    白笳月喝了一口藥茶, 四下打量, 帽簷下一雙妙目裏含著幾分隱晦的好奇與探究。


    寧莞將陶甕搬放到桌子上, 輕輕往前推了推, 斂裙落在小椅上, “這便是了, 說好的毒蟾蜍。”


    白冶揭開蓋子, 半彎了彎腰湊近甕口去, 視線觸及到裏麵通體晶瑩的一團, 不覺瞳孔微縮,愣愣抬起頭僵了一瞬又似不敢相信地低埋下去盯著瞅了半晌。


    白笳月看他那表情,大概也估猜到了什麽, 她蹙起秀眉,“小冶,給我瞧瞧。”


    白冶緩過神, 連忙移到她麵前, 白笳月撩起兜帽,果不其然在裏頭看到了毒蟾蜍。


    她沉默了片刻, 眼中攜著淩厲,“你到底是什麽人?!”


    寧莞從爐子上取下小銅壺,給自己添了半杯熱茶,笑道:“此處便是我府上, 外頭高高掛著寧府二字,閣下何須明知故問呢?”她勾著細指,輕摩挲溫熱的青瓷杯麵兒,“我倒是更好奇,你們二位……又究竟是個什麽身份?”


    白家姐弟倆心中一凜,正了正神色。


    寧莞又道:“此類毒蟾蜍原是蠱聖洛玉妃所製得,雖說珍貴難得,但也算不上獨一無二的極品,當日二位上門卻言之鑿鑿絕無僅有……”


    她輕抵著下巴,“我很好奇,你們究竟是趁機來訛詐的,還是說本就是冒名頂替,並非赫赫有名的南羅第一蠱師、蠱聖五代徒孫席非意?”


    對麵話聲輕緩,甚至還比不得外頭雀鳥嘰喳的調子來得高,白笳月聽得後背卻是一涼,連頭皮都緊緊繃住不敢鬆懈。


    她勉力卸去心頭的慌亂,冷沉下聲音,“簡直胡一派言!”


    寧莞唔了一聲,笑而不語。


    白笳月被她那副似笑非笑意味深長的模樣弄得渾身不自在,還是白冶抬起手悄悄在她肩頭摁了摁,扯著嘴角幹笑了兩聲,說道:“姑娘誤會了,我師徒二人當日言說並非故意誇大其詞,更不是所謂的訛詐,隻是一時氣極罷了。至於姑娘後麵所言,更是無稽之談,冒充身份那可是欺君大罪,這樣的事情給再大的膽子也是使不得的。”


    寧莞本也就隨口一問,對方到底是什麽人其實與她並無幹係,且剛才等他們過來時閑得無聊卜了一卦,麵前這二人確與她師父洛玉妃一脈有些緣分。


    再看上門來討債的行事做派也不像什麽惡人,這便足夠了。


    她頷首,輕輕哦了一聲,“原是如此。”


    見她不再追問,姐弟倆不約而同鬆了一口氣。


    白冶看了看麵前的三個陶甕,他一貫機靈,腦子也轉得快,想到此處乃大靖京都,不禁有些思量,又開口說道:“毒蟾蜍之物並不為外人所知,姑娘卻知曉甚多,我思來想去,莫不是……洛夫人一脈?”


    寧莞倒沒想到他會生出這樣的猜測,微微一笑,“為什麽會這樣想呢?”


    見她這般,白冶又有點兒不大確定了,“難道是哪位師叔師伯的傳人?”


    白家姐弟眉頭都擰成了疙瘩,寧莞不再出聲,隻起身道:“時候不早了,我送二位出去吧。”


    白家兄妹互看了一眼,愈發覺得自己猜得沒錯。


    白笳月回到詠風館,一下午都躺在榻上,皺眉頭翻來覆去地琢磨著這件事情。


    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扣著榻沿的浮雕花紋,斜望向陶甕良久,突然坐起身來,神色嚴肅,“小冶,我有個想法。”


    白冶正吃著糕點,被她嚇得險些噎著,“什麽?”


    白笳月:“師父中風,還不知道能不能好全,咱們就這麽混下去也不是個辦法。”


    白冶又往嘴裏塞了一團棗泥糕,“所以呢?”


    白笳月探出身子,壓低聲音,“反正在大靖還要待小半月,不若找那位寧姑娘跟著學點兒什麽,也不至於兩手抓瞎啥也不懂。”


    等他們學了些東西,以後披著師父的皮出去招搖賺錢也有底氣有保障些。


    白冶聞言連連搖頭,“不成,姐你現在可是頂的師父的身份,這一去不就露餡兒了嗎?”


    白笳月眯了眯眼,“我當然不能去,你可以啊,這幾天我裝個病,沒得精力指導徒弟你了,你就上門去裝裝樣子請教請教,那說不定就是咱們哪個師叔師伯師姐呢,怕什麽。”


    白冶將信將疑,“能行嗎?”總感覺不大靠譜。


    白笳月:“你不試試怎麽知道行不行。”


    這姐弟倆說定法子也沒耽誤,當天晚上白笳月就裝上了病,第二天下午白冶就手拎兩本書坐著馬車去了十四巷。


    寧莞聽聞來意,不禁訝然。


    隻是看他手裏拿著洛玉妃的手劄,思索片刻,到底還是應了,左右是師父的後輩徒孫,指點個一二也未為不可。


    白冶異常忐忑,卻沒想到這樣順利,怔愣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忙攤開書,翻到自己不懂的地方。


    自那日後白冶隔三差五便上門來,雖疑問不解頗多,寧莞也都一一與他細講。


    她說的細,掰碎了講,字字句句都是通俗易懂的,一言兩語的叫白冶茅塞頓開,每每晚上回到詠風館,吃飯時總與白笳月慨歎,“姐,寧姑娘懂得好多,連書都不必看,隨口便來,像是什麽都知道。”


    白笳月一邊搛菜一邊應道:“那你就跟著好好學。”雖然時間不多了,但能學一點兒也是一點兒了,總比什麽都不知道的好。


    詠風館這邊姐弟倆閑話,保榮堂的張大夫擺出鏡子,目不轉睛地盯著束不住的短短細絨發,心情十分愉悅,嘚瑟地叫來妻子,指著自己腦門兒道:“你看看,你仔細看看,上回還埋汰我,現在瞅瞅,可不是如意了。”


    張夫人坐在床上,沒好氣地剜了他一眼,笑罵道:“是如了你的意,大晚上的不睡覺,盡盯著自個腦門兒去了。”


    張大夫脫了外衫上床,“這不是高興嘛!”


    …………


    早上的空氣濕漉漉的,葉尖兒亦綴著晨露,太陽冉冉而起,陽光裏帶著幾分未散的潮意。


    寧莞起身,在院子裏轉了轉活動活動身體,又往小蓮池邊的石台坐了會兒,待芸枝叫了幾聲才往後房去用早飯。


    填飽了肚子,寧莞也暫時無事可做,想了想,幹脆直接出了門去。


    算算日子,距離上回把生發膏送到保榮堂已經有小半個月,到如今應該有些效果,她也是時候上門去談一筆生意了。


    寧莞沒招馬車,一路步行過去。


    因得還早,保榮堂才剛開門不久,張大夫正叫兩個學徒將門前的積水掃遠些。


    “張大夫。”


    張大夫聽見聲兒一轉頭就看見了人,哎喲一聲,眼角堆出點兒笑紋來,“好些日子沒見,你來得巧,我正想著要找你說些事兒,走走走,裏麵說。”


    大早上熬藥的灶房裏都還沒開始生火,葉暫時沒得熱茶,張大夫便端了兩碟子新鮮糕點放在小幾。


    寧莞見他側身坐下,也不拐彎抹角地耽誤時間,直接切入正題,笑吟吟道:“上回給的東西,張大夫可用了,你覺著效果如何?”


    “我也正想跟你說這個。”張大夫笑眯了眼,連連點頭道:“有效果,有效果,效果好得簡直出乎我的意料,寧大夫,你這方子好啊。”


    那神態言語裏的滿意並未作任何掩飾,寧莞稍作估量,眉眼舒然道:“那便好。”


    她頓了頓,又說道:“張大夫既然覺得這藥膏的效果不錯,便厚著臉請你拿個主意,你看這東西若拿去做買賣,好賣還是不好賣?”


    張大夫訝異地側了側肩,與她正麵相對,細細打量一眼看她不像是在開玩笑,方才一笑,應聲道:“當然好的,既有生發的作用,又有養發的功效,味道聞起來也好不說,還不顯得油膩,隻要把名聲打出去了,大可以抵了普通的發膏發油,完全不需得發什麽愁的。”


    聽他這樣說,寧莞彎了彎唇,盈盈笑道:“張大夫這樣有信心,不若我們一起做這個買賣?”


    張大夫雖然是個大夫,但他這保榮堂敞開門也是做生意的,勉勉強強算半個商人,寧莞這般一提,他便隱約猜到了她的打算。


    張大夫是很看好生發膏藥的,正如他方才所言,隻要名聲打出去,根本就不需得擔心旁的,這樣的生意是穩賺不賠的。


    他是傻了才會拒絕。


    張大夫捋了捋自己那一把不長的短須,臉上溢出笑來,“寧大夫都這樣說了,試試又何妨呢。”


    兩人都不是拖拖拉拉的性子,既然打定主意要做買賣,很快便商量了起來。


    首先就是生發膏的名字,太過形象通俗,反倒不太容易叫京裏那些公子小姐貴夫人們看上眼,好比如今市麵上賣得最好的那一款名喚“春雪醉”的胭脂,聽著就比一般的有格調。


    兩人琢磨了半天,商定著改名兒為“烏木霜”,接下來又一一敲定了合約細節。


    寧莞負責生發膏的製作,保榮堂負責提供藥材和售賣,最後所得兩方四六分。


    往契約書上按好了手印,寧莞就回到了十四巷,將最近空閑日子裏熬製出的幾大陶罐藥膏取出來,按盒一一分裝好,第二天就叫人全部送到了保榮堂。


    張大夫收到東西也不含糊,當即就在保榮堂外豎了塊牌子。


    烏木霜正式在保榮堂售賣,而剩下的事情就不須得寧莞操心了,隻要一切順利,她等著月底結錢便是。


    生發膏的事情一了,寧莞肩頭的擔子瞬間卸了一半,渾身都鬆快不少。


    這日天色清朗,一推開窗便可見湛藍湛藍的一方天,萬裏無雲。


    這樣的好天氣叫人心情也不錯,她便順手取出幾枚銅錢在窗邊幾案上卜了一卦,銅錢散離,四方分布。


    看著這卦象,寧莞若有所思,看來小太子他們應該過不了幾日便要抵達京都了。


    心裏大概有了個底,寧莞便沒再在上頭過多糾結,而是帶了兩個護衛隨行,抱著七葉出了城,去了一趟千葉山。


    城中毒物不豐,七葉能吃的東西實在不多,大約是沒祭好五髒廟,每天都耷拉著腦袋,提不起精神。


    千葉山是方圓幾裏最大的一座老山,樹木蔥鬱,枝葉扶疏,青翠濃釅的一片,有著多年曆史,自然也蘊養著無數生靈。


    今天帶七葉走一趟,待熟悉了來回的路,以後它自己也能跑過來覓食。她也順便去采點兒新鮮草藥。


    寧莞輕揉著七葉身上光滑柔軟的皮毛,外麵的車夫長長籲了一聲,拉著韁繩再山腳下穩穩停住。


    寧莞帶好防蟲的香囊和一瓶解毒丸,背上準備的空背簍,抱著七葉下了馬車,與隨行的兩個護衛輕聲囑咐了兩句,“我上山裏采些草藥,一時半會恐下不來,你們可往旁邊坐著喝些茶打發時間,隻是不能離得太遠了,免得一會兒找不著人。”


    聽得兩人應了是,她也不再多說,舉步踏上了曲曲折折望不到盡頭的石階。


    石階走了尚不到一半,抬手撥開草葉,轉身沒入叢林之中。


    進去草木密集的叢林,七葉甩著尾巴一躍到了枝頭,眨眼間六不見了影子。


    它再深山密林裏一貫是如魚得水,寧莞並不擔心,從背簍裏取出小鋤頭,走走停停尋找草藥。


    不想藥草沒找到,倒是看到了十幾株簇擁在一起的番茄。


    綠葉紅果,顏色鮮亮,隻看一眼便口舌生津。


    番茄,大靖的百姓們多叫它六月柿,尚不常食用,時下飯桌上是看不到它的影子的。


    沒吃過的覺得這模樣漂亮得好比毒蘑菇,十之八|九有毒,不敢下嘴。


    機緣巧合吃過的覺得味酸倒牙舌尖澀澀,味道不好還不能飽腹,摘回去擱著都嫌占地方。


    寧莞卻是喜歡這味道的,韭菜炒雞蛋吃多了,難免惦念起番茄炒雞蛋的。


    左右等會兒就要下山了,大可以帶些苗兒回去養著,平日裏也能摘幾個解解饞,她這麽努力活著,不就是為了能吃好睡好穿好住好嘛。


    寧莞握著小鋤頭連土挖了幾株半青不紅的放進背簍,又摘了些紅透的擱進隨身的布袋子裏。


    待收拾好了,她才繼續往裏走。


    千葉山比不得南域密林危險難行,哪怕背著東西,寧莞一路也走得很是順暢,運氣不錯得還碰見了一股清泉水。


    半蹲下身洗淨手上沾染的泥土,又取出一個小番茄衝了衝丟進嘴裏,這才起身往另一邊走去。


    下了長滿青苔的泉邊石,繡鞋踩落在團團枯枝敗葉裏,寧莞動作一頓,低低垂下眼,鞋邊暗紅的一灘血跡登時映入眼簾。


    她眉心跳了跳,跟她師父晏商陸待久了,下意識就彎下腰摸出銅板給自己卜了一卦,好在測出結果不算壞,這才稍稍放心下來,四下張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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