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熱氣在上頭蒸騰氤氳,淺棕色的襯布依舊沒有任何改變。


    孟歲隔沮喪道:“阿杳,你這法子不行啊。”


    姚杳亦是眉頭緊皺:“怎麽會不管用呢?”


    “或許不是用火烤吧。”何振福道。


    三個人唯恐烤糊了襯布,趕忙撤了燭火。


    姚杳撚著那襯布,細微之處,手感與尋常的棉麻又有些許不同。


    她拿起襯布,對著燭火望了過去。


    隻見這襯布的織法卻是別有洞天,並非是一成不變的,經緯交錯間,竟隱約有山巒綿延,河流縱橫,城鎮林立。


    她的臉色一變,驚呼道:“大人,您快來看。”


    韓長暮忙撂下筆,疾步走過來,接過襯布,迎著光仔細端詳起來。


    明亮的燭火洋洋灑灑在襯布上流淌,那淺淺的斑駁棕色仿佛都閃著光,而襯布上巧妙織出景致愈發的清晰可見了。


    “這是!”韓長暮眯了眯雙眼:“這是將一副輿圖織在了布上,縫在了革靴裏。”


    何振福嘖嘖稱奇:“太巧妙了,乍一看還以為隻是個尋常的底紋呢。”


    這片底紋織的十分精細,一山一水,一城一鎮,一木一石,皆惟妙惟肖,隻可惜的是,這奇異麗景沒有任何標注,看不出是哪片山哪條河。


    “這,也看不出是哪啊。”孟歲隔摸了摸發髻,愁道。


    “這輿圖上的山水繪製方法大多相似,若沒有標注,的確很難分辨的出來。”姚杳在輿圖上仔細摸了摸,皺眉道。


    何振福拿過另一隻革靴:“這不還有一隻鞋嗎?”


    姚杳抿了抿唇,有了拆頭一隻革靴的經驗,拆這第二隻革靴,自然容易的多,也順利的多,拆下來的棉線也完整了許多。


    這塊襯布上也同樣有織出來的底紋,隻是這片底紋與方才那片截然不同。


    這片底紋上隻有山巒河流,並沒有城鎮。


    且每一道山巒,每一條河流,都織的格外詳實而清晰。


    韓長暮看著這副輿圖,腦中便閃現出另外一幅輿圖,與這副圖呼應著。


    他抬頭與姚杳對視一眼,從她的眼中也看到了震驚之色。


    顯然她也想起了從隴右道得到的那副輿圖,但兩個人都極有默契的沒有多說什麽。


    他的目光閃了閃,轉頭對姚杳道:“姚參軍,你把這兩副輿圖繪製下來。”


    姚杳應了一聲,讓何振福和孟歲隔迎光舉著那塊淺棕色的襯布。


    更漏一聲聲的滴落,她看一眼輿圖,垂首極快的落筆繪製片刻,再抬頭看一眼,再落筆繪製。


    盈盈的燭光映照著,韓長暮凝眸,目光穿透燭火,落在姚杳的臉上。


    她的神情平靜而鄭重,秀眉微微擰著,透著些許執拗。那雙微微低垂的杏眸清透明澈,幹淨的如同被水洗過,單純而美好,不見半點算計。


    韓長暮一時怔住了,不知道狡黠算計和執拗單純,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的她。


    “好了。”姚杳輕輕吐了口氣,撂下筆,動了動手腕,徐徐吹幹了紙上的墨跡。


    何振福和孟歲隔看著攤在


    書案上的兩張紙,紙上筆墨機巧,將原本模糊不清的底紋,繪製的細致入微。


    隻可惜真如姚杳所說,這輿圖上的山水繪製方法大多相似,單憑這兩張沒有任何標記的輿圖,還真的難以分辨這到底是何處。


    韓長暮收回落到姚杳臉上的目光,望住了那兩張輿圖,心神一凜,臉上卻沒露分毫異樣,隻淡淡道:“先收好,有機會再細查。”


    自打韓長暮走過來,姚杳便一直盯著韓長暮,沒漏掉他臉上每一點神情微變。


    聽到韓長暮這樣語焉不詳的一句話,她在心底冷笑了一聲。


    這個狗渣男,他一定看出來這個地方是哪了。


    奈何她沒有走遍過大靖朝的山山水水,見識淺薄,看不出來啊。


    她神色平靜的將輿圖卷好交給韓長暮,看了一眼更漏,道:“何總旗,咱們趕緊把革靴縫起來,給夏元吉送回去吧。”


    可說起來容易可做起來難,在座的幾個人,哪一個都不是善於針線之人,雖然時辰尚早,但直到臨近天明之時,幾個人才磕磕巴巴的,堪堪縫好了兩隻革靴。


    何振福拎著兩隻革靴,打量了半晌,滿意的點了點頭:“看起來跟拆開之前沒什麽不一樣。”


    姚杳挑眉:“隻是看起來沒什麽不一樣。”


    何振福無所謂的揮了揮手:“反正圖還在,他起不了疑心的,我過去把鞋放回去,你就不用跑一趟了。”


    姚杳樂得如此,道了聲謝,看著何振福出門,她朝韓長暮行禮道:“大人,下官先回去了。”


    韓長暮若有所思的盯了姚杳一眼,靜了片刻,才無聲的點了點頭。


    回到房間,姚杳一刻不敢耽誤的擺好紙張筆墨,趁著她的記憶尚未變得模糊不清,趕忙將方才的那兩張輿圖連著繪製了兩份。


    她吹幹墨跡,將其中兩張輿圖疊成了窄窄的紙條兒,縫進了中衣的衣襟中。


    她很清楚方才離開時,韓長暮那一眼的意思,她倒也沒什麽可懼怕的,記性好又不是她的錯,記住了,畫下來,就更沒錯了。


    她能夠確認,這兩副輿圖跟在隴右道得到的那副輿圖是一套的,隴右道的那副輿圖,應當就是這兩副輿圖中的詳細內景。


    剛剛做完這一切,窗欞便被人敲響了。


    “誰?”姚杳猛然回頭,看到倒掛在窗欞上的那個人,她嗤的一笑:“三哥,你好好的指揮使不做,非要來做窗上君子啊。”


    金忠翻窗而入,笑眯眯的望著姚杳:“偷鞋好玩嗎?”


    姚杳撲哧一笑,朝書案抬了抬下巴:“那個是從鞋裏發現的,我描下來的,你拿給義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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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忠長眉一軒:“你確定是給義父?”


    姚杳偏著頭,似笑非笑道:“那你想給誰?”


    金忠嘁了一聲:“你個死丫頭。”


    說著,他將兩張輿圖疊好,放進貼身衣服裏。再度翻窗而出。


    姚杳望著窗戶一起一落,不禁搖頭失笑。


    就在金忠離開的同時,孟歲隔便推門而入,對韓長暮低語:“大人,金指揮使去見了姚參軍,不知道說了什麽,方才離開了,他二人功


    夫過人,卑職不敢離得太近。”


    韓長暮沒有抬頭,手上的筆掉在書案上,燭火的光投射在臉頰上,那神情晦澀莫名。


    他猜測過姚杳和金忠是認識的,但至於是認識還是熟悉,他始終不知該如何界定。


    現在,夤夜會麵這件事情,給這兩個人之間的關係,有了個明確的定論。


    他慢慢拿起筆,繼續埋頭在紙上寫著什麽,靜了良久,他才冷聲吩咐道:“去查一下姚參軍和金指揮使的關係。”


    次日黃昏,士子們交卷搜身離開貢院。


    又隔了一日,士子們搜身進入貢院。


    夏元吉那裏始終安靜,謝良覿那裏也沒有任何動作,就連姚杳和金忠,都再沒有見過麵。


    到處都安靜極了,安靜的韓長暮都要以為,謝良覿已經放棄了在省試裏撥弄風雲了。


    省試的第三場的最後一日,士子們依舊在黃昏時分交卷離開貢院,貢院裏頓時清淨了許多,隻留下了明遠樓中的眾多官員,還在沒日沒夜的謄錄考卷。


    天已經完全黑透了,白日裏又下了一場雨,四下裏衝洗的清澈純淨。


    入了夜的空氣格外清新,站在高高的明華樓三樓,伸出窗外的手上,像是掬滿了一捧璀璨的冷月星輝。


    半開的窗送進微醺的春風,韓長暮難得清淨下來,吩咐孟歲隔整治了一桌好菜,還將禦賜的酒給舀了一壺出來。


    孟歲隔提著食盒推門而入,聞到滿室酒香,他在門口足足愣了一瞬,抽了抽嘴角,詫異無比的驚歎一聲:“大人,您這是怎麽了?”


    韓長暮懶散的歪在胡床裏,難得的一臉倦容,疲憊道:“累了。”


    孟歲隔跟著韓長暮已有十幾年了,也曾跟著他征戰沙場,那幾年從屍山血海裏走出來,幾度生死之間,卻也沒見過他麵露這樣的疲憊之色。


    看來這累心跟累身,是兩種累法。


    他心疼極了,趕忙斟了一盞酒遞給韓長暮:“那大人多喝兩杯。“


    韓長暮撲哧一笑,伸手敲了一下孟歲隔的額頭:“臭小子,一醉解千愁嗎?”


    孟歲隔嘿嘿直笑。


    韓長暮點了點對麵的胡床:“坐下,一起喝點。”


    “誒,好。”孟歲隔也不扭捏推讓,坦然的坐下來,自己給自己斟了一杯酒。


    這就剛喝了一杯,門便被人叩響了。


    韓長暮籲了口氣,叫了敲門之人進來。


    姚杳走進房間,便聞到了濃鬱的酒香,她皺了皺眉,掩飾住驚詫的神情,行了個禮:“大人,灶房有動靜了,有人給餘慶遞了消息,明日上晌送菜過來時,有人來拿腰帶。”


    說著,她將手指寬的一張字條遞給了韓長暮。


    字條上隻寫了簡單的三個字:“次晌菜。”


    韓長暮摸了摸那字條,字條被油腥染透了,兩指間摸了一把肉饅頭的味道,他微微蹙眉:“這字條是從肉饅頭裏發現的?”


    姚杳點頭:“是,今日的暮食是肉饅頭,餘慶和其他幾位官員是到灶房用的飯,這張字條就是餘慶從肉饅頭裏發現的,當時他背過旁人,將這字條給了下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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