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總是好的,雖然家中隻有他一人。


    回到杭州,立即打掃藥鋪,四壁均用水洗了一遍,磚頭煥發出特殊的香氣。燒製磚頭的粘土,采自浙江金華縣,粘土如煤,億萬年升華而成,被金華人稱為“土魂”。


    受柳白猿“重力是無形的太陽”一句話啟發,何安下領悟到“太極”二字形容的是太陽的潛在功能,柳白猿和暗柳生傳承的上古劍法似乎隱藏在太極拳中。


    一日練拳六遍,每練一次均感覺不同,一分一毫地接近那神秘的礦藏。


    歸來三月後的一個清晨,練拳時感到空氣像巨大的章魚般裹住自己,如被勒死,斷了呼吸。


    不知過去多久,纏繞周身的空氣一鬆,何安下緩過氣來,胸腔發出一音,近乎鍾鳴。睜開眼,已不是熟悉世界,任何東西都有了一層青紫底色。


    如果專注看一物,青紫色便會消失,物體恢複堅實。如不專注,青紫色會浮現,物體如水中倒影,沒了真實。


    眼睛出了異樣,何安下卻沒驚慌,反而生出從未有過的安定感,仿佛置身於大地的深層,回歸母腹。


    粘土磚的氣味中,混入了一股異味,不屬於大自然,似乎熟悉……何安下轉身,見藥鋪門口有一個女人。


    她身處逆光,腰腹隆起,已有八九月身孕。


    靈隱寺的地下密室,敗絮如雪的木床……


    女人向前一步,在晨光中顯現臉龐,雖因懷孕而略胖,仍不減五官清麗。


    ……不是她,是彭七子帶走的琵琶姑娘。


    何安下鬆了口氣,這口氣鬆得很疼。


    琵琶姑娘已是彭夫人了,今日剛回杭州。彭七子的母親是廣西土著,與越南、老撾人同宗,古稱越族。他帶琵琶姑娘去了越南,買下一家餐館,但房產合同被做了手腳,餐館兩月就關張了,投資的錢也未能收回。


    越南華僑多,彭七子找到當地華人商會,要求解決餐館糾紛,談話時露了一手功夫,結果餐館的事懸而未決,卻有人願出錢給他建武館。太極拳從未進過越南,為引起民眾興趣,報紙連續報道彭七子,卻招來了一位當地華人武師的挑戰。


    越南是法國殖民地,法國人在當地推廣拳擊。此武師傳承南少林拳法,並獲得過兩屆當地拳擊比賽冠軍。練武人自古與黑社會牽扯不清關係,武師在當地洪幫輩分高,平時雖不參與洪幫活動,但洪幫子弟在節慶舞獅,新紮的獅頭會請他紅筆畫眼——這是尊貴地位的象征。


    比武前,洪幫請一位風水先生掐算,因武師命中缺水,所以洪幫租下一座法國人建的遊泳池,用木板封頂作為擂台,將大利武師。


    琵琶姑娘說到此,掩麵垂淚。彭七子心高氣傲之人,卻要她以懷孕之身,千裏奔波回杭州,恐怕預測到結果凶險。


    含淚的眼睛,令她多了一分美麗。何安下道:“放心,七爺能贏。”


    她睜大眼睛,何安下沉聲道:“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小人必定心態不穩,所以花招繁多。那個武師在遊泳池上比武,似乎頗具氣勢,其實心裏是怕了七爺。”


    她“嗯”了一聲,眼神定定,似乎有了信心。


    何安下:“你在杭州如無住所,可住到這裏。”


    她回過神,臉色微紅,“七爺就是讓我住在你這。他說你是朋友。”從袖口中抽出一張銀票,輕放桌麵。


    何安下:“這是做什麽?”忙將銀票推回她手邊,“這是不拿我當朋友了。”


    琵琶姑娘:“這是七爺的意思。”


    想到彭七子性格,何安下不好拒絕,收銀票時,看到數額頗大,不由心驚。留下如此大的數額,夠她好吃好喝地活上幾年……彭七子作出了命喪越南的打算。


    何安下將銀票再次推過去,“用不了這麽多,我看還是你拿著,我給你記賬,一月一付就好。”


    琵琶姑娘:“太麻煩了,我和七爺都信你。”


    何安下將銀票收起,瞬間做出重大計劃,如果彭七子遭遇不測,自己會代他照顧妻兒……不覺怔住,兩年前初到杭州,收留自己的醫館老板死後,也曾發誓照顧他妻兒。


    琵琶姑娘:“如果可以住下,我想早點安歇。”


    何安下引她上樓,樓上曾住過假活佛曠西達雷,留下一屋高檔家具。


    琵琶姑娘開了張單子,要何安下購買生活用品,還要他去石橋街,雇一個老媽子照顧她起居。


    采購量不小,何安下要了輛人力車裝貨,看著車上東西越積越多,一個念頭在腦中炸響:“靈隱寺中的一夜後,我也是個有孩子的人了吧?”


    此念一起,再也走不快,落後人力車二三十米。車夫停車,嚷道:“先生,要走得累,我把車上東西歸置一下,您也坐上去吧?”


    何安下忙道:“不用,不用。”小跑趕上。


    雇來的老媽子做一手香噴噴飯菜,和琵琶姑娘對坐而食,何安下第一次感受到家庭氛圍。


    老媽子安排在二樓側室住,一樓後堂是何安下臥室,一張寬大木床,因孤獨一人,床上一條被子,餘處擺滿書籍。多是醫書,還有一套《紅樓夢》,線裝書,每一章前都有畫工精細的插圖。


    一日中飯後,琵琶姑娘上樓午休,何安下坐在診桌前,為自己沏了壺茶,品著品著,生了倦意。


    去後麵臥室,躺下睡?何安下如此想,卻怎麽也不願起身,這是茶的作用還是心境使然?或許,和彭七子一樣,我也是個有孩子的人。


    實在不願起身,兩臂一搭臥在桌麵,就此睡去。


    藥鋪門大敞,時不時有風穿堂而過。何安下醒來時,脊背酸痛,脖頸陰冷——這是感冒征候。想給自己抓服藥,但與睡前一樣,依舊未能從椅子上站起,稍一體會,原來雙腿已無知覺。


    屋外是淋漓之聲,唉,又下雨了。


    如果就此癱瘓,便失去了照顧彭七子妻兒的能力,難道要她再次淪落青樓?


    何安下胸口憋悶,想喊一聲。


    未喊,因為看到琵琶姑娘下了樓梯,款款走來。何安下強作無事,待她在診桌旁坐下,道:“夫人住著習慣麽?還需要什麽,我去買。”


    她嫣然一笑,唇紅齒白。


    看癡了何安下。懷孕的女人有神聖美感,因為生命的奇跡正在她身上發生。


    室外雨天雨地,她卻以手帕扇風,是腹內孩子給了她這份熱力。


    琵琶姑娘:“七爺讓我給你捎幾句口信。”


    何安下端正坐姿。


    琵琶姑娘:“七爺說,如果你是個用功的人,按時日掐算,現在正到了一個練武關口——上下身氣血相攻,處理不好,會有癱瘓惡果。”


    何安下知道有救了,聽她繼續說:“此時你需要陰陽魚。”她從袖口取出一張紙,展於桌麵,上有墨筆畫就的太極圖。


    太極圖是一個圓形中以一條s形曲線分界成黑白兩部分,像兩條魚一般,所以又稱陰陽魚。黑魚白眼,白魚黑眼,表象陰陽相互轉化。


    琵琶姑娘:“自宋朝開始,文人墨客便拿太極圖來談玄理。但對於拳術,這圖上的每一根線都有明確所指。”


    神態嚴肅認真,像教小孩識字。雖然還未生育,卻有了母性威嚴。何安下不由得“嗯”了一聲,恭敬傾聽。


    琵琶姑娘:“太極圖中間的這根曲線,令陰陽分界。這根曲線不單是書本上的,現實中也存在,一切物體最關鍵部位,一定是這樣一根曲線。”


    何安下聽得惘然,她的手指在太極圖中曲線上滑動,聲音放輕,“你的脊椎骨,便是這根曲線。”


    何安下曾在西醫醫院中見過骨骼掛圖,回憶起脊椎並非筆直,而有s形幅度。恍惚明白了些許道理,輕喘一聲。


    看何安下呆傻樣子,她以手帕掩住半邊臉,宛然一笑,“七爺還講,瓜果沒有脊椎,但瓜果最甜的地方,一定是中軸的s線區域。這最甜的地方,就是瓜果的脊椎。”


    何安下感到脊椎有了暖意,像條有著獨立生命的蠶,蠕動了一下。


    琵琶姑娘:“脊椎是天地感應,生出來的秘線。你再看這兩隻魚,在人體上對應的是什麽?”


    手指太極圖的黑白雙魚。


    何安下搖頭。


    琵琶姑娘:“這兩隻魚不正像是人的兩腎麽?”


    何安下“哎呀”一聲,她追補一句:“還像什麽?像不像你的兩隻腳?腎和腳是一個形狀,打太極拳時,兩腳在地麵上起伏,是在按摩兩腎。”


    腰眼和腳心同時一熱,何安下癱瘓的下肢知覺複蘇,雙腳在桌下動了一寸。


    何安下抑製激動,扶桌站起,向她作揖,“多謝七爺。”她禮貌一笑,轉向東窗,神色轉而哀傷。


    窗外雨線閃亮,不知多久雨停。何安下知道她顧念彭七子安危,引開她心思,說:“你的琵琶彈得真好。”


    琵琶姑娘:“琵琶留在越南了。”


    何安下不知再說什麽。兩人各自出神,不知過了多久,她輕聲道:“你要真想聽,雁足街上有樂器行。”


    何安下:“……我去買。”


    琵琶姑娘:“卻不要你買琵琶。琵琶來自西域,原是戰場上演奏用的,傳到漢地生出許多婉轉,畢竟不能掩蓋所有的殺氣。懷抱琵琶,總感到是抱件凶器。彈琵琶,我怕傷了胎氣。”


    何安下:“那你……?”


    琵琶姑娘:“如有古琴,買一把吧。”


    何安下:“古琴?”


    琵琶姑娘:“琴的配件是山池鳥獸之形,琴身模擬人的額頸肩腰。所以琴是人與天地的一份親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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