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絹毫不客氣地哂笑一聲,認為李玄都是不自量力。


    李玄都也讀過幾本話本,尤其是四大奇書,分別是曆史演義、英雄傳奇、誌異、人間世情,講得極好,極見世情,可惜其中的《西域遊記》一書被朝廷給禁了。另外還有一本《封神》,較之四大奇書,文筆略有不如,可想法極佳,可謂是道家各種傳說之集大成者,梳理了玄門三聖和西方二聖的關係,又有十二金仙和眾多散仙,以及眾多奇妙法寶和陣法,讓人神往。


    李玄都自認腹中墨水不多,作不得華美辭賦,作不得道德文章,同樣寫不出四大奇書,可照貓畫虎,寫幾本不入流的話本,應該還是不成問題的,於是說道:“這有什麽難的?不是我自誇,將我的經曆寫進去,那便成了,有句話說得好,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說的就是我了。”


    若是在其他人麵前,李玄都斷然不會作如此輕佻之態,隻是在白絹麵前,他不會太過拘泥自己,倒是與平常的李玄都不太一樣。


    此時白絹也有些放開了,道:“別說大話,如果你說你練劍是百年難見的天才,這一點我承認,可你要說你是文武全才,那我就萬萬不信了,不要覺得會寫字就能寫話本,也不要覺得會說話就能去當說書先生,這行的門檻在門裏頭。”


    李玄都笑問道:“那秦姑娘有何高見?不妨說來聽聽,也讓我這個外行人長長見識。”


    白絹伸出兩根手指,道:“我就說兩點。第一,話本不是道德文章,不是高頭講義,不是華美辭賦,麵向受眾並非文人士子,而是普通百姓,所以務必不要過於擺弄文筆,寫得晦澀難懂,那是行不通的,要以白話為主。其次,話本的核心在於故事,一切前提都在於講好你要寫的這個故事,至於大道理也好,個人感懷也罷,都是其次,萬不可主次顛倒。”


    李玄都點了點頭:“懂了,寫話本不需要文筆,關鍵在於講故事。”


    “錯,大錯特錯。”白絹臉色一正:“不是不需要文筆,而是不要過分苛求文筆。如果將文字功夫算成十分,傳世名篇大概在九分以上,如果你寫話本的文筆能有四分,便是及格,五分算是優美,若是再往上,便過猶不及。可如果你的文筆隻有一分或是兩分,就萬萬不可輕視這文字上的功夫,更不要相信文筆不重要的話語。”


    李玄都接著問道:“那講故事呢?”


    白絹背負雙手,倒是有些當初在歸德府教導那些孩子學琴時的樣子,為人師表,神色莊重,道:“故事的本質並不新奇,比如你這位紫府劍仙的故事,拆開來看,也並不如何精彩,無非是大起大落而已,與那些被滅門之後偶得奇遇的複仇少年並無本質上的不同,複仇也好,天下大義也罷,都是一根線,你遇到的各種人和各種事,是一顆顆珠子,最終串成一張珠簾,這便是故事。”


    “有了故事,怎麽講也是學問,就好比廚子做菜,食材已經有了,可不同的廚子用同樣的食材做出來的菜卻是截然不同,這便是廚藝高低了,於細節之中見真功夫。文似看山不喜平,畫如交友須求淡。想要讓人喜歡這個故事,首先要讓聽故事的人置身於故事之中,心思隨著故事中人的悲歡離合而上下起伏,其次便是……”


    白絹的話語戛然而止,她驟起眉頭望著李玄都,語氣不善道:“喂,你在聽嗎?”


    “當然在聽。”李玄都微笑著點頭道:“隻是我有一個問題沒有想明白。”


    白絹問道:“什麽問題?”


    李玄都直白道:“既然秦姑娘已經如此明白,那麽為何上一本書還是不盡如人意呢?”


    這句話,無異於打蛇打七寸,罵人專揭短,不亞於他的“太陰十三劍”。


    白絹果然氣惱得胸口微顫,深深吸了一氣才平穩住情緒,然後麵無表情道:“知易行難。”


    知道容易,做起來難。


    就好比這天下間的官吏,誰不知道應該做一個清官能臣?可真要做起來,那可太難了。


    李玄都煞有介事地點頭道:“有理,受教了。”


    白絹忍不住輕咬銀牙,恨恨地想,這人怎麽這麽欠打!難怪當初被江北群雄追殺。還有,江湖上不是說紫府劍仙為人孤傲冷漠嗎?一言不合即拔劍,拔劍見血即殺人,難道都是騙人的?還是說眼前的這個紫府劍仙根本就是個假貨,亦或者是墜境以後性情大變?


    就在白絹在心底恨不得一刀砍下李玄都狗頭的時候,李玄都話鋒一轉:“平心而論,我是很佩服秦姑娘的,練刀練得好,還精通音律,又能寫得一手好文章,當真是文武全才,樣樣精通。我就不行了,除了在練劍一事上有些天賦之外,在其他事情上,一塌糊塗,琴棋書畫,樣樣不精,詩詞歌賦,狗屁不通。”


    白絹明知他故意奉承自己,卻沒有反駁,甚至還有幾分不可言說的小小自得,畢竟奉承之人是曾經的少玄榜第一人,當初的紫府劍仙,而且此人雖說有些煩人,但並不討厭。


    世上之事多半如此,沒有女子不愛聽漂亮話,之所以有些女子看起來八風不動,隻是因為說話的人不對而已。


    兩人繼續並肩走出一段之後,白絹忽然想起什麽,對身旁的李玄都說道:“喂。”


    李玄都無動於衷,仰天望天。


    “喂!”白絹加重了語氣。


    李玄都這才收回視線,一臉茫然道:“秦姑娘是在跟我說話嗎?”


    白絹語氣不善道:“這裏除了閣下,還有誰?”


    李玄都微笑道:“我不叫‘喂’,叫我紫府就好。”


    白絹道:“無恥。”


    李玄都道:“彼此彼此。”


    白絹道:“登徒子。”


    李玄都道:“彼此彼此。”


    “誰跟你彼此彼此?”


    “紫府和白絹。”


    “不要臉。”


    “彼此彼此。”


    “去你的。”


    “去哪兒?”


    不知不覺間,兩人又回到了客棧,來到各自的房間,兩個房間是對門,秦道方的房間則在李玄都房間的隔壁,白絹推開門後,轉身對李玄都說道:“我要運功療傷,叔父就拜托你了。”


    李玄都收起方才的輕佻姿態,點頭道:“這是自然。”


    姑娘又想了想,補充道:“還有,莫要吵我。”


    說罷,姑娘也不等李玄都回應,直接進了屋中,迅速將門關上,生怕李玄都會跟著進來。


    李玄都站在原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然後轉身進了自己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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