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胡說,你胡說,我們沒有不管阿杳。”陳阿遠惱羞成怒的跳了起來,聲嘶力竭的吼叫,臉上扭曲猙獰,似乎韓長暮的這句話戳中了她的痛處,她手臂上的傷口也再度崩開,汩汩流血。


    “阿遠,你又流血了。”祁明惠驚呼了一聲,趕忙幫陳阿遠捂住了傷口,一邊朝韓長暮磕頭告罪,一邊低聲對陳阿遠道:“阿遠,阿遠,阿杳現在下落不明,憑咱們的本事,是救不出她來的。”


    陳阿遠不服氣的梗了梗脖頸,正要說話,卻對上祁明惠的一雙黯然淚眼,她頓時啞然,默默的低下了頭。


    榮素蘭伸出手,枯瘦粗糙的手指顫巍巍的落在陳阿遠的手背上。


    陳阿遠感受到了那手上的冰涼和粗糙,她心裏一抽,神情便更加落寞了。


    祁明惠鬆開了陳阿遠的手臂,深深抽了一口氣,看似畢恭畢敬的朝韓長暮磕了個頭,可話說出口卻咄咄逼人:“不知大人想知道什麽?”


    韓長暮的神情淡漠,即便心裏甚是擔憂韓長雲的下落,但也沒有流露出半分憂色來,隻漫不經心的吐出兩個字:“所有。”


    祁明惠冷笑一聲:“大人如此貪心,就不怕知道的太多,死得太早嗎?”


    韓長暮沒有作聲,隻端起一盞茶,慢慢的,無聲的啜了一口,玩味的看祁明惠一眼。


    祁明惠的心一寸寸往下沉去,她張了張嘴,卻被榮素蘭一把拉住。


    “明惠。”榮素蘭驚惶的微微搖了搖頭。


    “大嫂,沒有時間了,阿杳等不起了。”祁明惠絕望的低了低頭,淚水一滴一滴的滾落下來,在地上浸出一個個淺淺的小坑,一點塵土飛濺而出。


    裏正的宅子雖然是村子裏最大的,正房也是最好的那間,但跟京城裏的宅邸比起來,還是簡陋破敗了些。


    房間裏點燃的並不是蠟燭,而是油燈,這種燈比蠟燭便宜許多,是尋常百姓家常用的,燈火如豆並不十分明亮,而點燃之後煙氣也是格外的重,即便是這樣廉價的油燈,尋常百姓家也不敢多燃幾盞。


    尤其是這種農家,天黑透了,若無事便要熄了燈,能摸黑做的事情,便絕不浪費油燈裏的油。


    此時這房間裏的那盞油燈燃的時間久了,燈盞裏的油已經見底了,燈火比方才更加晦暗了,可煙氣卻比剛剛點燃時,更加熏人了。


    看到祁明惠猶豫不決,韓長暮並沒有著急催促,反倒慢條斯理的往燈盞裏添了一勺油,又修剪了燈芯。


    燈火霎時亮了幾分,可照的韓長暮的神情,卻格外森然。


    祁明惠心有顧忌的望了望陳阿遠和榮素蘭,又望了望韓長暮。


    韓長暮轉瞬明了,吩咐了金玉一聲:“把陳阿遠和榮素蘭帶下去。”


    陳阿遠和榮素蘭對視了一眼,剛要說些什麽,金玉已經不容她們開口,將二人拖了下去。


    聽到二人悲慟卻並不慘烈的叫聲


    ,祁明惠知道二人並沒有受罪,隻是不願意她將秘密說出來,她鬆了一口氣,磕了個頭:“大人想知道什麽,隻管問吧,奴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韓長暮懶洋洋的抬了抬眼皮兒,還是那兩個字:“所有。”


    祁明惠磨了磨牙,猶豫片刻,終於定下了心思開口道:“大人可知,奴乃是十六年前獲罪滅門的禦史陳玉英之妻,而阿杳,乃是陳玉英幼女。”


    韓長暮並沒有流露出太過錯愕的神情,他其實對此事已經有所猜測,畢竟自永安元年那樁慘案過後,陳姓和方姓一樣,成了大靖朝最不能提及的兩個姓氏,是不能觸碰的禁忌。


    方姓倒還好,還落了個忠烈之名。


    可陳姓卻成了人人得而誅之的奸佞。


    那段時間,姓陳的人家不管跟陳玉英有沒有關係,都忙著改名換姓撇清關係。


    似乎姓陳這件事情,變成生而為人的原罪,人人唯恐避之不及。


    而這四個人卻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在戶籍單子上用了陳姓,對這個姓氏不可謂不執念了。


    要說現如今天底下還有誰對姓陳這件事如此執念,莫過於陳玉英的族人了。


    陳玉英滿門獲罪這十六年來,每年都有逃出生天的族人跳出來喊冤。


    他們始終相信,當年的陳玉英是被冤枉的,那些足以滅九族的罪狀都是羅織出來的,是永安帝為了殺一儆百,震懾天下人心使出來的陰詭手段。


    祁明惠原以為韓長暮聽到這句話,會知難而退,不再逼問於她,誰料此人卻絲毫不見忌憚之色,隻神情如常的盯著她,一派等著她繼續往下說的平靜模樣。


    她狠狠的哽住了,愣了愣才繼續道:“陳阿遠是奴家郎君陳玉英幼妹,而榮素蘭是奴的寡嫂。”


    她已經決意一五一十的將事情始末說清楚,自然要從頭說起,從自家的身份說起。


    可顯然韓長暮已經不耐煩祁明惠絮絮叨叨的從頭說起了,他不待祁明惠再度開口,便抬了抬手:“陳家獲罪後,清淺,哦不,陳阿杳是同你們一起關在了刑部大牢嗎?”


    祁明惠愣了一下,不明白韓長暮為什麽要這樣問,但她還是秉承著事實搖了搖頭:“沒有。”


    “沒有?”韓長暮難以置信的提高了聲音,半晌才將尖利的聲音落了下來:“聖人的旨意是陳家滿門下獄,十六年前陳阿杳已經兩三歲了吧,當時奉命抄家的是被禁軍和內衛,陳玉英果然好手段,竟然能在禁軍和內衛的眼皮子底下,放出去一條漏網之魚。”


    祁明惠對韓長暮這話有些不明就裏,明顯慌張了一下,但還是實言相告:“阿杳出生頭一年,陳玉英不知道從哪裏抱了個野種回來。”她頓了頓,有著難以言說的怨恨:“而阿杳出生之後,那野種便頂替了阿杳的身份,從此阿杳便再也沒有見過光了。我原以為阿杳從此以後都不能出現在人前了,可陳府獲罪,陳


    玉英卻讓我的阿杳去頂替那個野種遭罪,我,我怎麽舍得,那是我的女兒,相見不能相認的女兒。”


    她的雙手緊緊抓住了自己的裙角,眼淚如同斷了線的珠子,不斷的砸落下來,痛苦萬分的淒厲嗚咽:“禁軍來的急,陳玉英沒有來得及安排妥當,我便先下手為強了,讓我的乳母帶著阿杳出了府,我抱著那個野種進了刑部大牢。”


    她笑中帶淚,淒然道:“可笑他到死都以為,那個野種逃了出去。”


    聽到這些話,韓長暮的心裏掀起了軒然大波,他震驚的無以複加,心中有無數個疑問需要一個答案,他的神情淡然如常,抬了抬自己的左臂:“我記得清淺的這個位置有一塊淺青色的胎記。”


    “胎記,我的阿杳怎麽會有什麽胎記!”祁明惠自嘲冷笑,沁出心痛的淚來:“那根本不是胎記,有胎記的是那個野種,陳玉英不知道從哪抱來的這個野種,也不知道這野種到底是個什麽身份,他把那個野種手臂上的胎記給燙掉了,卻給我的阿杳的手臂紋了這麽一塊胎記。”


    韓長暮心裏的疑惑似乎突然間釋然了,他緊緊盯著祁明惠的臉,一字一句的問:“也就是說,和你一起進刑部大牢的,是另一個陳阿杳。”


    祁明惠不明白韓長暮為何一直在這件事情上糾纏不休,但還是點頭:“是,那個野種用了我阿杳的名字和身份,自然要替她受這份苦楚,她陪著我進了刑部大牢,生了一場重病,我還以為她要熬不過來了,誰知道這小野種的命還挺大,硬是挺過來了。按理說她也是要被送進教坊的,可我想著掖庭規矩嚴苛日子不好過,她那麽小進了宮,一定活不下來,我便想方設法的把她送進了教坊,果然啊,”她喋喋笑起來,笑聲裏沒有一絲暖意,狠毒的令人生寒:“阿遠在掖庭打聽了她好幾年,都沒有她的消息,她果然沒有熬下來,我阿杳受過的罪,終於都報應到了她的身上,我就是死心裏也是痛快的,可我阿杳是無辜的啊,她還那麽小,一天好日子都沒過過,她不能死啊。”


    韓長暮目光一冷,心往下沉,但他轉念一想,掖庭裏似乎冥冥之中有一隻手,將姚杳沒入掖庭之前的身份,沒入掖庭後半年內的經曆,統統都抹去了,現在他看到的那些,是有心人留下的,可以讓人看到的。


    即便紙麵上沒有證據證明,姚杳就是陳玉英抱回去的那個來曆不明的女嬰,但是韓長暮的直覺覺得,她就是那個女嬰,她就是那個關在刑部大牢裏的小姑娘,一定是的。


    隻是核實身份這件事,他還需要見到姚杳後,再仔細斟酌,若能哄的姚杳卷起衣袖,證實了上頭有沒有一塊燒傷,便能證實了姚杳的身份,或許就能順藤摸瓜,查出她到底是個什麽來曆。


    他在心底啞然失笑,念念不忘了這麽多年,沒想到最後還是認錯了人,更沒想到兜兜轉轉的,那個人就在他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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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他眼瞎,竟然,錯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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