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杳覺得,她手上的這一碗羊肉,比剛才孝敬了韓長暮的那一碗香多了。


    韓長暮有點看不下去了,輕咳了一聲,端著那碗羊肉湯,連夾了幾塊肉,放到姚杳碗中。


    姚杳詫異的望了韓長暮一眼,手有點抖。


    韓長暮掩飾的又咳嗽了幾聲,麵無表情道:“羊肉吃多了上火。”


    “......”姚杳愣住了。


    啥意思,上火,這種不食人間疾苦的世家子弟啊,知道什麽叫寧叫瘡流膿,不叫嘴受窮嗎?


    她不怕上火,就讓火來的更猛烈些吧。


    剛吃了幾口,後院兒便傳來毫不掩飾的打罵聲和壓抑到極低的哭泣聲。


    這聲音聽來格外熟悉,正是那店主人和婦人。


    眾人皆驚,手上的羊肉湯也不香了,三口兩口的吃了個幹淨,撂下碗,轉身就往後院兒跑。


    跑在最前頭的,是臉色沉了又沉的孟英。


    韓長暮不緊不慢的吃了肉,喝了湯,擦幹淨嘴,才背著手,跟著眾多看熱鬧的人,慢慢走到後院。


    眾人走過來時,年輕婦人蜷縮在地上瑟瑟發抖,滾了滿身的塵土。


    而高大的店主人一隻腳踩在婦人身上,正喋喋不休的罵個不停。


    見到烏泱泱闖進後院的一群人,店主人愣了愣,慌忙將腳收回來,擠了滿臉的尷尬笑容:“哎喲,哎喲,諸位貴客怎麽到後頭來了,後頭簡陋,可不是貴客們呆的地方,走,小人再給貴客們端幾壇酒。”


    這年頭,夫婦倆個人,男人對女人動手已經很少見了。


    沒本事的男人,才在窩裏橫,還打女人,這是現如今世人都默認的一件事。


    但眼前這樣的事情,即便眾人再如何鄙夷不恥,說到底還是人家夫婦二人的家務事,外人不好多說什麽。


    李玉山見已經給婦人解了圍,麵露鄙夷的望了望店主人,也順勢接著他的話,沒什麽笑容道:“走吧走吧,都出去喝酒去,喝過癮了,明天好趕路呢。”


    婦人趴在地上,掙紮了半天也起不了身。


    孟英看的心痛不止,控製不住的走上前去。


    剛走了一步,婦人就猛然抬起頭,一雙眼赤紅,眸底有些濕潤,像是被店主人打哭了,望著孟英輕輕搖頭。


    孟英愣在了原地,邁不動步子了。


    愣了半晌,他才一步三回頭的走開了。


    轉瞬間,人呼呼啦啦的都走光了,這後院兒隻剩下姚杳一個外人。


    她趕忙跑過去,扶起婦人,看到她白皙的臉上沾滿了黃土,但掩蓋不住清麗動人的姿容,且那眉眼看來,與孟英有幾分相似。


    店主人換了一張臉,笑眯眯的低聲道:“這位貴客,後院兒太髒了,貴客還是上前頭去吧。”


    這輕聲細語的溫和模樣,就像剛才的凶神惡煞隻是一個幻覺。


    姚杳淺淺掠了店主人一眼,恍若無事的平靜笑道:“店家,我的衣裳髒了,想問娘子借件衣裳,不知道方不方便。”


    說著,她貌似平靜的遞給店主人一兩銀子,其實心裏像是被雷劈


    過一樣,疼的抽搐。


    店主人掂了掂銀子,頓時笑的眼睛眯成了兩道縫,連連點頭:“有,有有。”他衝著婦人低聲喝道:“你,還不快帶著貴客去換衣裳。”


    婦人唯唯諾諾的領著姚杳進了破敗的房舍中,翻箱倒櫃的找出一身尚算幹淨整齊的粗布衣裙,低著頭捧給了姚杳。


    姚杳接過來卻放到了炕上,並沒有換上,隻是默然無聲的打量起這間房間。


    這間房舍外頭看著破敗不堪,但裏頭收拾的倒還幹淨利落,泥地上還鋪了青磚,隻是磚塊上了年頭,有些裂縫,有些缺了角。


    窗下的大炕上鋪了一領厚厚的氈毯,老舊的炕桌擱在正中,黑漆漆的櫃子立在牆角。


    另一側牆根兒放了幾口大箱子,除了方才找衣裙的箱子外,旁的箱子都壓了鎖,看來裏頭裝的不是尋常之物。


    空著的地方還擺了兩床小胡床和食案,胡床上也鋪著厚毯子。


    這些東西都黑漆漆的沒什麽光澤,俱是上了年頭的陳舊物件兒,但仍依稀可辨花紋精美,木料也都上乘。


    陽光從窗戶透進來,輕塵懶洋洋的在陽光裏穿梭。


    窗紙是新糊的,在陽光裏泛著明晃晃的白光。


    姚杳揭開厚厚的氈墊,摸了摸大炕,大炕燒的極暖,熱氣從氈墊上透出來。


    河西一帶雖然天冷的早,但尋常百姓家暖炕卻燒的晚,多半都是下了頭一場雪,才開始燒炕。


    一是木柴不易得,一是久居河西之人都抗凍。


    沒有幾戶人家,是像這裏燒炕燒的這樣早的,還未入冬,白天炕便已經燒的如此暖和了。


    用姚杳前世流行的那句話來講,就是啥家庭啊,家裏有礦啊。


    她深深望了婦人一眼,淡淡問道:“他為什麽打你。”


    婦人退了一步,搖搖頭,始終不肯出聲。


    姚杳鍥而不舍的追問:“我看你並不是河西人士吧,你是哪裏人,怎麽會到了這裏。”


    婦人驚恐的抬頭看了姚杳一眼,退到牆角,仍舊閉緊了嘴巴,不肯說話。


    沒進這間房間之前,姚杳會以為,這婦人是被那店主人打怕了,可進了這房間,她才發現,眼睛真的是會騙人的,事實或者並不像她看到的那樣。


    姚杳沒有再多問什麽,換了幹淨衣裙,離開了後院兒。


    天已經黑透了,風也變得很涼。


    鏢師們從院子裏挪到大堂裏,大堂並不大,這麽多人湧進去,頗為擁擠,談笑聲行酒令聲高高低低的傳出,很是熱鬧。


    韓長暮找了個角落坐著,提溜了一壺酒,自斟自飲,仿佛這熱鬧喧天與他毫無關係。


    他環顧了大堂一圈兒,並沒有找到那個神情異常的少年,斟了一盞酒飲下,他覺得今天,怕是要出點什麽事。


    姚杳換了粗布衣裙,把洗幹淨的胡裝晾在院中,擦淨了雙手走進大堂,坐到韓長暮身邊,低聲道:“屋裏的擺設都是舊的,但窗紙是新糊的,大炕也燒的很熱。”


    韓長暮點頭低語:“看來,那胡人很心疼她。”


    姚杳搖


    頭:“不止如此,我換衣裳的時候,開了大櫃瞧過了,隻有一床被褥,大櫃裏放的都是女子衣裙。”


    韓長暮默了默:“今夜警醒點,怕是要出事。”


    姚杳亦是讚同點頭。


    夜裏風大,嗚嗚的穿過幹枯的枝丫,吹得窗紙嘩啦啦不停的響。


    火炕又冷又硬,雖然鋪了氈毯,但冰涼的氣息還是直往人身上撲。


    韓長暮裹緊了棉被,在火炕上輾轉反側,他心裏有事,一直不敢睡得太沉,淺眠中,聽到嗚嗚的風聲,夾雜著沉重的腳步聲。


    他推開窗一看,是幾個鏢師抱著草料,去馬廄喂馬。


    夜色深沉,四處寂然無聲。


    月明星稀的蒼穹之下,並沒有別的事情發生。


    韓長暮淺淺舒了口氣,不由的疑心是自己想多了。


    一夜無話,次日晨起,天剛蒙蒙亮,韓長暮頂著兩個碩大的黑眼圈兒出門,正望見姚杳蹲在地上,查看著什麽。


    他輕手輕腳的走過去,在姚杳身後悠悠低語:“地上有金子麽。”


    姚杳嚇了一跳,回頭見韓長暮那一對黑眼圈兒,撲哧一笑:“金子沒看到,看到一隻熊貓兒。”


    韓長暮微微蹙眉:“什麽。”


    姚杳猛然抿緊了嘴。


    壞了,又說漏了。


    她忙指著地上淺淺的足印,蹙眉道:“公子,這是駱駝的足印。”


    兩行大如蒲扇的足印衝著驛站門口遠去,而左右兩邊稍稍靠後的位置,又各自有兩行稍小一點的足印。


    韓長暮蹲下身,仔細的審視了一番,點頭道:“不錯,是一大二小,三匹駱駝,向驛站外頭走去了。”


    姚杳偏著頭凝神道:“昨夜的風很大,一直刮到寅初才停,公子您看,這遠離昨夜咱們來過的痕跡,都被黃土風沙蓋住了,隻剩下這幾行駱駝的足印,這三匹駱駝,應該是過了寅初不久走的。”


    韓長暮點了點頭:“鏢隊裏似乎並沒有駱駝。”


    “是沒有。”姚杳低語:“此行不必穿過大片沙磧,走的都是官道,雖然駱駝耐力更好一些,但馬匹更快,李玉山是想速去速回,免得夜長夢多。”


    二人說話的功夫,鏢師們也都三三兩兩的走出來,沒有留意到地上不同尋常的腳印,一通狂踩,把院子踩得淩亂。


    韓長暮望了望四圍,疑惑道:“天都已經亮了,為什麽沒看到店主人出來料理朝食。”


    “是啊,人呢。”姚杳亦是找了半晌,沒有看到那胡人和婦人。


    就在此時,劉義披著衣裳,匆匆跑到院中,左顧右盼了一番,慌張道:“看到孟英了嗎。”他抓住李玉山,急的臉上都是汗:“李鏢頭,看到孟英了嗎。”


    李玉山一臉茫然的搖了搖頭:“沒看見啊。”


    劉義重重拍了下大腿,後悔不迭的喊道:“壞了,壞了,這孩子跑了,我剛看到,他的褡褳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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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玉山還沒回過神來,茫茫然道:“跑了,去哪了。”


    話音方落,驛站外傳來一聲淒厲的慘叫,嚇得眾人魂飛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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