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騁縮了一下脖頸,目送冷臨江離去,直到聽不到那腳步聲了,他才壓低了聲音道:“他可真凶,不過他對你可真好。”


    姚杳幾乎沒有力氣睜開眼睛,苦澀的一笑,氣若遊絲道:“把,藥,倒了。”她喘了口氣,抬手指著腰間:“腰帶裏,有個,墨玉瓶,倒一丸藥,給我。”


    包騁趕忙擱下藥碗,摸出墨玉瓶,倒了一丸藥塞進姚杳口中,隨後看了一圈,隻有窗下那隻插花的花囊最合適,便飛快的將碗裏的藥倒了進去。


    剛做完這些,外頭又響起了腳步聲。


    包騁一個箭步衝到床前,做出剛喂完藥,正扶著姚杳,給她擦嘴的動作。


    姚杳仍舊緊閉雙眼,低聲問了一句:“什麽,時辰了?”


    包騁看了窗外灰蒙蒙的天色,恍若蒙了一層天青色的薄紗,壓低了聲音道:“寅正二刻了。”


    姚杳籲了口氣,便不再說話了。


    門簾一動,冷臨江端著糖水進來,看到姚杳的衣裳幹幹淨淨,沒有濺上半點湯藥,點點頭,語氣也好了一些:“不錯,沒有撒出來。”


    包騁低著頭撇撇嘴,轉瞬神情如常的端過白瓷碗,賠笑道:“還是在下來喂吧。”


    冷臨江這回沒跟包騁爭了,他知道自己不是伺候人的人,自問做不到包騁這麽好,喂藥丁點兒不撒。


    他看著包騁把糖水給姚杳灌了下去,仍舊是一點沒撒,看包騁就更加順眼了,點頭道:“你是包家的老二?行,回頭我把賞賜送你府上。”


    包騁覺得自己賺了,趕忙道謝:“少尹大人還是將賞賜直接給在下吧,不用送到包家。”


    開玩笑,賞賜送到府裏,那就是充了公,包家上下光是主子就有幾十口子,再多的賞賜分一分,到他手裏也就剩下渣渣了。


    冷臨江素來是一個人過日子,但也知道宅門裏的彎彎繞繞,挑唇一笑:“行,你好好照看阿杳,我不會虧了你的。”


    包騁都快笑出聲來了,緊緊抿著嘴,把那笑憋了回去,給姚杳蓋上被子,十分穩重自持的又道了一聲謝:“少尹大人一宿沒睡吧,這裏有在下,少尹大人回去補個覺吧。”


    他怕冷臨江拒絕,想起了坊間的傳聞,偏著頭看了冷臨江幾眼,大著膽子道:“少尹大人都有黑眼圈兒了。”


    冷臨江頓時臉黑如鍋底,趕忙抄起高幾上的菱花鏡,仔細照了照。


    果然,他的眼下兩道青灰色格外顯眼,臉色也蠟黃蠟黃的,難看到了極點,像極了縱欲過度後的謝孟夏。


    實在有損他京城第一美的名聲。


    他啪嗒一聲,把菱花鏡扣在高幾上,又叮囑了包騁幾句,便急匆匆的出去了。


    他要回去補覺,要睡姚杳天天喊著的美容覺,天塌下來也不要叫他。


    他情願被天砸死,也不要醜死。


    劉氏進門,正撞上冷臨江急匆匆出門的腳步,不覺詫異的回頭:“少尹大人這是怎麽了?”


    包騁一本正經道:“


    少尹大人累了,要先回府休息。”


    劉氏點頭:“少尹大人熬了一夜,確實辛苦了,包公子,您也去歇息吧,這裏有婢子守著。”


    包騁察覺到姚杳又捏了一下他的手,心知她還有話要交代,便道:“府中事忙,劉嫂還要照看飯食,阿杳這裏就由我照看吧,劉嫂去忙吧,我閑著也是閑著。”


    劉氏猶豫了片刻,雖然韓長暮有令,但她也的確不能將所有的精力都放在照看姚杳上,府中人多事雜,若有一處照應不到,便會釀成大禍。


    現下包騁願意分擔,她又何樂而不為呢?


    劉氏感激的一笑:“婢子多謝包公子,那就辛苦包公子了。”


    包騁不以為意的揮揮手:“小事一樁,劉嫂多給我做些好吃的就是了,不必言謝。”


    劉氏打簾兒出去,一線極微弱的光亮落進房間裏,輕塵翩躚遊弋,天終於亮了。


    包騁緊緊關上了門,趴在門上聽了半晌,又貼著窗紙向外望去,的確沒有人守在外頭,這才長長鬆了口氣,在床沿兒坐下,百感交集的歎了口氣:“你這傷,這又是何苦呢?”


    姚杳仍舊閉目,實在沒有力氣睜開眼睛,隻說一句緩一口氣:“無妨,隻是,看起來,嚴重。”她歇了半晌,問道:“我,讓你,準備的東西,弄好了嗎?”


    包騁趕忙把佩囊塞到姚杳手裏:“弄好了,不說一模一樣吧,但也差不多。”


    姚杳隔著錦緞摸了摸裏頭幾塊堅硬的東西,閉著眼睛籲了口氣:“藥,如常煎,都倒了。”


    包騁道:“我知道。”他伸手掖了掖被角:“睡一會吧,現在你這個樣子,什麽也做不了,還不如多睡會兒覺呢。”


    姚杳牽了牽唇角,一抹苦笑蕩漾而出,將佩囊收入袖子中,頭像邊上歪了歪,漸漸入睡。


    天色大亮,鳥雀落在窗下,嘰嘰喳喳的叫個不停,這是韓府裏最難得的熱鬧時刻,整個韓府規矩嚴明,不論是走動還是說話,都極講規矩,唯獨這鳥雀的叫聲,不受管束。


    韓長暮拉開門,臉色難看的從房間走出來,回頭看了一眼跪趴在床榻上,麵無人色的顧大郎,咬著牙朝金玉道:“告訴李二娘,他的病反複了,要挪到更穩妥的地方醫治,然後把他換到密室去,不準他再見李二娘。”


    金玉聽出了韓長暮話中的冷意和殺氣,心中一凜,趕忙安排去了。


    韓長暮獨自走在晨光裏,瀲灩晴光落在周身,他的背影卻蕭索蒼冷。


    他將門窗緊閉,放下了厚重遮光的深色帳幔,將自己與光明隔開。


    耳畔不停的盤旋著那滄桑孤寂的冷聲,他這是知道了怎樣一段過往,顛覆了自己從前所知的一切。


    他攥緊了雙手,任憑指甲嵌入肉裏,滲出血,他也沒有鬆開。


    良久,他在昏暗的光裏落下兩行淚,喃喃的吐出兩個字:“容與。”


    一整日波瀾不驚的度過,包騁兩頭忙著,一頭顧著謝孟夏喝藥,一頭顧著姚杳倒藥,忙的兩


    條腿兒都細了幾分,可一想到冷臨江承諾的賞賜,頓時甘之如飴,精神百倍。


    韓長暮一整日都沒有出現,沒有用飯,也沒有到客房探望姚杳,這著實令包騁奇怪,他抬頭略一眼正在篆刻東西的姚杳,嘖了嘖舌。


    姚杳察覺到了包騁的目光,頭也沒抬的低聲問:“怎麽了。”


    “沒什麽。”包騁打趣道:“我是看你恢複的挺快的,某人若是再不來看你,你就已經好透了。”


    姚杳的手頓了一下,繼續穩穩落刀:“某人,你是說你自己嗎?”


    包騁來了精神,湊到姚杳跟前,笑嘻嘻道:“你別裝傻,你知道我說的是誰。”


    他見姚杳沒接話,但是也沒讓他閉嘴,便自顧自的往下說:“你知道嗎,昨夜他把你抱進來的時候,臉色難看的,跟死人臉差不多了,我看他心裏有你。”


    姚杳低垂眼簾,掩飾住眸中的萬千思緒,恍若無意的喃喃:“很快就會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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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包騁啊了一聲:“你說啥?”


    姚杳淡淡道:“沒什麽。”


    包騁看到姚杳手上不停,那幾塊玉佩上的花紋已經初見雛形了,但是她手邊兒卻沒有任何圖樣,像是那圖樣原本就刻在她的心裏一樣,他嘖嘖稱奇:“你這都是在哪學的啊,一身的本事,走到哪都餓不死。”


    姚杳笑了笑,笑隻浮在臉上,眸底冷清的如同寒冬:“若是你能離開長安,你想去哪?”


    包騁撐著頭想了片刻:“去洛陽吧,不好,洛陽離長安太近了,還是去揚州吧,不不不,揚州的物價太高了,房子我都買不起,要不,去玉門關?我一直想去看看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盛景。”他下定了決心,重重一拍大腿:“對,就去玉門關,物價還便宜,房價也不高,我就買個兩進小院兒,再賣幾個下人伺候,美滋滋的。”


    他做著一夜之間發財致富的美夢,突然湊到姚杳跟前道:“冷臨江說我照顧好了你,他就給我賞賜,你說,他能給我多少賞賜,夠不夠我在玉門關買個小院子的?”


    姚杳撩了下眼皮兒,感慨道:“冷臨江素來大方,說到做到,他說給你賞賜,就一定會給真金白銀。”


    包騁頓時笑了:“那就好,那就好,那我就早早的去玉門關置辦個產業。”


    姚杳低下頭,繼續刻著那幾枚玉佩,腦中卻不斷閃現數月前在隴右道發生過的事情,她心亂如麻,手上連刻刀都拿不穩了,趕忙放下捏了捏手腕,平靜道:“玉門關裏都是軍戶,你去做什麽,不如去敦煌吧。”


    包騁想了想,點頭道:“一起去?”


    姚杳抿嘴,苦澀的笑了笑:“過些時日,我痊愈後,就在京兆府重新給你辦個戶籍,你先去,我手上還有些事情沒了,待事情辦完,我就去投奔你。”


    包騁咧嘴笑了,露出白森森的牙齒:“你舍得某人嗎?”


    姚杳心頭一酸,麵上卻不露分毫,大大咧咧道:“從此就是自由身,有什麽比自由還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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