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白骨是別留宮資曆最老的太監,做過一任督主,梅掩袖上台後便退到了二檔頭的位置。他已有五十多歲了,臉上手上的皺紋卻不多,也不若一般陰人那樣女氣。


    若非知道他為別留宮中人,一般人甚至會以為他是鶴發童顏的隱士高人。


    鳳二檔頭穿著鐵灰色掐銀線的官服,披著同色的長披風,純白的發絲高高束起。依照陰人的慣例,他的眉目都修飾過,瘦而高挑的身形讓他顯得極有氣勢,一雙眸子卻顯出了看盡世間百態的滄桑。


    他見林白起氣勢如虹地從中庭疾步走來,微微笑了笑,“白王殿下,好久不見。”


    “二檔頭客氣了,您是長輩,原該小王去拜會您的。”林白起燦然一笑,“小段,還不快給鳳二檔頭看座?”


    這話說得算是重了,平頭百姓講的是長幼,宮中講得卻是尊卑。林白起不管是爵位還是官品,都比鳳白骨不知高了多少,她這樣說,卻是在射影鳳白骨無事不登三寶殿,有是才來找上門。


    鳳白骨沒有接她的話,隻皺著眉看嚴小段搬來的木頭凳子。


    他是最愛幹淨的一個人,這慶淮破敗的城守府,倒真是讓他倒淨了胃口。隻是白王賜的座是不能不坐的,於是勉強坐下,才又擠出個笑來:“白王殿下,您這兒藏了東西啊……”


    林白起冷笑一聲,“本王一向不容見不得人的東西。”


    “王爺別惱,咱家原也是替帝座辦這趟差事。”鳳白骨仍舊笑得一團和氣。


    “帝座有沒有讓你們抄本王的家?現在倒是好了,本王的府邸隨便什麽人都敢搜,進來一個人都能踩兩腳,真當本王是軟柿子麽?”


    “王爺息怒。”


    “本王哪裏還敢怒?隻是本王在這個府邸一日,卻是不準人抄了這裏的,有人不服,隻管向帝座告狀便是。反正你我大眼瞪小眼,誰看誰都不順眼,鳳二檔頭不如早些回去,辦了差事要緊。”林白起突地轉過頭,眯起眼看他,“還是說鳳二檔頭,是要先斬後奏要了本王的腦袋?”


    “不敢。”鳳白骨低著頭。


    林白起猛地站起來,上前兩步朝他厲聲道:“你們還有什麽不敢的?回去告訴梅掩袖,他年輕時窮了那麽些年月,如今貪些本王尚能姑息,釋了鳳蘭的權也是依太後的主意。可若是要落井下石甚麽人,或是硬要大夏變了天,我白花館絕不會坐視江山染血。別留宮在朝中有百年根基,我白花館在江湖上也有數十代的地位。鹿死誰手,還未可知。”


    待林白起說完,鳳白骨才抬起頭來。


    不知為何,林白起覺得自己這樣說了,他仿佛很高興一般,臨走時又看了她兩眼,似乎是笑著走出城守府大門的。她想這人約莫是到了年紀,開始癡呆了罷。但眼下也沒有精力管他,她要做的事情還多著呢。


    於是她回到後院,走進屋內便看見蕭寵正在給鳳瀾王料理傷勢。


    倒也忘了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蕭寵與鳳蘭就變得惺惺相惜的,平日裏鳳蘭幫過蕭寵不少,蕭寵也給了鳳蘭不少方便。這會兒兩人這是正說著話,看林白起進來了才停了下來。


    “鳳蘭,你這是怎麽回事?”林白起問。


    “前幾日宮裏抓了個刺客,送到刑部審了三日,出來後便成了被我指使的,還刺傷了君天戰。在那前一日我還見了君天戰,渾身上下好好的,傷?約莫是被刺客削去了幾根頭發罷。”鳳蘭露出一個苦笑,“謀反?那帝位我可不惜得座。先帝四十多歲時就是一張千溝萬壑的老臉,我可操不起那個心!”


    林白起也不知該怎麽安慰他,隻好問:“你覺得怎麽樣?傷得重不重?”


    “其實也沒受什麽傷,隻是喪家之犬哪有不是灰頭土臉的?我就跟仇典說別來麻煩你,現在惹上我不是給自己找不自在麽。”


    林白起皺眉道:“你何苦說這樣的話?今日是你落難,保不齊明日就是我。我們這樣辦,明日一早師兄陪你去衝城尋傅寒塘,我帶著秦堯仍舊回帝都去。”


    此言一出,蕭寵便皺起了眉頭,林白起握住他的手,給了他一個“出去再說”的眼色。


    於是兩人看著鳳蘭睡下,也許是真的睡著了,也許是裝睡。蕭寵這時才看了林白起一眼,她會意地同他一道走出房門。


    這晚的天色很不好,還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兩人便在抄手門廊邊站定,蕭寵往廊沿上一坐,壓低聲音道:“你仍要回帝都?”


    林白起點了點頭,“我哥還在帝都。”


    蕭寵似乎還是有點生氣,但已不像原先那般暴怒了。林白起看他的樣子,便知他在心裏已有了自己的主意。但師兄一貫是個不要命的人,林白起並不知道她的主意是什麽,有時候她甚至期望師兄的主意少些。


    “師兄……”林白起突然叫了他一聲,隻是單純的想叫他,也並不是要對他說什麽。


    “你回帝都去罷,我送鳳蘭去衝城便來找你。凡事不要一個人拿主意,找我爹商量,或者找你哥。真要出了事,便等我趕回來再說。”


    林白起點了點頭,從後麵摟住蕭寵。他的肩膀寬而厚實,仿佛自己遭遇多麽難過的事,都能夠依賴他平安度過。


    ***


    第二日,林白起便準備啟程回帝都,蕭寵已連夜護著鳳蘭往衝城去了,這邊便隻有蔣絲和小段跟著她。


    才出城守府,便看見鳳白骨站在外麵,身邊卻沒有跟人。


    林白起也不知道他是什麽主意,隻能先發製人道:“鳳二檔頭,您又聽到了什麽風?莫不是仍舊懷疑鳳瀾王在我府上罷?”


    鳳白骨笑著搖了搖頭,道:“昨日有些話白王沒對咱家說,今日便由咱家自己說來罷。帝座給鳳瀾王定的是行刺的大罪,隻是帝座有所不知,行刺他的人本不鳳瀾王派去的,卻是咱家要加害鳳瀾王,才讓刺客那樣說。”


    林白起與身邊的幾個人都愣了,半晌她才道:“你……你可知你方才說的話是什麽分量?”


    “這話可不是咱家說與白王聽的,卻是白王拿住了咱家,要替鳳瀾王沉冤昭雪呢。”鳳白骨眯著眼,似乎很是滿意地看著林白起,“白王殿下,您卻真成了個人物,一點兒也沒往偏處走。咱家這輩子作孽無數,你卻不知,咱家是保過你一條性命的。當時並不覺得如何,現在看來,怕是咱家這輩子做得最妥帖的一件事了。”


    “你……到底是什麽人?”林白起覺得自己竟聽不懂他的話,事實上這兩天許多人說的話,她都聽不太懂。


    鳳白骨仍舊微微笑著,雍容又大度的樣子,這樣的大度就他而言幾乎沒有幾回。他想他是真的老了,新人勢必會出頭,可在這亂世出頭卻未必是什麽好事。旁人都不知道,在鳳白骨眼裏,四十多歲的梅掩袖竟都算是新人了。


    “咱家年輕時,真是極其固執的一個人,尤其能記恨,給人打一下至少要還三下。現在呢,別人騎到鳳氏一族的頭上,我卻也是管不了了。”鳳白骨的神情極淡薄,一點也無從前那淩厲的銳氣,隻清淺笑道:“人老了,便容易軟弱起來……”


    林白起這才知道,鳳白骨竟然是鳳蘭的長輩,鳳氏一族的族長的胞弟。


    鳳氏一族原是鳳鸞城的望族,除卻君氏,第二就是鳳家。隻是後來鳳氏一族家道衰落,鳳白骨便被送進宮去做了太監,以此貼補家中的用度。好在他大哥的兒子爭氣,成了後來的鳳瀾王。


    鳳瀾,鳳蘭,鳳白骨甚至覺得如今的鳳瀾府,就是為他們鳳氏一族光耀門楣而存在的。鳳蘭是鳳氏一族的光耀,而如今卻要被人逼到這般境地,他便已想好拿自己的命換鳳蘭的。橫豎他活了五十多年,看盡了人生百態,卻也覺得沒有什麽需要繼續看下去的了。


    “王爺,鳳蘭的事我替他擔下來了,你的事,卻也有人在替你擔著。”鳳白骨身體微微前傾,在白王耳邊說到:“花幫主為了您,這次可是下了大工夫。他毀了與錦大人的婚事,擇日便要迎娶你白花館的門人呢。”


    “他要娶誰?”林白起一驚,她似乎猜到是誰了,卻又覺得不可置信。


    “你們白花館的第五染,這女人可是不簡單,先拐走了你師兄,後又傍上了花幫主,厲害啊!”


    竟真的是她!林白起心中一陣愕然。花殺若是在這個時候迎娶第五染,必是隻有那一個原因,便是第五拿她的身世要挾他。可花殺怎麽會為了她區區一個林白起,就更改原本定好的親事?而第五又是為何非要花殺不可?


    她腦中一頭霧水,喃喃道:“第五……她究竟想做什麽……”


    鳳白骨問略歎了口氣,他是宮裏的老人了,不論是前朝的爭權奪勢與後宮的嬪妃相鬥,他都經曆了太多。可林白起這孩子,是他從小關注到大的,身世和境遇委實太坎坷了些。


    他苦笑一聲,朝林白起問道:“白王殿下,您對自己的身世了解多少?”


    林白起不怎麽敢對他說,她不確定鳳白骨知道些什麽,於是隻等著他再開口。


    果然鳳白骨拿出一個絲綢包著的匣子,遞到白王手中,“當年溺死一雙龍鳳胎的,也有咱家一個,你看了這樣東西,必然會明白一些。”


    林白起打開一看,裏頭端端正正地躺著一塊平安鎖,上赫然寫著四個字:哥舒嵐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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