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人清道:“這兩位大哥從山西奉闖王之命前來,要我去商量一件事。我明天就要下山。”承誌道:“師父,這次我想跟你去瞧瞧崔叔叔。可以嗎?”他在山上實在悶得膩了,好幾次想跟師父下山,都沒得到準許,這次又求。


    穆人清微微一笑。王高二人知道他們師徒有話要商量,告退了出去。


    穆人清道:“眼前義軍聲勢大張,秦晉兩省轉眼可得,這也正是你報父仇的良機。你曾幾次求我帶你去行刺崇禎皇帝,我始終沒允準,你可知是什麽原因?”承誌道:“定是弟子的功夫沒學好。”穆人清道:“這固然是原因,但另有更重要的關鍵。你坐下聽我說。”承誌依言坐下。


    穆人清道:“這幾年來,關外軍情緊急,滿洲人居心叵測,千方百計想入寇關內。崇禎這人雖然疑心重,做事三心兩意,但以抗禦滿清而言,比之前朝萬曆、天啟那些昏君,總算還是竭力以赴的。要是你為了私仇,進宮刺死了他,繼位的太子年幼,權柄落入宦官奸臣手裏,隻怕咱們漢人的江山馬上就得斷送,你豈非成了天下罪人?你父親終身以抵禦滿洲、平定遼東為己誌,他在天之靈知道了,一定也要怒你不忠不孝吧。”承誌聽師父一言提醒,不覺嚇出了一身冷汗。


    穆人清道:“國家事大,私仇事小。我不許你去行刺複仇,就是這個道理。但現下局麵不同了,闖王節節勝利,洛陽已得,一兩年內,便可進取北京。闖王英明神武,那時由他來主持大局,又怎怕遼東滿洲人入寇?”承誌聽得血脈賁張,興奮異常。


    穆人清道:“眼下你武功已頗有根柢,雖武學永無止境,但我所知所能,已盡數傳你,以後就全憑你自己用功。明天我下山去,要跟高王二人去辦幾件事。你的混元功尚差了最後一關,少則十日,多則一月,便能圓熟如意,融會貫通。下山奔波,諸事分心,練功沒山上安靜。待得混元一氣遊走全身,更無絲毫窒滯,你再下山,到闖王軍中來找我吧。一路之上,如見到不公不平之事,便須伸手。行俠仗義,助弱解困,救死扶傷,乃我輩份所當為,縱是萬分艱難危險,也不可袖手不理。”


    承誌答應了,聽師父準許他下山,甚是歡喜。


    穆人清平時早已把本門門規,以及江湖上諸般禁忌規矩、幫會邪正、門派淵源、武功家數告知了他,這時又擇要一提,最後道:“你為人謹慎正直,我是放心得過的。隻是你年輕之人,血氣方剛,於‘女色’一關要加意小心。多少大英雄大豪傑隻因在這事上失了足,弄得身敗名裂。你可要牢牢記住師父這句話。”承誌凜然受教。


    次日天亮,承誌起身後,就如平時一般,幫啞巴燒水做飯,等一切弄好再到師父房裏請安,卻見穆人清和兩位客人早已走了。承誌望著師父的空床出了一會神,想到不久就可下山,打手勢告訴了啞巴。啞巴愀然不樂,轉身走出。


    承誌和他相處十餘年,早已親如兄弟,知他不舍得與自己分離,心下也感悵惘。


    忽忽過了十七八天,承誌照常練功,想到不久便要離去,對山上一草一木不由得加意愛惜起來。這天用過晚飯,坐在床上又練了一遍混元功,但覺內息遊走全身經脈,極是順暢,知道師父所雲最後一關亦已打通,心下甚喜。正要熄燈睡覺,啞巴走進房來,做手勢說山中似乎來了生人。袁承誌要奔出去察看,啞巴示意已前後查過,未見有何不妥之處。


    袁承誌不放心,帶了兩頭猿猴山前山後查看,沒發現有何異狀,也就回來睡了。


    睡到半夜,忽聽得外房中大威與小乖吱吱亂叫,承誌翻身坐起,側耳細聽,忽然間一陣甜香撲鼻,暗叫:“不好!”閉氣縱出,不料腳下陡然無力,一個踉蹌,險些跌倒。那是他從所未有之事,正感驚訝,室門砰的一聲給人踢開,一條黑影竄將進來,黑暗中刀風颯然,當頭砍到。袁承誌隻覺頭腦發暈,站立不定,危急中強自支持,身子向左偏讓,右掌反擊。那人揮刀直劈,削他手臂。


    袁承誌猝遇強敵,不容對方有緩手機會,黑暗中聽聲辨形,欺進一步,左掌噗的一聲,擊在那人肩頭,但手臂酸軟,使出來的還不到平時一成功力,饒是如此,那人還是單刀脫手,身不由主的直摜出去。外麵一人伸手拉住,問道:“點子爪子硬?”


    袁承誌待要撲出追敵,突覺一陣迷糊,暈倒在地。


    也不知隔了多少時候,方才醒來,隻感渾身酸軟,手足一動,吃驚非小,原來全身已給繩子縛住。隻見室中燈火輝煌,兩個人正在翻箱倒篋的到處搜檢。


    他知遭人暗算,心中自責無用,師父下山沒多天,就給人掩上山來擒住了,還說得上什麽闖江湖報父仇。這時兀自頭暈目眩,於是潛運內功,片刻間便即寧定。


    當下假裝昏迷未醒,眼睜一線偷看,隻見一人身材瘦削,四十多歲年紀,麵容幹枯,另一個頭頂光禿,身軀高大,瞧身形就是適才與自己交手之人。他想:“山上有什麽貴重東西,值得他們來搶?這裏就隻有師父留下給我做盤纏的五十兩銀子。但這二人絕非尋常盜賊,這禿子武功不弱,想那瘦子也自了得。若說是來找師父報仇,為什麽不殺我,卻到處搜尋東西?”暗運功力,想崩斷手上所縛繩索繩子。不料敵人知他武功精強,已在他雙手之間插了枝空竹,隻要一用力,竹子先破,立發聲響。承誌微微一掙,便即發覺,於是停手不動,尋思脫身之計。


    那禿子忽然高興大叫:“在這裏啦!”從床底下捧出一隻大鐵盒,正是金蛇郎君的遺物。瘦子與禿子坐在桌邊,打開鐵盒,取出一本書來,見封麵上寫著“金蛇秘笈”四字。禿子大笑道:“果然在這裏,張師哥,咱們這十八年功夫可沒白費。”揭開秘笈,見書頁上畫著許多圖形,寫滿小字,喜得晃頭搔耳,樂不可支。


    瘦子忽叫:“咦,那人要逃!”說著向承誌一指。承誌吃了一驚。禿子回過頭來,那瘦子手腕翻處,波的一聲,一柄匕首插進了禿子背脊,直沒至柄,隨即躍開數尺,拔出長劍,護住門麵。


    禿子驚愕異常,忽然慘笑,說道:“二十幾個師兄弟尋訪了十八年,今日我和你才得到這寶貝,張師哥,你要獨吞,竟對我下這毒……手……哈哈……哈哈……你……你當然連棋仙派也叛了。可是要瞞過五位老爺子,隻怕沒這麽容易,我……瞧你有什麽好下場……嚇嚇……”


    靜夜中聽到這慘厲的冷笑聲,承誌全身寒毛直豎。


    那禿子反手去拔背上匕首,卻總是夠不到,驀地裏長聲慘呼,撲在地下,抽搐了幾下,就不動了。


    瘦子怕他沒死,又過去在他背上刺了兩劍,哼了一聲,道:“我不殺你,怕你不會殺我麽?那又何必客氣?”隨即又在禿子的屍身上重重踢了一腳,說道:“你說我瞞不過那五個糟老頭子?你瞧我的!”


    他不知承誌已醒,陰惻惻的笑了兩聲,彈去了蠟燭上燈花,打開秘笈看了起來,身子微微晃動,滿臉喜色。他翻了幾頁,有幾頁黏住了揭不開來,伸食指在口中一舐,蘸了些唾液又去翻閱,這般翻了幾張,承誌突然想起,書本上附有劇毒,他如此翻閱,勢必中毒,不由得“呀”的一聲叫了出來。


    那瘦子聽到了,轉過頭來,見承誌臉上盡是驚惶之色,便緩緩站起,從禿子背上拔出匕首,走上兩步,說道:“我跟你無怨無仇,可是今日卻不能饒你性命。”說著眼露凶光,舉起匕首,獰笑兩聲,說道:“此時殺你,隻怕你到了陰間也不知原因。老實跟你說,我是浙江衢州棋仙派的張春九。我們棋仙派跟金蛇郎君是死對頭,他奸淫了我們師妹,逃得不知去向。我們十多年來到處找他,那知他的物事竟在你這小子手裏。金蛇郎君在那裏?”說著向窗外一瞧,不由自主的臉露畏懼,似乎怕金蛇郎君突然出現。


    承誌如稍有江湖經曆,自會出言恐嚇,縱不能將他驚走,也可使他心有顧忌,不敢便加害自己,但此時六神無主,那想得到騙人?隻道:“金蛇郎君早已死了,他……他的屍骨也是我葬的。”張春九大喜,又問一句:“金蛇郎君果然死了?”承誌點點頭。張春九喝問:“他怎麽死的?”承誌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張春九滿臉猙獰之色,惡狠狠的道:“你這小子住在華山之上,決非好人,料來跟金蛇郎君蛇鼠一窩,殺了你也不冤。你做了鬼要報仇,到衢州靜岩來找我張春九吧,嘿嘿,不過我今後衢州也永不回去了,隻怕你變了鬼也找我不到……”提劍便要往承誌頭上斬落,突然之間,打了個踉蹌。


    承誌知危機迫在目前,全身力道都運到了雙臂之上,啪的一聲,空竹先破,跟著繩索迸斷,揮掌正要打出,張春九忽然仰天便倒。


    承誌怕他有詐,手持斷繩,在麵前揮動,呼呼生風。卻見他雙腳一登,便不動了,眼中、鼻中、耳中、口中,都流出黑血,才知他已中毒而死,俯身解開自己腳上繩索,奔到外室,見啞巴也已遭縛,雙目圓睜,動彈不得,忙給他解了縛。又見大威與小乖昏倒在地,心中吃驚,忙去端了一盆冷水從頭淋落,兩頭巨猿漸漸蘇醒。


    承誌打手勢把經過情形告訴啞巴。等天明後,兩人把兩具死屍抬到後山。承誌想這大鐵盒是害人之物,便與毒書一起投入坑裏,與兩具死屍葬在一處,想起夜來情事,不由得暗暗心驚:“這二人所以綁住我與啞巴,不即一刀殺死,自是為了要拷問金蛇郎君的下落。若非他們另有圖謀,這時葬在這坑中的,卻是我與啞巴的屍首了。”


    第四回


    矯矯金蛇劍 翩翩美少年


    袁承誌在十四歲上無意中發現鐵盒,這些年來早把這件事忘得幹幹淨淨,眼看這張春九與禿子的神情,猜想《金蛇秘笈》中必定藏有重大秘密,否則他們不會連續找上十八年之久,找到之後,又如此你搶我奪的性命相搏。“到底秘笈中寫著什麽?”此念一動,再也不能克製,於是在床底角落中把那隻塵封蛛結的小鐵盒找了出來。這隻盒子小得多,張春九和禿頭一時沒發見。兩人一見到大鐵盒中的假秘笈,便欣喜若狂,再也不去找尋別物了。


    袁承誌打開鐵盒,取出真本《金蛇秘笈》放在桌上,翻開閱讀,那書較小,但頁多書厚,前麵是些練功秘訣及發射暗器的心法,與他師父及木桑道人所授大同小異,此外還詳述各家各派的武功秘奧,以及諸般破解之法,可說洋洋大觀,另有金蛇郎君本身原學和自創的武功。約略看去,秘笈中所載,頗有不及自己所學的,但手法之陰毒狠辣,卻遠有過之。心想,這次險些中了敵人卑鄙詭計,日後在江湖上行走,難保不再遇到陰毒對手,這些人的手法自己雖不屑使用,但知己知彼,為了克敵護身,卻不可不知,於是對秘笈中所述心法細加參研。


    一路讀將下去,不由得額頭冷汗涔涔而下,世上竟有這種種害人的毒法,當真匪夷所思,相較之下,張春九和那禿子用悶藥迷人,可說毫不足道。


    讀到第三日上,見秘笈所載武功已與自己過去所學全然不同,不但與華山派武功無絲毫共通之處,而且從來不曾聽師父或木桑道長提到過,那也並非僅是別有蹊徑而已,委實異想天開,往往與武學要旨背道而馳,卻也自具克敵製勝之妙。他一藝通百藝通,武學上既已有頗深造詣,再學旁門自是點到即會。秘笈中所載武功奇想怪著,紛至遝來,一學之下,再也不能自休,當下照著秘笈一路學將下去。


    他既有混元功的深厚根柢,要學任何武功皆輕而易舉,但練到二十餘日後卻遇上了難關,秘笈中要訣關竅,記載詳明,然根基所在的姿勢卻無圖形,訣要甚是簡略,不知招式,隻得略過不練。


    後來十餘頁的功夫,都是用來對付一個叫做“五行陣”的陣法,要他先熟習八卦方位,諸般生克變化。這陣法變幻多端,組成陣法的對手五人此來彼去,互補互救,金蛇郎君以極巧妙方法,將之一舉摧破,其中包含了不少高明武功。袁承誌心想,這“五行陣”日後未必真會遇上,但諸般破陣的功夫,用途甚廣,學了卻大有用處,於是花了幾日苦功,一一學會。秘笈中記載其他武功,大都心平氣和,析其優劣,但這十餘頁講述“五行陣”,語氣中頗含怨毒,對此敵手五人敵意甚盛,所用武功也均狠辣強勁,每一招均欲殺敵而後快。承誌習練之時暗暗搖頭:“何必生這麽大的氣,破了陣法也就是了。”看來這套武功乃有所為而作,對手實有其人,並非憑虛說武。承誌學其招式,然不記其陰毒之意,心想:“師父常教我說,自己武功既強,便須時時存著‘手下容情,留有餘地’的念頭。”


    再翻下去是一套“金蛇劍法”,心想:此劍法以“金蛇”為名,金蛇郎君定然十分重視,必有獨到之處。照式練去,初時還不覺什麽,到後來轉折起伏、刺打劈削之間,甚是不順,有些招式更絕無用處,連試幾次總感不對,便即想起,金蛇郎君埋骨的洞中壁上有許多圖形,莫非與此有關?


    一想到這事,再也忍耐不住,招了啞巴,帶了繩索火把,又去洞中。這時他身材已經高大,幸而當年曾將洞口拆大,於是鑽進洞內,舉起火把往壁上照去,對圖形一加琢磨,果是秘笈中要訣的圖解。山壁石質雖甚鬆軟,但圖形潦草,筆劃入石極淺,看來金蛇郎君刻劃之時已無甚力氣。他心下大喜,照圖試練,暗暗默記,花了幾個時辰,將圖形盡數記熟了,在金蛇郎君墓前又拜了兩拜,謝他遺書教授武功。


    正要走出,一瞥間見到洞壁上的那個劍柄,當日年幼,未敢拔出,此時緊緊握住劍柄,臂上微一使力,嗤的一聲響,拔了出來,劍柄下果然連有劍身。劍鋒插入處石壁上原有一條深縫,否則金蛇郎君插劍時如已無多大力氣,未必能將劍身插入石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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