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富麗堂皇的樓船足有三層,一樓有酒肆茶寮,還有擁擠狹小,像鴿子籠一樣的房間。


    這些鴿子籠裏是從門到牆的大通鋪,牆上開個小窗,典型的進門就脫鞋上炕,這種房間船資便宜,住的都是多半船工和窮苦百姓。


    韓長暮這樣的官位,自然是不會住大通鋪的,直接略過一樓上二樓。


    二樓的房間略大,窗戶也略大,視野比一樓開闊許多,每間房裏兩張床,窗下還擺了一盆開的正豔的秋海棠。


    這就是前世時出差的標配,標準雙人間了。


    姚杳點頭,這次出公差,估計就是住二樓了。


    樓船掌櫃的長髯在河風裏飄動,他在船上做了十年的掌櫃,眼力不錯,卻頭一回見識了住得起三樓的白衣寒士。


    他領著二人直接往三樓走去,欠著身子態度恭敬:“二位貴客的客房在三樓,小人領客官上去看看。”


    韓長暮點頭不語。


    姚杳生出小小的雀躍,三樓,豪華艙啊。


    三樓的船資是天價,但貴有貴的道理,果然是整艘樓船上視野最好的地方,房間寬敞,裝飾華麗,寬大的胡床貼著牆,橫著睡上三五個人也不擠。


    二人的房間在走廊的盡頭,兩間房緊挨著,方便互通有無。


    韓長暮是尋常的白衣寒士打扮,一看就不是什麽大富大貴的出身,除了長得好點外,再無旁的好處了。


    兩個人都平平無奇,毫無富貴之氣,但能付得起三樓的船資,出身也定然並不尋常。


    這艘樓船是揚州巨賈周家所經營的,掌櫃年近五旬了,眼力練得毒辣犀利,雖沒有特意熱情討好二人,但也沒流露出輕視之意,中規中矩的將二人領到各自的房間,又仔細介紹了樓船上的布局構造,需要注意的事情,吩咐小廝給二人房裏送了熱水,便告退了。


    原以為樓船上的房間,必定是又濕又潮,誰料推開門,並沒有潮氣迎麵,反倒格外清爽。


    房間裏燃了香藥,這香藥人拉馬馱送進城裏,貴人們一擲千金爭相購買,沒想到這樓船上竟如此闊氣。


    姚杳是個沒見過世麵的,這樣的富貴早亮瞎了她的眼,她眼睛都不夠使了,在三樓平台憑欄遠眺,天長水闊,實在是一掃長途出差的鬱悶。


    韓長暮出身世家,對這恢弘的樓船見怪不怪,臉色都沒變一下,隻是靠在樓梯口處,默默打量著眼前的一切。


    樓下突然傳來一陣吵鬧喧囂,姚杳忙探身去看,隻見一行人數十人騰騰騰上了船,個個都是五大三粗的彪形大漢。


    韓長暮微微挑眉,萬年不變的冷臉上,總算有點了表情,死死盯著那一行人抬著的幾十個箱子上樓梯。


    姚杳捕捉到了韓長暮的那點變化,原來是衝著這些人來的,難怪沒從長安城直接去玉門關,反倒繞來了揚州,從瓜州渡口登船。


    她笑嘻嘻的,像個未經世事的小丫鬟,快步走到了樓梯口,衝著韓長暮施禮道:“公子,


    這裏亂哄哄的,還是先進房間吧。”


    韓長暮抿唇不語,背負著手進了房間。


    姚杳一笑,跟著這一行人,看著他們把大箱子塞進房間裏,微微皺鼻。


    姚杳是個丫鬟打扮,笑的不諳世事,人畜無害,這一行人任由她看了個遍,沒阻止也沒起疑。


    一行人長得又高又壯,走起路來像是發了地震,咚咚咚的砸的地板直晃,足足折騰了半個時辰,才算安靜下來。


    姚杳揮了揮手,走廊上的積灰都被他們跺了起來,嗆人的很,她皺著眉心推門而入,見韓長暮歪在小胡床上,正自斟自飲,她不見外的給自己倒了一盞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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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長暮一臉平靜:“你怎麽知道要留下來看著她們。”


    姚杳克製自己不去看韓長暮搭在胡床邊上的大長腿,抿了抿唇:“你臉色變了啊。”


    “......”韓長暮抽了抽嘴角:“就,這麽簡單。”


    姚杳笑了,不然呢,大老遠的從長安城繞到瓜州渡口,不騎馬反倒坐船,還住豪華艙,就算是公款出差,也不能這麽糟蹋吧。


    這麽多銀子,夠給聖人的寵妃買多少胭脂水粉啊,平白無故的這麽浪費,聖人知道了,不得開罵嗎。


    韓長暮輕輕舒了口氣,算是認可了姚杳這個說法,淡淡道:“那你說說,看出什麽了。”


    姚杳捧著杯盞,想了想:“他們一共二十一人,兩人一抬,總共十抬箱子,箱子不大,也不是很沉,抬箱子的長杆沒有變形,箱子外頭刷了桐油,縫隙裏封了蠟,銅鎖是子母同心鎖,鎖上烙了火漆蠟印,是走水路的鏢局常用的密封法子。這些人下盤很穩,手臂和腿腳都比一般習武之人要結實許多,都是橫練的硬功,若我沒有猜錯,這些人是鏢局裏的鏢師。”


    短短的半個時辰,又不能離得太近,隻是草草的掃了幾眼,姚杳就能看出這麽多事情來,還說的這般篤定自信,是閃著光的樣子,韓長暮深深望了她一眼,臉上不自覺的帶了讚許。


    姚杳沒留意到韓長暮的神情,想了想,自顧自的繼續道:“他們押送的貨物裏,定然是有茶葉的。”


    “哦。”韓長暮來了興致,直起了身子。


    姚杳皺鼻:“我聞到了歙州祁門的祁茶茶香。”


    韓長暮眼睛一眯:“茶香都差不多,你怎麽知道是祁門祁茶。”


    姚杳有點不好意思,笑了笑:“祁茶是難得,上回聖人賞了二兩給冷臨江,我在他那喝過一回,香氣高淳,有別的茶沒有的鮮甜清快的嫩香味,所以我就記下了。”


    韓長暮挑眉:“隻喝了一回,就記下了這個味道,姚參軍果然是天賦異稟。”


    姚杳哼了一聲。


    這是變著法兒的罵人呢吧,罵她的鼻子比狗鼻子還靈,嘲笑她沒見過世麵,喝了一回的茶,就念念不忘了。


    姚杳自動忽略了韓長暮話中的輕諷,嘁了一聲:“我記性不好,公子還想問什麽,早點問,不然就忘了,問不出


    來了。”


    韓長暮啜了口茶:“你難道就不奇怪我為何要繞過長安城麽,為何對這些鏢師感興趣麽。”


    姚杳搖頭:“不感興趣。”


    她最大的好處不是擅長拍馬屁,也不是抓賊,而是識趣,有眼力見兒,不該問的不問,不該好奇的就不好奇,畢竟,好奇害死貓啊。


    別逗了,上官的決定,她一個下屬,哪有置喙的餘地,那還好奇什麽,上官讓去哪就去哪,上官讓打誰就打誰。


    上官說的都對,上官做的都有道理,聽上官的話,是混官場的不二法則。


    韓長暮不知道姚杳的心思,隻是覺得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竟然沒什麽好奇心,讓他好奇起來。


    韓長暮屈指輕叩小幾:“你聽說火祆教嗎?”


    姚杳點頭,這個教教眾不少,長安城中許多坊裏都修建有祆祠,西域諸國也頗為盛行此教。


    韓長暮繼續道:“這些鏢師是威遠鏢局的,押送的貨物是揚州城周家的,而幕後操控周家的,是火祆教的薩寶,這批貨是送到龜茲國去的,而周家是西域路上最大的商賈,多次運送朝廷明令禁止交易的違禁品,卻從來沒有失手過。”


    姚杳點頭,意料之中的事,這樣的生意人,後麵多半都有人護著。


    行商裏常有蜀錦北去,鹽鐵南走,金玉東來,茶葉西行之言,皆是價值千金的貴重之物。


    周家商賈出身,又是西域路上最大的商賈,售賣之物囊括了行商行裏所有的貴重物件兒,隻有世人想不到的,沒有世人買不到的。


    這些貨物中的任何一樣,單拿出來都價值不菲,都能引得西域沿途的各路山賊馬賊,磨刀霍霍向肥羊。


    可偏偏周家一路暢通無阻,被劫這種事兒,對周家而言,就是個傳說。


    且不說周家富可敵國,就單單行路上的這份平坦,別的商賈就望塵莫及,拍馬難追。


    就說他們現下乘坐的這艘暴發戶標配的樓船吧,就是周家生意的一部分,一般的商賈,還真置辦不起,即便置辦的起,做這行路的生意,也是諸多阻撓的,單單是打點無孔不入的行腳幫,就非易事。


    她脫口道:“朝中有人,不止是好做官,還好做生意,周家的生意做的這麽大,朝裏若是少了通風報信的,周家如何做得到趨利避害,不過是官商勾結,互惠互利,不惹出大亂子來,誰會多管閑事。”


    韓長暮一愣,若有所思的笑了。


    有多久沒有聽到這樣直白的話了,這些事的確是朝中默認的,隻要不惹出大亂子,並沒有人會深究,但這樣的話從一個官職微末的小姑娘嘴裏說出來,竟多了幾分震耳發聵的意味。


    他饒有興致的望了望姚杳,咧嘴道:“你還真敢說。”


    完了,忘了眼前這人是個內衛司了,這張胡說八道的嘴啊。


    像是有烏鴉飛過,說錯了話的姚杳滿臉黑線,默默在心裏給自己點了一根蠟,言多必失,還是閉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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