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慌,”崔斯坦嚴厲地告誡自己,“她嗆了很多水。”他抓緊迪倫的右肩,讓她的臉朝下,胸口貼著他的膝蓋。他攤開手拍著她的後背,盡力讓她把水咳出來。這個辦法真管用,她開始往外吐水,接著開始咳嗽、嘔吐,最後吐出了一大攤汙濁的黑水。她的喉嚨裏發出像銼刀磨東西一樣的喘息聲,崔斯坦終於長出了一口氣。


    迪倫終於帶著滿心的恐懼感醒來了。她的四肢狼狽地攤開,胸部抵在崔斯坦的膝蓋上。她掙紮著把手臂伸到身下,意識到自己想要做些什麽,崔斯坦幫她坐了起來。他扶她用手撐著地,雙膝也跪在地上。她大口喘著氣,吐出了嘴裏最後一點髒水。嘴裏的味道令人作嘔,好像湖水已經被汙物、死人和腐爛的東西汙染了。事實上也的確如此,她回想起剛才有一隻隻手緊抓著她,那一排排利齒撕咬著她,使勁要把她拖下去的情景。她頓時被一陣又驚又冷的感覺襲遍全身,開始劇烈顫抖起來。


    “崔——崔斯坦。”她嘴唇青紫,哆哆嗦嗦地說。


    “我在!”他回答,聲音裏的焦慮顯而易見。


    迪倫的手伸向他,崔斯坦結實的胳膊抱緊了她的腰,把她拉了過來。他讓她依偎在自己的臂彎,撫摩著她的上臂和後背,盡量讓她暖和一點。她把頭埋進他的胸膛,想貼著他多得到一點他的體溫。


    “一切都過去了,小天使。”他柔聲說道。這樣親昵的情話竟會從自己的嘴裏冒出來,連他自己也覺得詫異。


    迪倫聽到這話心中浮現一陣暖意,她心潮起伏,再加上剛才的痛苦經曆,一時間五味雜陳,不能自已。她的熱淚奪眶而出,滑過臉頰,掉在冰冷的皮膚上激起一陣刺痛。她的呼吸也越來越急促,突然之間無法自控,開始號啕大哭起來。她哭得全身都在顫抖,大口大口吸著氣,呼氣時抽抽搭搭帶著哭腔。這哭聲在撕扯著崔斯坦的心,他情不自禁地把她摟得更緊,輕輕搖晃著。


    “沒事了,沒事了。”他一遍遍地重複著。迪倫心裏都明白,但是還不想表現出已經振作起來的樣子。她想再靜一會兒,安安穩穩地躺在崔斯坦的懷抱裏。然而不知怎麽的又開始嗚咽起來,她已經沒力氣止住哭泣了。


    最後,迪倫已經哭得肝腸寸斷,而崔斯坦始終一動也不動,隻是摟著她,生怕自己一動就會刺激到她。但是,越來越陰沉的天色逼著他不得不開口說話了。


    “我們得離開這兒了,迪倫。”他在她耳邊柔聲說,“別擔心,走不了多遠。”


    他的胳膊一鬆開她,迪倫就感覺到剛才緊緊貼著他產生的熱力霎時就消失了。她又開始哆嗦起來,不過好在這次她沒有哭。她掙紮著站起來,但是腿支撐不住,胳膊也不聽使喚。她積蓄的所有能量已經在剛才瀕臨死亡的時候全部耗盡了,她不願再勞動自己疲憊不堪的四肢。她現在滿腦子想的都是,明天她就要失去他了。對她來說,躺在這裏讓那些惡魔過來抓還更好些,身體的疼痛能很好緩解心靈的痛苦。


    崔斯坦已經爬了起來,他伸出手勾在迪倫的腋下,她就好像處於失重狀態一樣,輕輕鬆鬆就被拽了上來。崔斯坦把她的右臂搭在自己的肩膀上,左胳膊摟著她的腰,然後半拉半背地把她帶離了小小的湖畔,走上了通向安全屋的狹窄土路。


    看到迪倫冷得上下牙直打架,崔斯坦趕忙說:“我等會兒會生火讓你暖和起來的。”迪倫隻能木然地點了點頭,不過寒冷現在隻是一個無足輕重、無關緊要的小麻煩,她幾乎毫不在意。


    小屋的門很陳舊,因為毗鄰潮濕的湖畔,所以木頭已經膨脹變了形,緊緊嵌在門框兩側的直木裏。崔斯坦脫不開手,隻好讓她開門。迪倫卻靠著牆倒下了,眼睛盯著地麵。崔斯坦扭動門把手,用肩膀撞門。木門開始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最後終於勉強開了一條縫,崔斯坦跌跌撞撞地進了屋。迪倫坐著沒有動,進去就意味著他們共處的最後一晚開始了,這便是離別的前奏。此時,她隱約聽到了從自己左側傳來的高亢號叫,但這次她一點也不害怕。


    崔斯坦正在屋裏生火,也聽到了叫聲。他轉身過來查看迪倫,發現她竟破天荒地沒有跟著自己進門。


    “迪倫?”他喚了一聲,她沒有應答。這一片死寂著實讓崔斯坦胳膊上的汗毛全都立了起來。他拔腿大步跑到屋門口,她還靠在石牆上,深邃的眼睛望著前方的一片虛無。


    “來吧。”他說著,稍稍屈膝,直視她的眼睛。迪倫眼中的焦點絲毫未變,直到他伸出手攥著她的手時,迪倫才注意到他。她凝視著崔斯坦的臉,他能看到迪倫的臉龐寫滿了哀傷。他努力做出一個寬慰人的微笑,但臉上的肌肉似乎已經忘了該怎麽去笑,嘴動得很牽強。他輕輕牽著她的手,她則默默地跟在後麵進了屋。


    崔斯坦領著她進屋後,讓她坐在唯一的一張椅子上,椅子已經在爐火前擺好了。他一關上門,小屋裏馬上溫暖起來。他回頭望了一眼爐火,驚詫地看著迪倫嬌小的身影。她兩腿並攏,手微微交叉放在膝蓋上,垂著頭像是在睡覺又像是在祈禱。看著她就像在看養老院裏那些等著死亡來臨的空皮囊一樣。他不願見到她如此孤單寂寞,於是走過來陪她。這裏再沒有座椅了,於是他盤腿坐在壁爐前一塊破地毯上。他看著她,想要說些什麽來打破沉悶,逗她再笑一下。可說什麽好呢?


    “我不行。”她喃喃自語著,抬起頭看著他,眼神既熱烈又帶著驚恐。


    “什麽意思?”他的聲音隻略微蓋過了爐火發出的劈啪聲。他的心裏在呼喊著,不要這樣聊下去了,敷衍她一下吧。他既無法應對她的痛苦,也無法應對自己的痛苦。但必須讓她把自己的痛說出來,所以他依舊聽著。


    “我自己一個人不行的。不管是走完這段旅程還是做別的什麽事,隻要是我自己來,我都會非常害怕。我……我需要你。”最後這句話是最難以啟齒的,但卻千真萬確。迪倫已經平靜地接受了自己的死亡,連她自己都覺得詫異。想起自己還在塵世的親人、朋友們,她也隻是略感傷心。既然她要走上這條路,自然他們終有一天也會來的,她還會和他們再見麵的。


    而崔斯坦卻要在明天離她而去,從此在她的生命中消失。他又會迎接下一個靈魂,哪怕他還能想起她來,她也會很快變成他遙遠的回憶。她曾讓他講過其他靈魂的故事,在他努力回憶那些久遠到幾乎被遺忘的往事時,她看到他的臉會微微抽搐。他曾引領過那麽多靈魂,沒有一張臉會比別的臉更讓他印象深刻。她不能忍受自己的麵容終將在他的記憶中變得模糊不清,絕對不行,他已經成為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了。


    不,她不想踏上最後的旅程。她不會也不能留下他一個人走。


    “我就不能和你一起留在這兒嗎?”她怯生生地問,從聲音聽得出來沒抱多大的希望。


    他搖搖頭,迪倫的眼睛垂了下來,拚命忍著,不想讓更多的眼淚流出來。她必須搞清楚,到底是不可能,還是他不想要自己呢?


    可如果她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又該如何呢?


    “不行啊!”他費了很大的勁才從嘴裏擠出這句話,“如果你待在這兒,最終惡魔們還是會把你當成獵物抓走的。”他指指窗外說,“太危險了。”


    “隻有這一條理由嗎?”如果他沒有看到她嘴唇的嚅動,他根本就不確定她說沒說話,她的聲音很輕。然而雖然隻是輕聲細語,卻如洪水般灌進了他的耳朵裏,凝結在他的腦海,讓他的心結成了冰。現在是時候了,得告訴她他不在乎她,確定她明白自己的話是什麽意思。如果她認定自己會毫無遺憾地離去,那麽她踏上那段最後的旅程時就輕鬆多了。


    他的遲疑讓迪倫抬起了頭注視他,那雙碧眼似乎已經做好了承受痛苦的準備,她緊咬牙關好讓下巴不再顫抖。她看起來如此脆弱,好像一句重話就能把她擊倒似的。他剛才的決心又動搖了,他不能這樣傷害她。


    “是的。”他回答。他伸手攬著她的腰,讓她跟他一起坐在那塊破地毯上。他窩起手掌,拇指輕輕劃過她麵頰光滑的皮膚。在他的撫摸下,她的麵頰變得溫暖,泛起了淡淡的紅暈。“你沒辦法待在這兒,雖然我很想你留下。”


    “你想讓我留下嗎?”希望開始複萌,她臉上露出喜色。


    他到底在做什麽啊?現在他本不應該給她希望的,他很清楚自己終究得把這點希望再次奪走。他不應該的,可是他實在是無能為力。崔斯坦回想起她曾顯露給他的一張張麵孔——走出隧道口時既心有餘悸又如釋重負;白天被他逼著走一天的山路,每晚睡在破敗不堪的屋子裏時臉上的厭惡與埋怨;受他嘲笑時的怒氣衝衝,陷進泥潭時的尷尬困窘,睡醒後發現他歸來時的歡喜欣慰。每一次回憶都讓他露出微笑,他把這些往事全都封存在了心裏,留待她離去從此再無歡愉時安慰自己。


    “咱們這麽說吧,我現在是越來越喜歡你了。”他笑著說,仍然沉浸在剛才的回憶中。可她笑不出來,她還有事情沒解決,心亂如麻,“可是明天你不得不繼續走下去,那兒就是你的歸宿。迪倫,那兒才是你該去的地方。”


    “崔斯坦,我不能,我一個人做不到。”她哀求著。


    他歎了口氣。


    “那……我陪著你,全程陪著。”他說。


    “你保證?”她馬上問,急著想用話把他套牢。他直視著她的眼睛,點了點頭。一時之間她看起來有些困惑。


    “你好像說過你是不能一起走的。”


    “是不應該,但是為了你,我願意。”


    迪倫看著他,伸手握住他的手,把手貼在自己臉上。


    “你發誓?你發誓你不會離開我?”她央求著。


    “我發誓。”


    迪倫像是在試探似的對著崔斯坦笑起來。她的手還握著崔斯坦的手,一股熱力從她的手上傳來,他的骨頭裏也感受到了這股灼熱。她一鬆開,溫暖瞬間就消失了。但她又伸出了手,手指就在離他麵頰幾厘米的地方徘徊。在等待她觸上來的過程中,他下巴上的皮膚有一種麻酥酥的感覺。可是她還是一臉的遲疑,似乎不敢再越雷池一步。他向右翹起嘴角,露出鼓勵的微笑。


    迪倫的心在胸膛中怦怦亂跳,心跳先是時有時無,後來在一瞬間完全停止了。她高舉的手臂又酸又痛,然而比這種隱痛更難受的是指尖傳來的近似於疼痛的麻刺感。緩解它的唯一辦法就是撫摸崔斯坦的麵頰,撫摸他的額頭還有他的嘴唇。但她心裏還在忐忑不安,她還從未像這樣撫摸過他呢。


    她看到他露出了微笑,手指竟像是被磁鐵吸住了一樣,不由自主地動起來。她的手貼著他的麵頰遊移著,感受著他時而緊咬牙關、時而放鬆牙齒時臉上肌肉的變化。跟屋子裏柔和的光線比起來,他湖藍色的眼睛顯得太明亮了,但卻讓人很安心。那目光對迪倫似乎有催眠的作用,她的目光就像撲火的飛蛾一樣,根本沒有辦法離開他。崔斯坦伸手扣著她的手,讓它停在了自己的臉頰上……四秒、五秒、六秒,迪倫忽然急促地吸了一口氣,完全沒意識到自己剛才一直屏著呼吸。


    魔咒似乎被解除了。崔斯坦往後退了隻一厘米左右,仍然拉著迪倫的手。他的眼神依舊溫暖,他沒有鬆開迪倫,而是引著她的手到了自己的嘴邊,在她指關節柔軟的皮膚上留下了輕輕一吻。


    之後他們誰也沒再多說什麽,兩個人都陶醉在彼此默然不語卻深情相依的氛圍中。迪倫想要讓時間慢下來,充分享受現在的每分每秒。然而即便她用盡全力,遮挽時光仍如同用一張紙巾抵擋颶風一樣,時間依然以驚人的速度流逝。當晨曦的微光開始透過窗子照進屋裏時,她幾乎難以置信。爐火早已熄滅多時,但它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烤幹了迪倫的衣服,也讓她凍僵的身體暖和了起來。他們繼續盯著壁爐,看著那深灰色的木柴冒著青煙。經過了一晚上,崔斯坦像變了一個人一樣,胳膊摟著她的肩膀,和她緊緊依偎在一起,精心嗬護著她。他們背對著窗戶,晨光正灑在他們的肩膀上,也照亮了後牆。牆上斑駁的黃色油漆還有一幅滿是灰塵、內容難辨的舊畫漸漸顯現。盡管兩人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裏,但卻紋絲不動。


    最後,陽光透過窗子射進來,空氣中四下飛舞的灰塵在陽光下閃爍著金色的光芒。崔斯坦先動了起來。他不願意麵對今天。


    想到昨晚對迪倫的許諾,他的胃裏頓時不由得一陣翻騰。此時,在他腦中,可能發生的情況、理性的抉擇以及個人的情感正較量得難舍難分。


    而此時的迪倫卻出奇的平靜。她昨天已經用了大半夜的時間預想今天可能出現的各種狀況,最後她終於發現,除了邁出最後的腳步、隨遇而安外,她沒有什麽更好的辦法了。崔斯坦會陪著她,這就足夠了。隻要有他在自己身邊,她一切都能承受。他會在自己身邊的,他答應過她了。


    “最後一段旅程,準備好了嗎?”崔斯坦問道,努力讓自己的聲音顯得輕鬆幽默。他們站在小屋外,準備上路了。


    “是的,”迪倫回答,勉強笑了笑,“我們去哪兒呢?”


    “這邊走。”崔斯坦開始繞過小屋,朝湖的反方向走去。迪倫最後看了一眼湖水。今天水麵上似乎波瀾不興,隻微微泛著小浪花,陽光撩撥著那細小的浪頭,引來一片粼粼的波光。她想起了潛伏在湖水下的那些毛骨悚然的怪物,不禁打了一個寒戰,於是腳步匆匆地跟著崔斯坦,好像這樣就能把不快的記憶都拋在腦後。他站在小屋的另一頭,把手放在額頭上遮擋陽光,一臉輕鬆地凝視著遠方。


    “看到了嗎?”迪倫順著崔斯坦的目光望去,前麵是空空蕩蕩的一馬平川。一條涓涓細流從他們身邊蜿蜒蛇行,朝著地平線流去。水流左側有一條與它平行的小路。除此之外,除了幾片灌木叢,就什麽也看不到了。迪倫一邊的眉毛揚起,困惑地說:“呃,什麽也看不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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