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人腰間所懸錦囊為“乾坤袋”,猶勝李玄都的“十八樓”。身後桃木劍名為“萬象”,據說是取自一塊萬年桃木製成,這把桃木劍已經在大真人府中傳了三十六代,道人是第三十七代傳人。


    若論寶物之多,天底下少有人能與這名道人相比,故而道人在江湖上又有個略有貶義的綽號:“多寶道人”。


    李玄都從屋頂上一躍而下,抱拳道:“玄機兄,久違了。”


    來人正是正一宗宗主顏飛卿,他打了個稽首:“紫府兄,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不過半年不見,便重歸少玄榜榜首位置,實在是可喜可賀。”


    李玄都謙遜道:“是沈大先生抬愛,玄機兄不要介意才是。”


    顏飛卿笑道:“不過是物歸原主,有何介意?”


    就在這時,李玄都回頭一瞧,發現蘇雲媗正倚在門邊,安靜地望著兩人,完全沒有打攪的意思。他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蘇雲媗,大感陌生,也讓他想起了秦素,若是某一日他風塵仆仆而來,看到秦素就這樣站在門邊望著自己,不需過多言語,便是人間樂事。


    詞人柳三變有詞:“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其實男女之間,可以有說不完的話,無論多麽枯燥乏味的話語經過對方之口說出之後,就會變得全然不一樣;也可以完全不必說話,一舉一動都早有默契,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正所謂君子成人之美,李玄都立刻閃身讓開:“今日天色已晚,有什麽事情我們明日再說。”


    說罷,他對了屋頂上的沈長生做了個下來的手勢,然後徑直進了客棧。


    於是客棧大堂門前就隻剩下顏飛卿和蘇雲媗,兩人對視,顏飛卿問道:“一切都好吧?”


    蘇雲媗點了點頭:“都好。”


    顏飛卿輕聲問道:“那你呢?”


    蘇雲媗略微偏移開視線,聲音也低了許多:“你就不用擔心我了,我幾時出過差錯?”


    顏飛卿笑了笑,伸手握住蘇雲媗的手掌:“幸好有你,也幸得有你。”


    蘇雲媗畢竟是女子,不管再怎麽大方端莊,在這種時候,也會多多少有些羞怯之情,想要掙脫顏飛卿的手掌,又怕他多想誤會,隻能輕聲說道:“還有別人呢。”


    正一宗不禁嫁娶,所以顏飛卿這個道人與李玄都在男女之事上也沒有太大兩樣,聞聽此言,微微笑道:“你我馬上就是夫妻,光明正大,還怕別人看見?”


    蘇雲媗聽他這麽說,也就任由他握住自己的手掌,微微一笑。當她嫣然一笑時,好似春風拂麵,小雪初晴,當真是人間絕佳景色。


    隻是除了顏飛卿,就再無別人能瞧見此時此景了。


    江湖上許多人總是不乏以最大的惡意來揣測旁人,覺得顏飛卿與蘇雲媗隻是因利聯姻,顏飛卿肯定會冷落蘇雲媗,而蘇雲媗也會瞧不上顏飛卿這個“偽君子”,夫妻二人不過是表麵夫妻。其實兩人才是真正的珠聯璧合,都是當世才俊,門當戶對,郎才女貌。而且夫妻相處,其他還在其次,關鍵在於道同可謀,如此說來,顏飛卿和蘇雲媗是再合適不過了。


    再者說了,這世上的夫妻,大多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盲婚啞嫁,同樣還是有許多恩愛夫妻,說到底無外乎是“經營”二字。


    此時李玄都已經來到了二樓去,看到宮官的房門大敞著,而她正趴在窗台上向外看,不用想,肯定是在看顏飛卿和蘇雲媗二人。


    李玄都忍不住說道:“你這樣不好吧?”


    宮官回過頭來:“我羨慕不行啊?”


    李玄都歎息一聲:“其實我也挺羨慕的,在這個洶洶亂世,能有一知己相伴,幸事。”


    宮官關上窗戶,妙目一轉:“那你看我怎樣?”


    李玄都正色道:“忠貞是一種可貴的品質。”


    宮官直接言語誅心:“你若忠貞,那就該念張白月一輩子,何必再去招惹秦素?”


    李玄都臉色微微一白,神情複雜。


    宮官微微一笑,充滿了報複的快意:“怎麽不說話了?是不是被我戳中了痛處?”


    李玄都輕吐一口氣:“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不管怎麽說,人總要往前看,向前走。若是在天寶二年時死的是我,我也希望張白月能尋一良人安度餘生。”


    宮官微微冷笑,顯然是不信。


    李玄都說道:“如果宮姑娘以為我是個至情至性之人,那可就大錯特錯了,我隻是個運氣極好的尋常人罷了。雖然好為人師,愛說些道理,但不是道德聖人,不是癡情浪子,有許多事情更重要,甚至比我的性命更重要,但那絕不是男女之情。”


    宮官忽然歎息一聲,有些意興闌珊道:“所以我們牝女宗最怕你這種人,很難掌握。反倒是寧憶這種人,就很容易拿捏。”


    李玄都悵然道:“其實寧憶也是自欺欺人罷了,若是他肯麵對現實,就不會為了一顆屍丹而賣身給你。因為我們都知道,屍丹沒有起死回生的功效,至多是讓世間多了一具行屍走肉罷了。”


    宮官微微一怔:“你猜出來了?沒錯,我用‘太陰十三劍’從你手中換了屍丹,寧憶同意為了這顆屍丹為我賣命三年,在這三年之中聽從我的差遣,所以我說他是我的人。”


    李玄都問道:“寧憶什麽時候過來?”


    宮官用折扇拍了拍掌心:“大概還得有幾天,我們不用等他,他自會來尋我們。”


    李玄都忽然說道:“寧憶的夢要醒了。”


    宮官愣了一下,隨即便明白過來。李玄都說寧憶一直是自欺欺人,而屍丹又必然不能複活他的心上人,那麽寧憶苦心編織用來欺騙自己的夢境便再也維持不下去。


    當寧憶從這個自欺的夢境中醒轉過來,是變回當年那個大殺四方的“血刀”?或是大徹大悟放下屠刀?還是如李玄都這般,真正看開了,拿得起,也放得下。


    宮官忽然有些不確定了。若是第三種情況也就罷了,如果是前兩種情況,她豈不是做了筆血本無歸的買賣?


    李玄都輕聲道:“寧憶早年時也是飽讀聖賢書的讀書人,希望他還沒把那些聖賢道理忘光,能夠早早清醒過來,不再自囚於樊籠之中,早日出來為這個世道做些事情。”


    宮官有些焦慮,不由輕輕扶額。


    李玄都不再理會這個女人,徑直往自己的房間行去。


    這時候,顏飛卿已經拉著蘇雲媗走進了客棧的大堂。此時大堂中隻有沈掌櫃和陸夫人,陸夫人吐了個煙圈,似笑非笑道:“新婚燕爾,羨煞旁人。”


    顏飛卿微笑道:“待到我們大婚時,還望沈大先生和陸夫人不吝賞光。”


    陸夫人正要開口說話,沈無憂將手中的毛筆擱在了筆架上,於是陸夫人便不再多說半個字。


    沈無憂緩緩開口道:“這是喜事,也是大事,沈某人自當前往道賀。”


    蘇雲媗和顏飛卿對視一眼,都有些驚訝,沒想到沈無憂會答應得這麽痛快,於是顏飛卿稽首,蘇雲媗行叉手禮。


    沈無憂抱拳還禮。


    此時天色已暗,蘇雲媗與顏飛卿雖已是定下婚事,但始終未及於亂,兩人都是守禮之人,此時自是不能同房而眠,而兩人許多時日未見,又有話要說,有衷情要訴,於是就在這大堂中坐了下來,輕聲低語。


    待到大概子時時分的時候,又有客至。


    來人是個看上去大概三十多歲的漢子,布衣草鞋,身後還背著個鬥笠。再看相貌,方臉,濃眉,一雙眼睛炯炯有神,隻是不知為何,眉頭總是微微皺著,嘴角微微下垂,又平添了幾分煞氣。


    僅僅從麵相而言,這是個很矛盾的人,有忠義剛毅之相,又有凶狠暴戾之相。


    他走進客棧敞開的院門,來到大堂前,環視一周之後,抱拳道:“在下宋輔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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