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口氣說那許多話,說到最後,聲音低微幾乎聽不見了。


    說完之後,他竟然翻身下炕,踉蹌著走到書案前,看著姚杳低頭繪製的圖譜。


    他臉上那不正常的紅暈隱隱有些發紫,嘴唇卻白的嚇人。


    看到姚杳擱下筆,他拿起圖譜仔細一看,便愣住了。


    他瞪大了深深凹陷的雙眼,疑惑反問:“姑娘在軍器監當過差?”


    姚杳抬頭,茫茫然的無辜一笑:“軍器監,那是個什麽地方,聽起來很厲害的樣子。”


    噗,真能裝。


    韓長暮踉蹌了一下,險些笑出聲來,他的臉繃得生疼,才忍住沒有笑噴了。


    王五哽了一下,虛弱點頭:“那就是姑娘,姑娘天賦異稟了。”


    這下子輪到姚杳險些噴了,她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天賦,她沒有,異稟,這倆字怎麽寫來著。


    所謂的天賦異稟,那都是先生打出來的,不挨打,誰願意學那麽多有的沒的,還不夠費勁的。


    王五繼續講解車弩,姚杳繼續凝神繪製。


    燈火黯淡了下來,韓長暮傾身,剪下一截兒燈芯,燈火頓時跳躍著明亮起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姚杳手邊兒擺了一摞圖譜。


    她手臂有些發麻了,手心兒微微潮濕,滲出細密的汗。


    而王五的聲音漸漸低微,在說出“好了”兩個字後,聲音終於戛然而止。


    他的頭向旁邊兒猛然一垂,臉白如紙。


    韓長暮心下一沉,伸手在王五的鼻子下試了試,又按住他的脖頸片刻,神情悲戚的搖了搖頭。


    徐翔理早料到了這個結果,但料到不等於接受,他的嘴唇顫抖了幾下,強忍住悲慟的情緒,問了姚杳一句:“可都,記下了。”


    姚杳仔細查看了一番那些圖譜,見並無遺漏,點點頭:“都記下了。”


    徐翔理顫抖著手,將那圖譜收了起來。


    這厚厚的一摞,是無聲無息的躺在炕上那個人,十年的心血,用性命換來的結果。


    了結了此事,幾個人離開了地倉。


    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來,不知道什麽時候下起了雨。


    雨勢瓢潑,聲勢浩大的從天而降,空氣裏彌漫著潮濕的土腥氣。


    姚杳借口累了,回了房間。


    她挑亮了燭火,鋪開一張紙,偏著頭凝神想了半晌,才落筆。


    門無聲無息的被推開,韓長暮閃身進來,肩上已經被雨點浸濕了。


    兩個人默契的相視一笑,韓長暮淡淡道:“我來看著門。”


    漫天雨幕中,馬蹄踩在泥濘中,聲音悶悶的,濺起渾濁的水花。


    這一行人足有一百多,雨水將身上的盔甲衝刷的明亮。


    為首的正是那個曾和韓長暮交過手,被他一劍劈開盔甲的突厥人。


    他竟沒有被那一劍劈的喪了命,隻是受了些傷,臉色灰敗了些。


    可他那雙琥珀色的眼珠格外深邃,深深望著漫天雨幕。


    雖然沒有能順利攻下第五烽,且損兵折將,來


    時的一百六十人,此時隻剩下了一百一十多,但他的臉上絲毫不見頹廢的情緒,反倒格外輕鬆。


    “賀魯將軍,咱們就這樣回去了,二王子那怎麽交代。”一名吊著胳膊,臉上帶傷,催馬趕到近前,憂心忡忡的問道。


    賀魯微微眯起極具魅惑的雙眼,笑了笑:“葛羅耶,咱們的目的從來都不是打下第五烽,也不是把那人帶出來,而是讓他們相信那車弩製造圖譜是真的。”


    葛羅耶點頭,雨水衝刷迷了他的眼,他用力擠了擠眼睛,聲音甕甕的:“賀魯將軍,他們會相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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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賀魯凝望遠方,似乎能看到極遠極遠處的烏德鞬山,陰測測的一笑:“咱們做了這麽多的功夫,又是大軍圍困,又是拋棄車弩,再加上改良車弩的誘惑太大,不由得他們不信。”


    葛羅耶信服的點頭:“將軍說的極是,隻要大靖皇帝相信了那圖譜,就會傾盡所有去造,等造出一堆廢物,他們就悔之晚矣。”


    這場雨下的極大,嘩嘩的雨聲掩蓋住了一行人的動靜,掩蓋住了兩人的低語。


    時不時的幾道閃電落下,照亮了黑漆漆的天際。


    韓長暮傾身又多點了幾盞燈燭,捧到書案上。


    姚杳眼睛酸痛不已,伸手揉了揉,揉的眼前一陣迷茫。


    韓長暮遞過去一盞茶,冷清卻溫和道:“要不歇歇吧。”


    姚杳極其自然的接過茶水一飲而盡,搖頭道:“再歇就該忘幹淨了。”


    說完,她甩了甩手腕,又悶頭畫了起來。


    韓長暮閑著沒事兒幹,順手拿起畫好的那一堆圖譜,仔細翻看起來。


    又過了許久,姚杳終於從一堆圖譜中抬起頭,揉了揉垂到酸疼的後脖頸,在心底哀嚎一聲。


    畫圖什麽的,真不是人幹的事兒,難怪網上總有人說,最難伺候的是甲方,最難幹的是乙方,而設計師就是風箱裏的耗子,前邊要被客戶罵,後邊要被老板罵。


    這輩子,不,下輩子,她也不想再畫了。


    韓長暮直直望住姚杳,淡淡道:“都畫完了?”


    姚杳點頭,長籲短歎:“是啊,可算是畫完了。”


    韓長暮把剩下的圖譜又仔細翻了一遍,凝神一歎:“造一駕車弩耗資頗費,這費心畫出來的圖譜,隻怕是要被擱置了。”


    “是嗎,要花許多錢嗎?”姚杳愣了一下。


    她剛才隻顧著畫了,沒有仔細看過究竟都畫了點什麽,也沒算過要花多少銀子,但是直覺上覺得,所謂車弩,不就是一些木頭,一些鐵器嗎,能費多少銀子。


    她接過圖譜,仔細翻看起來,越看眉頭蹙得越緊。


    她沒有實際做過車弩,沒有發言權,但是她做過夾弩,做起來雖然繁瑣了些,但也,不那麽費錢。


    看了半晌,她抬頭問道:“公子,十年前我朝也是做出過車弩的,您可知道那時一駕車弩,所費多少。”


    韓長暮想了想,最終搖頭,十年前的事情,實在太遙遠了,而最初的那駕車弩,算得上是大靖的奇恥大辱,這十年來沒有人提及,有關車弩的事情,也都慢慢


    湮滅了。


    姚杳抿了抿幹幹的唇,道:“公子,我算不過來,您看現在造一駕車弩,所費又是多少。”


    韓長暮驟然笑了起來,原來看似精明的姚杳,竟是個難得的糊塗蟲,在銀錢上這麽糊塗,他淡淡一笑,言語間開起了玩笑:“也沒多少,就是聖人宮裏一年的胭脂水粉珠釵衣裳錢吧。”


    “......”姚杳無語。


    那這車弩是一定要被束之高閣的,總不能為了造一駕車弩,讓聖人的宮妃們,都灰頭土臉的吧。


    姚杳抬眼,看出了韓長暮眼角眉梢的狹促笑意,她愣了一下,有點惱羞成怒的伸手:“公子,您剛才說過的,通義坊的兩進院子,現在圖譜我已經繪製好了,院子呢。”


    韓長暮哽了一下,把圖譜疊整齊收好,然後衝著外頭喊道:“孟歲隔,孟歲隔,進來一下,快點。”


    孟歲隔應聲推門而入,茫然相望。


    韓長暮屈指輕叩書案,慢條斯理的淡淡道;“通義坊的宅子,地契房契,你都帶著呢嗎。”


    孟歲隔愣了一下:“公子,咱們出來辦差,我帶著地契房契幹什麽啊。”


    韓長暮挑眉,衝著姚杳無奈一笑。


    姚杳微眯雙眼,哼了一聲:“看來公子是要賴賬了。”


    韓長暮抿唇,拿過紙筆,竟刷刷刷的寫了個契約,簽了名印了章子,遞給姚杳:“喏,我寫了契約,你簽個名兒,等回了長安城,咱們就去衙署辦手續。”


    姚杳笑了起來,利落簽名兒:“白紙黑字,我就不怕公子賴賬了。”


    孟歲隔終於看清楚了來龍去脈,一把抓下了契約,嚷嚷了起來:“公子,這宅子是剛買的,家具什麽的也是剛打的,一天還沒住過呢。”


    姚杳又劈手把契約奪了回來,疊好塞進袖中,笑眯眯道:“一天沒住過才好呢。”


    話音剛落,外頭就傳來陳彥瑄的聲音:“韓長史在嗎。”


    孟歲隔趕緊打開門,衝著隔壁喊道:“陳戍官,我家公子在這邊,您有什麽事嗎。”


    陳彥瑄笑著冒雨走過來:“沒什麽事。”


    韓長暮衝著孟歲隔使了個眼色。


    孟歲隔會意的點頭,跟姚杳笑道:“阿杳,我剛看到戍堡在擺暮食了,看著還挺豐盛的,一起去看看唄。”


    姚杳是何等機靈之人,早從韓長暮二人的眼神交匯中,看出了不同尋常的貓膩。


    她故作不知,撇著嘴嘁了一聲:“你現在才想起來用暮食啊,我早餓死了,走,看看去。”


    雨下的極大,一把油傘遮住了豆大的雨滴,姚杳的臉色沉了下來,回頭望了一眼緊閉的房間門。


    顯而易見的,韓長暮和陳彥瑄是早就認識的。


    難怪韓長暮堅持要親自去星星峽求援,原來是早有預謀。


    他這個人,果然是疑心病重的令人發指。


    她慢慢走著,慢慢思量。


    韓長暮到底是個什麽來頭,能弄到韓增壽長子這個假身份也就罷了,居然還能手誤韓王府長史的印信,跟星星峽的戍官還交情匪淺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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