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到中夜,睡夢中忽聽遠處隱隱有呼哨之聲,袁承誌登時醒轉,想起師父所說江湖上的種種變故情狀,料知有事,悄悄在被中穿了衣服。


    不久櫓聲急響,下遊有船上來。隻見溫青突然坐起,原來他並未脫衣,又見他從被窩中取出一柄精光耀眼的長劍,躍到船頭。袁承誌一驚,揣測:“莫非他是水盜派來臥底的,要打劫這姓龍的商人?”師父離山之時,曾說世間方亂,道路不靖,身上帶劍惹眼,不免多生事端,因此他遵師父之囑,隨身隻帶一柄匕首,那柄平日習練劍法的長劍留在華山,當下一摸身邊匕首,坐起身來。


    隻聽得對麵小船搖近,船頭上一個粗暴的聲音喝道:“姓溫的,你講不講江湖義氣?”溫青叱道:“講又怎樣,不講又怎樣?”那人叫道:“我們辛辛苦苦從九江一路跟下來,你倒好,半路裏殺出來吃橫梁子!”


    這時龍德鄰也已驚醒,探頭張望,見四艘小船上火把點得晃亮,船頭上站滿了人,個個手執兵刃,登時嚇得不住發抖。袁承誌已聽出其間過節,安慰他道:“莫怕,沒你的事!”龍德鄰道:“他……他們不是來搶我貨物……貨物的強人麽?”


    溫青喝道:“天下的財天下人發得,難道這金子是你的?”那人道:“快把二千兩金子拿出來,大家平分了。咱們雙方各得一千兩,就算便宜你。”溫青叫道:“呸,你想麽?”小船上兩名大漢怒道:“沙大哥,何必跟這橫蠻的東西多費口舌!他不要一千兩金子,那就一個子兒也不給他。”手執兵刃,向大船上縱來。


    龍德鄰聽他們喝罵,本已全身發抖,這時見小船上兩人跳將過來,更是魂飛魄散,大聲道:“袁……袁相公,強人……強人來打劫……打劫啦。”袁承誌將他拉到自己身後,低聲道:“別怕。”


    隻見溫青身子稍偏,左足飛起,撲通一聲,將左邊一人踢下江去,跟著右手長劍斬落。來人舉刀擋架,那知他長劍忽地斜轉,避過刀鋒,順勢削落,喀嚓一聲,那人連肩帶刀,都給削了下來,跌在船頭,暈了過去。溫青冷笑一聲,叫道:“沙老大,別讓這些膿包來現世啦。”對麵那大漢哼了一聲,道:“去抬老李回來。”小船上兩人空手縱將過來,溫青隻是冷笑,並不理會,讓兩人將右膀被削之人抬回,不久跌在江中那人也濕淋淋的爬上小船。


    沙老大叫道:“我們遊龍幫跟你棋仙派素來河水不犯井水。我們當家的衝著你五祖麵子,不來跟你為難,可別當我們是好惹的。”


    袁承誌聽他提到棋仙派,心中一凜:“那天到華山來的張春九,不是自稱棋仙派麽?這姓溫的跟他是一派,隻怕也是個邪惡之徒。”


    溫青道:“你別向我賣好,打不過,想軟求麽?”沙老大怒道:“你到底按不按江湖規矩辦事?”溫青冷笑道:“我愛怎麽就怎麽,偏有這許多廢話?”沙老大道:“咱們話說在先,我們遊龍幫已盡到了禮數,跟你好說好話,隻盼雙方不傷和氣。你五祖可不能再說我們以多欺少,以大欺小。”袁承誌聽他口氣,似乎對溫青的一個什麽五祖很是忌憚。溫青笑道:“憑你這點玩藝兒,就欺得了我麽?”


    袁承誌聽雙方越說越僵,知道定要動手,從兩邊言語中聽來,似是遊龍幫想劫一批黃金,卻給溫青中間殺出來夾手奪了去,遊龍幫不服氣,趕上來要分一半贓。溫青上船時身子如此沉重,想來包裹中就藏著這二千兩黃金了。心想兩邊都非正人,自己裝作不會武功,隻袖手旁觀便是。


    沙老大大聲呼喝,手握一柄潑風大環刀,躍上船來,十多名大漢跟著紛紛躍過,站在他身後。沙老大一抱拳,說道:“你棋仙派武功號稱獨步江南,今日姓沙的領教閣下高招!”溫青哼了一聲道:“是你一人和我打呢,還是你們大夥兒齊上?”沙老大怒道:“你也太瞧不起人啦!你船上還有什麽朋友請他出來作個見證,別讓江湖上朋友說姓沙的不要臉。”他掉頭對住艙口,說道:“叫艙裏的朋友出來吧!”兩名大漢走進艙去,對袁承誌和龍德鄰道:“我們大哥要你們出去。”


    龍德鄰全身發抖,不敢作聲。袁承誌道:“他們要打架,隻不過叫咱們作個見證,沒什麽要緊。出去吧。”拉著他手,走上船頭。


    溫青似乎等得不耐煩了,不讓沙老大再交待什麽場麵話,冷笑道:“你定要出醜,可莫怪我手辣,進招。”唰唰兩劍,分刺對方左肩右膀。沙老大身材魁梧,身法卻頗靈動,潑風刀一招“鐵牛頂頸”,反轉刀背,向溫青砸來,這一招既避來劍,又攻敵人,可是手下留情,隻以刀背砸打。


    溫青叱道:“有什麽本事,一古腦兒的都抖出來吧,我可不領你情。”口中說著,手上長劍連攻數招。


    沙老大微一疏神,嗤的一聲,肩頭衣服給刺破了一片,肩頭也割傷了一道口子,他嘰哩咕嚕的罵了幾句,一柄潑風刀施展開來,狠砍狠殺,招招狠毒。溫青劍走輕靈,盤旋來去,長劍青光閃爍,已把對方全身裹住。


    袁承誌看兩人拆了數招,已知溫青武功遠在沙老大之上。沙老大刀沉力勁,看來倒也威猛,但刀法呆滯。溫青以巧降力,時刻稍長,沙老大額頭見汗,呼吸漸粗,身法已不如初戰時的矯捷。


    刀光劍影中隻聽得溫青一聲呼叱,沙老大腿上中劍。他臉色大變,縱出三步,右手一揚,三枚透骨釘打了過來。溫青揚劍打飛兩枚,另一枚側身避過。他打飛的兩枚透骨釘中,有一枚突向袁承誌當胸飛去。


    溫青驚呼一聲,心想這一次要錯傷旁人。那知袁承誌伸出左手,隻兩根手指,便將那枚透骨釘拈住了。沙老大帶來的大漢多人手執火把,將船頭照得明晃晃地,溫青瞧得清楚,不禁一怔:“這手功夫可俊得很哪!原來此人武功著實了得。”


    沙老大見溫青注視袁承誌,麵露驚愕之色,乘他不備,又是三枚透骨釘射了過去。袁承誌情不自禁,急叫:“溫兄,留神!”


    溫青急忙轉頭,見三枚透骨釘距身已不過三尺,若非得他及時提醒,至多躲得過一枚,下麵兩枚卻萬萬躲避不開,忙側頭讓過一枚,揮劍擊飛另外兩枚,轉身向袁承誌點頭示謝,挺起長劍,向沙老大直刺過去。


    沙老大一擊不中,早已有備,提起潑風刀一輪猛砍。溫青恨他歹毒,出手盡是殺著。拆了數招,沙老大右膀中劍,嗆啷啷一響,潑風刀跌落船板。溫青搶上一步,揮劍砍斷了他右腿。沙老大慘叫暈去,他手下眾人大驚,擁上相救。溫青掌劈劍刺,登時打死了七八人。袁承誌看著不忍,說道:“溫大哥,饒了他們吧!”溫青毫不理會,繼續刺殺,又傷了兩人。餘人見他凶悍,紛紛跳江逃命。溫青順手揮劍,在沙老大胸口刺落,跟著抬腿把他屍身踢入江中。


    袁承誌心下不快,暗想你既已得勝,何必如此心狠手辣,轉頭看龍德鄰時,他早已嚇得全身癱軟,動彈不得。


    跳入江中的遊龍幫幫眾紛紛爬上小船,搖動船櫓,迅向下遊逃去。


    袁承誌道:“他們要搶你財物,既沒搶去,也就罷了,何苦多傷性命?”


    溫青白了他一眼,道:“你沒見他剛才的卑鄙惡毒麽?要是我落入他手裏,隻怕還有更慘的呢。你別以為幫了我一次,就可隨便教訓人,我才不理呢。”袁承誌不語,心想這人不通情理。溫青拭幹劍上血跡,還劍入鞘,向袁承誌一揖,甜甜一笑,說道:“袁大哥,適才幸得你出聲示警,叫我避開暗器,謝謝你啦。”


    袁承誌臉上一紅,還了一揖,登覺發窘,無言可答,隻覺這美少年有禮時如斯文君子,凶惡時狠如狼虎,不知到底是什麽性子。


    溫青叫船夫出來,吩咐洗淨船頭血跡,立即開船。船夫見了剛才的狠鬥,那敢不遵,提水洗了船板,拔錨揚帆,連夜開船。


    溫青又叫船夫取出龍德鄰的酒菜,喧賓奪主,自與袁承誌在船頭賞月。他絕口不提剛才惡鬥,喝了幾杯酒,說道:“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哼,青天隻怕也管他不著呢。明月幾時愛出來,便出來,不愛出來便不出來。袁大哥,你說是不是?”


    袁承誌聽他忽然掉文,隻得隨口嗯了一聲。他小時跟應鬆念了幾年書,自從跟穆人清學武後,雖然晚間偶然翻閱一下書籍,但不當它正經功課,文字上甚是有限。


    溫青道:“袁兄,月白風高,如此良夜,咱們來聯句,好不好?”袁承誌道:“聯句?什麽叫聯句?我可不會。”溫青一笑不答,給袁承誌斟了杯酒。忽見前麵江上一葉小舟破浪而來,雖是逆水,但駛得甚快。溫青臉色一變,冷笑數聲,隻管喝酒。


    座船順風順水,衝向下遊,轉眼間兩船駛近。溫青擲下酒杯,突然飛身躍起,雙腳在船篷上點了幾下,落在後梢,從船老大手裏搶過舵來,隻一扳,座船船頭向左偏斜,對準了小船直撞過去。小船忙要避讓,又怎還來得及,隻聽一聲巨響,兩船已然相撞。


    袁承誌叫得一聲:“啊喲!”見小船上躍起三人,先後落上大船船頭,身手均頗迅捷。這時小船一側,翻了過去,船底向天。袁承誌老遠看出小船上原有五人,除這三人外,尚有兩人,一個掌舵,一個打槳。這兩人不及躍起,都落入水中,隻叫得一聲“救命”便沉落江底。這一帶江流水急礁多,就算熟識水性,黑夜中跌入江心也不免凶多吉少。


    袁承誌暗罵溫青歹毒,無端端的又去傷人,等兩人從水中冒上,當即伸手扯斷帆索,咬在口中,雙足在船舷上一撐,飛身落向江中,一手一個,抓住落水的兩人頭發,借著牙齒咬住帆索之力,在江麵打了半個圈子,提著兩人回到座船,這一下既使上了“混元功”內勁,又用了木桑所授的輕身功夫。隻聽四人齊聲喝采。一是溫青,他已從船梢躍回船頭,另外三個則是從小船跳上來的。


    袁承誌放下兩人,月光下看那三人時,見一個是五十多歲的枯瘦老者,留了疏疏的短須,一個是中年大漢,身材粗壯,另一個則是三十歲左右的婦人。


    那老者陰惻惻一笑,說道:“這位老弟好俊身手,請教尊姓大名,尊師是那一位?”袁承誌抱拳道:“晚生姓袁,因見這兩位落水,怕有危險,這才拉了起來,並非膽敢在前輩麵前賣弄粗淺功夫,請勿見怪。”


    那老者見他謙恭,頗出意料之外,隻道他是怕了自己,冷笑一聲,對溫青道:“怪不得你這娃兒越來越大膽啦,原來背後有這麽個硬幫手。他是你的相好麽?”


    溫青登時滿臉通紅,怒喝:“我尊稱你一聲長輩,你說話給我放尊重些!”


    袁承誌心想:“看這些人神氣,全非正人,我可莫卷入是非漩渦之中。”朗聲說道:“在下跟這位溫兄萍水相逢,談不上什麽交情。我奉勸各位,有事好好商量,不必動刀動槍的傷了和氣。”那老者聽了袁承誌口氣,知他不是溫青幫手,喜道:“袁朋友既跟這姓溫的沒瓜葛,那好極啦,等我們事了之後,我再和袁朋友詳談,咱們很可以交交。江湖上見者有份,我們自然守這規矩。”言下頗有結納之意,似乎說待會搶到黃金,也可分些給他。袁承誌不便回答,作了一揖,退在溫青身後。


    那老者對溫青道:“你小小年紀,做事這等心狠手辣。沙老大打不過你,你趕了他走,也就罷了,幹麽要傷他性命?”


    溫青道:“我隻一個人,你們這許多大漢子一擁而上,我不狠一些成麽?還說人家呢,也不怕旁人笑你們大欺小,多欺少。有本事哪,就該把人家的金子先給拾奪下來。等我撿了,再陰魂不散的追著來要,想吃現成麽?也不知道要不要臉呢?”他語音清脆,咭咭呱呱的一頓搶白,那老者給說得啞口無言。


    那婦人突然雙眉豎起,罵道:“你這小娃兒,你溫家大人把你寵得越來越沒規矩啦。我要問問你爺爺去,是誰教你這般目無尊長?”溫青道:“尊長也要有尊長的樣兒,想擺擺空架子,來撿便宜,那可不成。”


    那老者大怒,右手噗的一掌,擊在船頭桌上,桌麵登時碎裂。溫青道:“榮老爺子的功夫如何,我早就知道,左右也不過這點玩藝兒,又何必在小輩麵前賣弄?你要顯功夫,去顯給我爺爺們看。”那老者道:“你別抬出你那幾個爺爺來壓人。你爺爺便怎樣?他們真有本事,也不會讓女兒給人蹧蹋,也不會有你這小雜種來現世啦!”溫青慘然變色,伸手握住了劍柄,一隻白玉般雪白的手不住抖動,顯是氣惱已極。那大漢和婦人卻大笑起來。


    袁承誌見溫青臉頰上流下兩道清淚,心中老大不忍,暗道:“他行事比我老練得多,怎麽給人一激就哭了起來?這老頭兒跟人吵嘴,怎地又去罵人家的父母?年紀一大把,卻不分說道理,亂七八糟的,盡說些難聽話來損人。”他本來決意兩不相助,然見溫青受人欺侮,動了鋤強扶弱之念。


    那老者陰森森的道:“哭有什麽用?快把金子拿出來。我們自己也不貪,金子要拿去給沙老大的寡婦。再說,這位袁朋友也該分上一份。”袁承誌忙搖手道:“我不要!”溫青氣得身子發顫,哭道:“我偏偏不給。”


    那大漢哼了一聲,見大船雖已收帆,但仍順水下流,舉起船頭的大鐵錨,在空中舞了個圈,向岸上擲去。那鐵錨連上鐵鏈,當有一百來斤,他擲得這麽遠,力氣確然不小。鐵錨一在岸上鉤住,大船登時停了。那大漢叫道:“你到底拿不拿出來?”


    溫青舉起左袖,拭幹了淚水,說道:“好,我拿給你們。”奔進船艙,過了一會,雙手捧著一個包裹出來,看模樣甚是沉重。那大漢正要伸手去接,溫青喝道:“呸,有這麽容易!”手上使勁,那包裹直飛出去,撲通一聲大響,落入江心,叫道:“你們有種就把我殺了,要想得金子嗎?別妄想啦!”那大漢氣得哇哇大叫,拔刀向他砍來。


    溫青一擲出包裹,便拔劍在手,唰唰兩劍,還刺大漢。那老者叫道:“住手!”大漢回架來劍,躍開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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