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暮雪本擔心陸蕪菱醒轉來要鬧,或是趁著自己熟睡又去做那不智之舉,一夜未敢沉睡,然而陸蕪菱估計實在是又累又痛,暈睡得很沉,除了幾次在夢中哭泣流淚,發出幾聲囈語,竟全然未醒。


    羅暮雪淩晨天剛剛蒙蒙亮便起了,今日是萬壽節,他要做的事情極多,所以必要早起。他起身坐了會兒,倒是神清氣爽,雖然昨晚睡得不好,精神狀態卻好極了,近似於亢奮,又不失冷靜,頭腦也格外機敏。


    可謂通身舒泰。


    扭頭看依舊在睡的陸蕪菱,眼角猶自帶著淚痕,青絲零亂,看上去如同梨花帶雨,海棠著露,格外惹人憐惜。


    他心中瞬間便溢滿柔情,伸手輕輕撫順她頭發,然而觸及她額頭時,卻皺皺眉。


    略有些熱,竟是發燒了。


    羅暮雪雖非善感文人,卻心思細密敏銳,很容易便想到陸蕪菱恐怕是心中悲慟絕望,鬱不得解,身子又受了罪,才會發燒的,一時滿心喜悅柔情便帶了黯然苦澀。


    陸蕪菱燒得不厲害,羅暮雪這些年經得多了,也略通醫理,雖然心疼她,但並不慌亂,隻是下床給她穿好衣裳,其間陸蕪菱睜開眼睛一兩次,卻空蕩蕩的,仿佛不認識他一般,竟是不曾清醒。


    她下處的傷倒是昨晚他都替她料理了。


    羅暮雪將家中常備的柴桂附子丸先取來喂她,又出門叫人端冷的井水來準備給她敷額頭。


    一推門,便看到繁絲半靠半站在門外廊下,麵上帶著淚痕,蒼白憔悴。看到他出來,站直了身子,恭敬立著,眼睛卻不看他一眼。


    羅暮雪又好氣又好笑,但想著她也是忠心,便冷淡道:“你家姑娘發熱了,去端盆冷水來伺候,我去叫大夫來。”


    繁絲聽到陸蕪菱都被他弄得發燒了,更是麵上又白了幾分,咬著牙才控製住沒有出聲罵羅暮雪,畢竟是在人家手下討生活,如今姑娘已經被破了身子,主婢兩人孤苦無依,姑娘還發著燒,惹惱了他卻是沒好處的。


    羅暮雪一邊令人去請大夫,一邊讓親兵去禦林軍中說一聲,找人先幫他替一替,他少時便到。


    大夫來得極快,隔簾給把了脈,說是無妨,隻是傷了心火,開了藥便去了。


    羅暮雪走前又進來看她,繁絲正守在床前,一次次用帕子濕了冰冷的井水給陸蕪菱敷著額頭,陸蕪菱還是昏睡著。


    羅暮雪走到床前,摸了摸陸蕪菱的額頭和脖子,覺得熱度少退,放下心來,又叮囑繁絲小心照顧。


    繁絲低著頭小聲答應,麵上一絲笑容也沒有,顯是惱得很了。


    羅暮雪想著不放心,讓端木嬤嬤放下手中活兒過來,一刻不錯眼盯著陸蕪菱。端木嬤嬤明白他的意思,又叫了五月來幫忙。


    羅暮雪這才快馬趕去禦林軍中。


    陸蕪菱迷迷糊糊醒來時,已經天光大亮,她好像做了許多夢,夢到自己輾轉了無數身世,夢到自己曾在江上泛舟,在江楓漁火中聽到動人心魄的琴聲,漁火映在黑沉沉的水波上,粼粼閃爍;夢到自己曾經夜宿客棧,旁邊屋子有少年俠士夜來挑燈看劍,影子映在窗戶格上,堅毅而沉默;夢到自己無所歸依,有一隻堅穩的手抓住自己,允諾要珍惜愛護她,可是卻在她以為從此可以安全無憂時一劍刺入她體內……


    夢混亂而無序,卻又真實可怕,她出了一身冷汗,驀然驚醒,覺得渾身酸痛,嗓子裏有著難耐的腥甜,□□好像還殘留著劍傷的疼痛抽搐,夢裏那男子最後還用繾綣溫存的目光看著她,冰涼的手放在她額頭……那冰涼的觸感還殘留著……是冷水帕子?


    夢中男子麵目模糊,但是一雙眼睛……分明是羅暮雪的模樣、


    陸蕪菱沉默著,慢慢回憶起昨晚羅暮雪對她做了什麽,身體還在自發回味著昨晚的劇痛和夢中的劇痛,慢慢混作一起,讓她更加沉默。


    繁絲看到姑娘醒過來便不言不語,眼睛直視帳頂,更是哭出聲來:“我苦命的姑娘,我們女人怎麽就這麽命苦?……”


    端木嬤嬤在她胳膊上擰了一把,不悅道:“繁絲姑娘這話說得沒道理,菱姑娘得了大人寵幸有什麽不好?女人活著就是找個可靠的男人依靠,才有福分……大人年輕有為,有才有貌,又喜愛姑娘,有甚不好的?非要擰著來?繁絲姑娘該恭喜菱姑娘才是!”她暗中朝繁絲使眼色,不讓她再說那些喪氣話。


    繁絲人本來就不笨,立刻便領悟到端木嬤嬤是怕她家姑娘想不開,便咽下了眼淚和一肚子酸楚。


    隻是她覺得端木嬤嬤說這些話其實無用,嬤嬤畢竟沒讀過書,哪懂得“以色事人者,色衰則愛馳”?姑娘這般人物,豈肯做這樣以色事人的女人?


    她雖然滿腹擔憂抑鬱,卻強作笑臉,給陸蕪菱端藥,敷帕子,喂燕窩粥。


    陸蕪菱雖然任憑擺布,卻不言不語。


    繁絲背過身拭淚,轉身又笑靨相對。


    到得下午,外頭突然熱鬧起來,有親兵到二門叫丫鬟進來傳話,一個粗使丫鬟跌跌撞撞跑進來說:“聖旨!給菱姑娘的!”


    陸蕪菱獻詩的事情並沒有告訴繁絲,她怕她抱了過大希望,萬一不成,反倒失望難過,所以猛然聽到“聖旨”二字,繁絲因之前抄家時的事,不由驚慌失措。


    陸蕪菱卻猛然掙紮坐起來,說出了今日第一句話:“繁絲,替我梳妝。”


    進宮的打扮,陸蕪菱半個月前便準備好了,因現在身份是官奴,雖然富貴人家的丫鬟大都穿綢著緞,但禮法上奴婢畢竟是不準穿綢緞的,陸蕪菱準備的是藍色小花細布半臂,青色綿綢大山河裙,腰間束著青布繡花腰圍,將纖腰束得盈盈一握,雖然布料粗糙低廉,卻一點也不似貧民的寒酸小氣,隻覺素雅別致。越發顯得麵白如脂玉。


    陸蕪菱讓繁絲給她梳了簡單而端莊的雙螺髻,隻在頭上戴了兩支銀芙蓉花鈿,耳上兩枚銀丁香。


    極快收拾好,陸蕪菱帶著繁絲出二門接旨,宣旨的太監極胖,等得汗淋淋,聖旨很簡單,就是懸陸蕪菱進宮。


    陸蕪菱下拜接旨,便被攙扶上了早已準備好的馬車,她雙腿間總是磨傷了,走路有些艱難。


    馬車朝著皇城而去。


    陸蕪菱從馬車車窗縫隙望著外麵,臉上素白寧謐。


    萬壽節普天同慶,街上也格外熱鬧,好多酒樓食肆為了招徠顧客更是張燈結彩,越發顯出馬車內的沉默無語。


    陸蕪菱當年也進過宮,也得過皇後娘娘的讚許,稱她才德兼具,嫻雅如嬌花照水。


    可惜,皇家要將一人一族貶下塵埃時,也是輕鬆容易如說句話般功夫。


    到得宮中角門,繁絲攙扶陸蕪菱下了車,一臉憂愁看著陸蕪菱道:“姑娘能走嗎?”


    陸蕪菱微微頜首,輕拍她手背表示安慰。


    繁絲憂愁地看著陸蕪菱在太監引領下,朝著深深禁宮走去,微微低著頭,胸背卻挺拔,姿勢端莊優雅,裙裾紋絲不亂。


    繁絲知道第一次有多痛,也看到方才陸蕪菱下床時都痛得要她攙扶,不禁覺得自己身上都替她疼痛,直看到她身影消失在高而深的綠瓦紅牆之中,繁絲才低頭袖子拭拭眼角,回馬車等待陸蕪菱出來。


    陸蕪菱每走一步,都針紮刀磨般痛,她本是個不耐疼痛的,此刻卻麵無表情,仿佛無所覺,隻是步子不免邁得小些慢些。


    好在那胖太監沒有催她,反而走幾步便等等她,道:“陸姑娘小心慢行。”


    陸蕪菱走得慢,到了正殿時,方微杜已經在那裏了。


    白衣如雪的方微杜,隻要在那裏,便讓人移不開眼睛,不管他是不是丞相的公子,他都是一如既往的中心。


    潔如美玉,雅勝芝蘭。


    大約是他從小穿白衣出了名,萬壽節也穿白衣,竟然沒人覺得他找死。


    方微杜隻要端然在座,似乎別人就難以顧得上找他岔子。


    其實照相貌說,羅暮雪一點都不比方微杜差,方微杜清俊溫潤,妍若好女;羅暮雪深峻英武,朗朗磊落。


    甚至陸蕪菱之前曾覺得羅暮雪容貌比方微杜更勝一籌,至少,更有男子英氣。


    然而當這樣場合,所有人一眼所見的,都是方微杜,就連陸蕪菱,也是在看到方微杜之後,眼睛餘光才瞥過皇帝身後左後方不遠處,帶刀而立,一身黑甲的羅暮雪。


    黑色永遠都不及潔白耀眼,就如同一直聽令,殺人,必須自斂自製,在夾縫中苦求生存和茁壯的羅暮雪,又怎能及得上生而尊貴,生而貌美,生而才高,可以輕易將富貴禮儀,鄙棄如浮雲的方微杜?


    在這裏,羅暮雪身為四品武將,卻隻是宮殿帶刀的武力背景;方微杜一介白身,卻是眾目所集。


    其實,被眾目所集的還有剛剛走進來的,布衣銀釵卻清雅如出水芙蓉的陸蕪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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