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倫歎了口氣,展開胳膊,讓它們自然垂下。她的手上一陣抽痛,血液回流到了指尖。她剛才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抱臂抱得有多緊,就好像生怕自己散架一樣。


    “好吧。”她小聲嘀咕著,朝薩利的方向先邁出了一步,接著又是一步,“好吧。”


    薩利朝她綻放出溫暖的笑容,耐心等待著,直到迪倫走到他身邊,然後兩人並排沿著小路向那扇門走去。


    他們來到了門前,而當薩利把門拉開時,讓人感覺他仿佛不隻是把生鏽的金屬柵欄轉動了一下而已,而像是在此世上鑿開了一個洞,讓剛才門的位置上出現了另一個世界的窗口。


    “請吧。”薩利平靜地說,暗示迪倫跨過去。


    “我們現在這是在哪兒?”她在另一邊小聲問。


    這是一個巨大的房間,幾乎大得不成比例。她看不到牆,但是能感受到自己是在一間屋裏。地板幹淨整潔,不著一色。


    “這裏是記錄室。我想這兒是你起程的理想場所,你可以在這裏找到那些曾在這裏停留的靈魂。他們先你而逝,也跨越了荒原。”


    “怎麽找呢?”迪倫喃喃自語,不由自主地生出了強烈的好奇心。


    話剛一出口,屋裏的陳設自動開始顯現出來。屋子的邊緣開始收縮,形成了輪廓明顯的牆體。書架靠牆排著,從地板一直延伸到天花板,上麵擺滿了大部頭。一條黑色厚地毯出現在迪倫腳下,給整間屋子增添了幾分華麗,也隔絕了腳步聲。迪倫四下張望時有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她的腦海裏浮現出有一次和瓊一起去圖書館的畫麵。當時她才十歲,在她的眼中,那裏幽深空曠,靜謐沉寂,猶如洞穴或迷宮。她在裏麵迷了路,最後還是一個溫柔和藹的清潔工在桌子底下發現了號啕大哭的迪倫。眼前的景象難道也同荒原一樣是她心像的投射嗎?


    薩利在她身邊柔聲說道:“我肯定你有要找的家人和朋友。”


    他停了一下,又說,“需要我幫你找誰嗎?是你的祖母穆爾還是你的嬸嬸伊馮?”


    迪倫驚詫地望著他,他竟然對自己親人的名字了如指掌,“你可以找到每個人的嗎?”她問。


    “是的,任何完成了荒原之旅的人。我們把每一個靈魂都登記在冊了,每一個擺渡人都有一本冊子,上麵記載了所有他們引領過的靈魂。”


    什麽?迪倫一邊琢磨著薩利的話,一邊用目光掃視整間屋子。


    但她沒有想過去找她的祖母或是三年前死於乳腺癌的嬸嬸,而是另有打算。


    迪倫轉身對著薩利,眼睛陡然一亮,“我想看看崔斯坦那本冊子。”她告訴他。


    薩利愣了一下,然後才反應過來,“這個地方可並不是……”


    “就看崔斯坦的冊子。”迪倫又重複了一遍。


    薩利看起來非常不悅,他的表情中既有擔憂也有反對,然而他還是領她繞過了一排排高聳的書架,經過了無數的冊子,來到一個黑暗的角落。那裏的一個書架上除了一卷大書外空空如也。他伸手把書取下來,綠色的封麵已經褪色,書頁上鍍著一層金,邊角看起來軟塌塌、爛兮兮的,好像已經被好幾千隻手指翻動過。


    “這就是崔斯坦的冊子。”薩利說著,把書放到了一張空桌子上,“您想找什麽,我能問一下嗎?”


    迪倫沒有回答,她也不確定自己要找什麽。但她還是伸手打開了封麵,裏麵像賬本一樣,每一頁都密密麻麻地記滿了。一行又一行的靈魂都用整齊的字體登記在冊。每一行上麵有他們的名字、年紀,還有一個日期。迪倫有些驚詫地發現,那不是他們的生日,而是他們的死期。


    她沉默地翻動著冊子。一個又一個名字從眼前劃過,成百上千、成千上萬,這無數的靈魂多虧了崔斯坦才得以延續,而她隻是滄海一粟而已。她抓著沉沉的書冊,吃力地從頭翻到尾,一直看到最後的空白頁,然後又翻回來,找到最後一條記錄,是她的。迪倫看著自己的名字以她難以想象的娟秀字體寫在上麵,感覺有些古怪。這會是崔斯坦寫的嗎?名字旁邊寫著她乘車的日期。她的手指撫過下一行空白,不知誰的名字將會被列在其中。


    現在崔斯坦又在哪裏呢?他已經到達第一座安全屋了嗎?


    迪倫歎了口氣,繼續隨意翻著冊頁,她不願再去想崔斯坦正在引渡別的靈魂。他是她的擺渡人。她的,她苦笑了一下,但眼前的名冊讓她很難不去想。她掃了一眼名單,皺了皺眉頭。


    “這是什麽?”她指著靠近頁底的一行字問道。整條記錄都被劃去了,一道粗粗的黑墨跡完全蓋住了那個名字。


    他沒有回答。迪倫向左邊望去,正納悶自己是不是已經被拋棄了,但又見到薩利還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他的眼睛瞧著別處,但又似乎什麽也沒看。


    “請問……薩利?”她有些支吾地喊出了他的名字,“這是什麽意思?為什麽這個名字被刪掉了?”


    “那個靈魂現在不在這兒。”他回答道,還是沒看迪倫。不在?他們就是那些被惡鬼捉住的靈魂嗎?如果讓她來查找,她能在這兒找到那個死於癌症的小男孩嗎?那個被崔斯坦不小心落在了惡魔手裏的小男孩。她張著嘴想問,但薩利轉過頭,帶著燦爛的笑容注視著她,讓她欲言又止,“為什麽你對這本冊子那麽感興趣呢?說出來的話,我會幫你的。”


    迪倫的疑惑被這燦爛的笑容化解了,一時間心裏又沒了頭緒。


    那條被塗掉的記錄之謎被她放在了腦後。


    “你認識這裏的每一個靈魂嗎?”她指著書問道。


    薩利肯定地點了點頭。


    “我在找一個人,但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是名士兵,納粹士兵。”


    迪倫眨了眨眼,對自己的話也略感吃驚,這絕對不是自己要求看這本名冊的理由,然而這個念頭就在她腦子裏蹦了出來。她馬上意識到,自己一直都有這樣的打算,至少在潛意識裏是這樣。她想和其他認識崔斯坦的人說話,她想跟那些像她一樣了解崔斯坦的人聊聊他。在崔斯坦給她講述的所有故事裏,那位“二戰”時的年輕士兵是最打動她的。


    她滿以為薩利會搖搖頭,向她要更多的信息。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他走到桌子前,自信地翻著那些乳脂色的書頁,直到找到了她要的那一頁。


    “在這兒,”他指了指倒數第二行,“你要找的就是這個靈魂。”


    迪倫坐在他對麵,盯著那個字跡潦草的名字。


    “喬納斯·鮑爾,”她小聲念著,“十八歲。死於1941年2月12號。是他嗎?”


    薩利點點頭。


    迪倫咬著嘴唇在思考。十八歲,他那時隻比自己現在大幾歲。


    不知怎麽的,在她的想象中,他應該是個成年人了,但是現實中他當時可能還是個學生。她突然想到了吉斯夏爾中學那些高年級男生,學生會主席還有那些年級長。他們一點也不成熟,還是傻乎乎的小男生,她想象不出他們穿著軍裝扛著槍的樣子。她更不相信他們明知這個決定會把自己送上死路,還會義無反顧地抗命不遵。


    十八歲,既是男孩也是男人。崔斯坦會在他麵前變成誰的模樣呢?他是怎麽讓喬納斯跟自己走的呢?


    迪倫從名冊上抬起頭,望著薩利說:“我想跟他談談。”


    麵對迪倫這個古怪的請求,薩利既沒有爭辯也沒有請她說出自己的理由。他隻是伸出一隻胳膊,示意她穿過圖書館。迪倫猶豫了一下,在跟著他走之前,最後再看了一眼那頁。她的目光尚未離去,書頁上又有東西吸引了她的注意。就在頁底上又有一條奇怪的記錄,又有一個靈魂的名字被塗黑了。


    她還沒來得及問薩利這些被刪除的奇怪條目是怎麽回事,他已經朝一扇門走出幾米遠了,迪倫甚至不確定這扇嵌在牆裏的暗門剛才到底是否存在。她眉頭緊蹙,摸著額頭,感到有些困惑。


    “這是……”她身子轉向薩利,想說些什麽。


    他衝她微微一笑,等著剩下的問題,可迪倫沒有繼續說下去。


    不重要了,現在這裏有扇門,她必須對它保持警惕,不管門的另一邊是什麽。隻是這一切都太奇怪了。


    “要穿過去嗎?”她指著看起來很結實的門問道。深色的門可能是紅木做的,上麵的鑲板精雕細琢,跟富麗堂皇的外觀相得益彰。黃銅材質的門把手小巧混圓,被擦得鋥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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