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塵埃落定, 寧莞便將大半心神都放在了正安書院上。


    在占卜星象一途有天賦的人尚還沒找到, 這個也急不來,她也就暫且放在一邊。


    這日是正安書院正式開始的第一天, 寧莞早早就去了, 鬱蘭莘剛換了一身衣服出來, 一看見她就想起這兩日京裏的熱鬧, 忍不住嘖了一聲, 環了環肩, “怎麽你一個人呐?”


    “北岐來人, 太子殿下硬拉他處理事兒去了。”寧莞回了一句, 問道:“何夫子在什麽地方?”


    鬱蘭莘往柳樹邊的一排學舍指了指, “在那邊,不是要教認字嗎?鍾聲早響了,現在這個時辰, 已經開始了。”


    寧莞:“那你怎麽在這兒?”她記得鬱蘭莘不是也領了十人來著。


    鬱蘭莘綰好自己的鞭子,挑眉道:“我這不是忙嘛,辰時就要帶著早課, 轉不大開, 就叫滿袖先去看著人了,反正就教人認幾個字兒, 她好歹也是跟著我學過的。”


    滿袖是她的侍女,太師府的頭等丫鬟,算起來可沒少替她抄書。


    寧莞一想,說道:“這樣看, 還是得多招些夫子進來。”


    鬱蘭莘深以為然,自攬了任務道:“這事兒交給我來辦,保準兒下午就能找到合適的。”


    鬱大小姐對正安書院有極大的熱情,要說起來,從小到大,她可最是討厭夫子的,每每叫她背書,罰她抄書,她還沒辦法整回去,此之種種可謂是叫人切齒。


    但……現如今自己當夫子,這感覺就大不一樣了。


    總歸很不錯就是了。


    鬱蘭莘抬抬下巴,叫手下人出了書院。


    她自願去,寧莞樂見其成,去找了何夫子。


    何夫子在教人認字,用著白在板子上寫了又方又正的“天地”二字。


    屋裏十人分坐兩列,桌前各擺了一塊濕帕子,一塊板子和一木盒子白,各人麵上新奇,洋著喜色與驚歎,卻也端端正正坐著,目光灼灼地望著前方。


    讀書是個奢侈事兒,父母多看重以後摔盆送終光宗耀祖的男兒,讓她們進書院來,已經很不容易了。


    若非束脩全免,即便是報了名,家裏人也承不起那個負擔,不肯叫她們費這個時間的。


    如今連筆墨紙硯都省去了,如何能不叫人歡喜。


    寧莞隻看了一會兒,就叫薛夫子暫代了何夫子,然後與何夫子一道去了飯堂後廚,琢磨菜譜。


    寧莞在這方麵想了很多,但她確實廚藝不通,隻能張著嘴,憑印象說些建議。


    何夫子不愧是前朝禦廚的後人,寧莞沒提個什麽,她很快便能摸索出需要的配菜與調料。


    她們這一整日都待在後廚,灶裏的火就沒歇過。


    做廢了的菜不少,或有些鹹,或有些淡的,便想著放在飯堂台案前,免費給人供取食用,也算是給一個月後何夫子的廚藝班提前打個“廣告”。


    這些菜在寧莞與何夫子看來算不得極佳,但勝在新奇,倒抵了味道口感上的一兩分瑕疵。


    正是酉時二刻,塔樓上敲響了鍾聲,學舍裏諸人收拾好板子白,依次洗淨了手,結伴往飯堂去。


    陳三月一身淺灰色的粗布裙,手中拎著一個小步袋,裏頭是一塊巴掌大的玉米餅,她走得有些快,想著去打些免費湯水。


    飯堂的東西她是吃不起的,陳家窮,她上麵有兩個姐姐,下麵還有一個弟弟一個妹妹,爹娘疼兒子,哪裏管他們四姐妹的死活。


    本這書院她也是來不成的,縱然不需束脩,爹娘也舍不得家裏少個能幹活兒的人。


    還是兩個姐姐去求了村長做說客,她才能有這個機會。


    她就想學點兒東西,學個手藝,能找到活兒掙到錢,能養得活自己養得活兩個姐姐和妹妹,不叫那狠心的爹娘把她們往死裏磋磨。


    陳三月用木碗打了湯,找了個角落裏的位置坐下,等著同村的陳阿秀。


    陳阿秀飛快跑過來,擱了一個翡翠色的菜碟子放在她麵前。


    裏頭裝的炒雞蛋,卻不知那紅色的是什麽,相配著色澤鮮豔。看起來很是可口。


    陳三月瞪大了眼,“你從哪兒弄來的,亂花銅板,小心你娘知道了揍你。”不管這紅色是什麽東西,雞蛋可不便宜。


    陳阿秀:“你中午沒過來不知道,這不要銀錢的,聽說是國師和何夫子在後廚試菜,為一個月後做準備,這些都是缺味少味的,免得倒掉浪費,就擱在那裏隨便拿了。”


    “還有肉呢,可惜我慢些沒搶到,就剩這個了,你快試試。”


    聽說不要銀錢,陳三月這才放下心來,兩人各取了筷子,你一口我一口。


    將將入了嘴,那鮮香酸甜的味道便不禁叫人微變了臉色。


    在陳三月的記憶裏,最好吃的東西是除夕的大肥肉,一年到頭,也隻有那個時候娘才會大方地分給她兩片肥溜溜滿是油的肉。


    平日裏都是野菜糊糊,玉米加糠的餅子,再炒些地裏的青菜,菜裏油都是看不見的,加肉沫子的都是阿爹和弟弟才有的。


    陳三月緊緊捏著筷子,死死盯著搛起來的雞蛋,這樣的東西,在家裏她想都別想了。


    她突然改變主意了,學什麽木工啊,學廚藝多好啊,能做又能吃。


    天色已經大暗了,各人都準備回自己的住舍休息,寧莞跟何夫子忙活了一天,走得有些晚,浮悅提著燈在前引路,陡然出來一個人影,叫她神色驀地一凜,握劍的手將要抬起,卻見暗淡燭光裏是個十三四歲的姑娘。


    寧莞往前一步,細細一瞧,來人幹幹瘦瘦的,一張容長臉兒,也不知是不是光線的緣故,麵色蠟黃,普普通通的長相。


    隻是兩眼堅定有神,眉間也有不服輸不低頭的韌勁兒。


    寧莞問道:“是書院裏的吧?這麽晚了,怎麽還沒回去休息?”


    陳三月出來攔路,也是慌張的,後聽見那溫和的話聲裏未有不悅,再悄悄抬眼,確信並無異色,方才心下稍定。


    她倏忽跪地,朗聲道:“國師,學子是業城陳村的陳三月,有事相求,請國師應允。”


    寧莞動了動眉,“是什麽事兒?”


    陳三月:“國師,我家在業城,離得遠,一來一回也得兩天,隻能叫姐姐隔三差五送些幹糧餅子來。但家裏實在窮,路費難,糧也不多,實在撐不得多久爹娘就該生怨了。”


    她頓了頓,說道:“您看能不能免了我這一月的識字認字,叫我能早學些廚藝出去,謀個能掙錢的去處?”


    寧莞皺了皺眉,倒是她疏忽了,隻想著這一月叫人認些字,卻忘了有些人家一月也難撐下去的。


    這世上多的是窮苦人,費不起學本事需要的這些時間精力和花費,即便隻有短短的一個月。


    但……廚藝也不是一兩月就能練成的。


    寧莞神思一轉,終是在陳三月的忐忑不安中,和聲說道:“你隨我來。”


    言罷又與身後侍衛道:“去叫薛夫子和何夫子也來一趟。”


    侍衛應了話,快步離去,寧莞便帶著陳三月往蘭室去,路上有人一手執燈,一手執劍,她微微一笑,過去攏了他的袖子攥在手心裏,“你怎麽過來了?”


    裴中鈺低聲道:“你沒回來。”


    他怕出什麽事,就又過正安書院來了。


    寧莞:“要再等等,還有一會兒。”


    裴中鈺對此倒沒什麽意義,輕輕嗯了一聲,一道去了蘭室。


    沒過多久,薛夫子與何夫子也到了。


    對於陳三月這樣的情況,寧莞便做了一個大概的安排。


    要說現代,火鍋和炸雞,算是遠銷南北,比起需要考究刀工勺工基本功的各色菜係,這個最主要的是底料配料,隻要這個配得好,是完全可以速成的。


    對於陳三月這樣家裏極不好,實在耗不起時間的倒是十分適合。


    但寧莞並不打算直接教給她,然後叫人離開書院自謀出路。


    物以稀為貴,食以味為先,正安書院後續資金不足,大可直接“正安”的名義開個酒樓,專門賣這兩樣東西。


    開了酒樓,就需要跑堂的,這世道,能叫女人做的活計實在不多,酒樓跑堂隻招女工,不又給困苦的女兒家多添一份謀生之所?


    不過招女工,也容易招些流氓混子好色之徒,但也不是沒有辦法解決。


    她師妹的悅來館裏各個都是吃過血的魁梧漢子,如今晏家晏四少當家,她去那裏走一回,與他好好談筆生意,叫酒樓與悅來館開得近些,有晏家悅來館從旁照看,又有背靠正安書院的名兒在,自沒人敢上門找事兒的。


    寧莞將這想法與薛夫子和何夫子說了,兩人也覺得可行。


    薛夫子翻看冊子,又提了四個與陳三月一般艱難的,盡數由何夫子這一月帶去。


    陳三月在旁聽了,隻大概明白了意思,卻不妨礙她高興。


    此事說定,寧莞便與裴中鈺離開,晚上睡覺時也想著明日的安排:上午去晏家找晏呈垣說一說這事兒,下午再去悅來館旁邊轉轉,看有沒有什麽合適的鋪子。


    裴中鈺看她出神,環著人摟近了些,湊到耳邊輕聲道:“明天北岐的人就要帶郗耀深離開了。”


    寧莞枕在他手臂上,側了側身,略是詫異道:“怎麽突然說起這個?”


    裴中鈺闐黑眸子動了動,“要去送送他嗎?”


    寧莞奇怪,“我去送他做什麽?”


    她突地一笑,支起身,細聲道:“裴公子在想些什麽,和他有婚約的可不是我,我和他可不熟的。”


    裴中鈺搖了搖頭,修長的手指替她別過臉側的長發,說道:“就是隨口問一問。”


    十四巷裏夫妻兩人夜半私語,回風館的公西耀在小榻上鼓趺而居,聽著侍女說起打聽來的消息,眼尾微微翹著,眼裏閃過幾分莫名的情緒。


    他被禁在回風館,守衛森嚴,消息閉塞,也是今日北岐使者來了,才稍放鬆了些。


    侍女說道這兩日京裏到處都在傳的寧家小姐和宣平侯成婚之事,是心驚肉跳,兩股戰戰。


    她悄然一覷,卻見榻上之人後仰了仰身子,一挑眉梢。


    好半晌才輕嗤了一聲,“老妖婆。”


    一大把年紀,還學人家小年輕搞什麽婚事,也虧想得出來。


    片刻後,公西耀一臉怪異,再出聲道:“你說,她是怎麽對楚郢下得了手的?”


    自己多大把歲數,自己心裏沒點兒數嗎?


    侍女哪敢胡亂回話,隻靜立在一旁低眉斂息,將自己當個木頭人。


    公西耀一把推開窗,看了看外麵半昏半明的庭院,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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