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青道:“他又不是我真的哥哥。我媽媽才姓溫,這兒是我外公家。他是我媽媽堂兄的兒子,是我表哥。要是我有爸爸,有自己的家,也用不著住在別人家裏,受別人的氣了。”說著又垂下淚來。


    袁承誌道:“我瞧他對你倒是挺好的,反而你呀,對他很凶。”溫青忽然笑了出來,道:“我如不對他凶,他更要無法無天呢。”


    袁承誌見他又哭又笑,一副天真爛漫的樣子,又想到自己的身世,不禁頓興同病相憐之感,說道:“我爸爸給人害死了,那時我還隻七歲,我媽媽也是那年死的。”溫青道:“你報了仇沒有?”袁承誌歎道:“說來慚愧,我真不孝……”溫青道:“你報仇時我一定幫你,不管這仇人多厲害,我也必幫你。”袁承誌好生感激,握住了他手。


    溫青的手微微一縮,隨即給他捏著不動,說道:“你本事比我強得多,但我瞧你對江湖上的事很生,我將來可以幫你出些主意。”袁承誌道:“你真好。我沒一個年紀差不多的朋友,現今遇到了你……”溫青低頭道:“就是我脾氣不好,總有一天會得罪你。”袁承誌道:“我既當你是朋友,知道你心地好,就算得罪了我,也不會介意。”溫青大喜,歎了一口氣道:“我就是這件事不放心。你說過了的,可要算數。你須得真不介意才好。”


    袁承誌見他神態大變,溫柔斯文,與先前狠辣的神情大不相同,說道:“我有一句話,不知溫兄肯不肯聽?”溫青道:“這世上我就聽三個人的話,第一個是媽媽,第二個是我親外公三爺爺,第三個就是你了。”


    袁承誌心中一震,說道:“承你這麽瞧得起我,其實,別人的話隻要說得對,咱們都該聽。”溫青道:“哼,我才不聽呢。誰待我好,我……我心裏也喜歡他,那麽不管他說得對不對,我都聽他的。要是我討厭的人哪,他說得再對,我偏偏不照他的話做。”


    袁承誌笑道:“真是孩子脾氣,你幾歲了?”溫青道:“我十八歲,你呢?”袁承誌道:“我大你兩歲。”溫青低下了頭,忽然臉上一紅,悄聲道:“我沒親哥哥,咱們結拜為兄弟,好不好?”


    袁承誌自幼便遭身世大變,自然而然的諸事謹細,對溫青的身世實在毫不知情,然見到他盜金殺人,行止甚邪,又是棋仙派的人。他對自己雖推心置腹,但提到結拜,那是終身禍福與共的大事,不由得遲疑。


    溫青見他沉吟不答,驀地裏站起身來,奔出亭子。袁承誌吃了一驚,連忙隨後追去,隻見他向山頂直奔,心想這人性情激烈,別因自己不肯答應,羞辱了他,諸事不可逆料,忙展開輕功,幾個起落,已搶在他麵前,叫道:“溫兄弟,你生我的氣麽?”


    溫青聽他口稱“兄弟”,心中大喜,登時住足,坐倒在地,說道:“你瞧我不起,怎麽又叫人家兄弟?”袁承誌道:“我幾時瞧你不起?來來來,咱們就在這裏結拜。”


    於是兩人向著月亮跪倒,發了有福共享、有難同當的重誓。站起身來,溫青向袁承誌一揖,低低叫了聲:“大哥!”袁承誌回了一揖,說道:“我叫你青弟吧。現下不早啦,咱們回去睡吧。”兩人牽手回房。


    袁承誌道:“你別回去吵醒伯母了,咱們就在這兒同榻而睡吧。”溫青陡然滿臉紅暈,把手一甩,嗔道:“你……你……”隨即一笑,說道:“明天見。”飄然出房,把袁承誌弄得愕然半晌,不知所雲。


    次日一早,袁承誌正坐在床上練功,小菊送來早點。袁承誌跳下床來,向她道勞,正吃早點,溫青走進房來,道:“大哥,外麵來了個女子,說是來討金子的,咱們出去瞧瞧。”袁承誌道:“好。”心想奪人財物,終究不妥,如何勸得義弟還了人家才好。


    兩人來到廳口,便聽得廳中腳步聲急,風聲呼呼,有人在動手拚鬥,走進大廳,隻見溫正快步遊走,舞動單刀,正與一個使劍的年輕女子鬥得甚緊。旁邊兩個老者坐在椅中觀戰。一個老人手拿拐杖,另一個則是空手。溫青走到拿拐杖的老者身旁,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那老者向袁承誌仔細打量,點了點頭。


    袁承誌見那少女約莫十八九歲年紀,雙頰暈紅,容貌娟秀,攻守之間,法度嚴謹。兩人拆了十餘招,一時分不出高下。袁承誌對她劍法卻越看越疑心。


    隻見那少女欺進一步,長劍指向溫正肩頭,溫正反刀格擊,迅速之極,眼見那少女的長劍就要給他單刀砸飛。豈知那少女更快,長劍圈轉,倏向溫正頸中劃來。溫正一驚,連退三步。那少女乘勢直上,唰唰數劍,攻勢迅捷。


    袁承誌已看明白她武功家數,雖不是華山派門人,但必受過本門中人的指點,否則依她功力,早已支持不住,仗著劍術精奇,才跟溫正勉強打個平手,莫看她攻勢淩厲,其實溫正又穩又狠,後勁比她長得多。溫青也已瞧出那少女非溫正敵手,微微冷笑,說道:“憑這點子道行,也想上門來討東西。”


    再拆數十招,果然那少女攻勢已緩,溫正卻一刀狠似一刀,再鬥片刻,那少女更左支右絀,連遇凶險。


    袁承誌見情勢危急,忽地縱起,躍入兩人之間。兩人鬥得正緊,兵刃那裏收得住勢?一刀一劍,齊奔他身上砍到。溫青驚呼一聲。那兩個老者一齊站起,隻因出其不意,都來不及救援。卻見承誌右手在溫正手腕上輕輕一推,左手反手在那少女手腕上微微一擋。兩人兵刃都不由自主的向外蕩開,當即齊向後躍。兩個老者都“咦”的一聲,顯然對承誌這手功夫甚是驚詫,兩人對望了一眼。


    溫正隻道承誌記著昨夜之恨,此時出手跟自己為難。那少女卻見他與溫青同從內堂出來,自然以為他是對方一黨,眼見不敵,仗劍就要躍出。


    袁承誌叫道:“這位姑娘且慢。”那少女怒道:“我打你們不贏,自有功夫比我高的人來討金子,你們要待怎樣?”承誌拱手道:“姑娘勿怪,請教尊姓大名,令師是那一位?”那少女“呸”了一聲,道:“誰來跟你囉唆?”陡然躍向門口。


    承誌左足一點,躍起擋在門外,低聲道:“莫走,我幫你。”那少女一呆,問道:“你是誰?”承誌道:“我姓袁。”


    那少女一對烏溜溜的眼珠盯住他的臉,忽然叫了出來:“你識得安大娘麽?”承誌全身一震,手心發熱,說道:“我是袁承誌,你是小慧?”那少女高興得忘了形,拉住他手,叫道:“是啊,是啊!你是承誌大哥。”驟然間想起男女有別,臉上一紅,放下了手。溫青見了這副情狀,臉上登時如同罩了一層嚴霜。


    溫正叫了起來:“我道袁兄是誰?原來是李自成派了來臥底的!”袁承誌道:“我跟闖王曾有一麵之緣,倒也不錯,可說不上臥底。這位姑娘是我世交。不知兩位因何交手,兄弟鬥膽,替兩位說和如何?”安小慧道:“承誌大哥,他們既是你朋友,隻要把金子交出,那就一切不提。”溫青冷冷的道:“有這麽容易?”


    袁承誌道:“兄弟,我給你引見,這位是安小慧安姑娘,我們小時在一塊兒玩,已差不多十年不見啦。”溫青冷冷的瞅了安小慧一眼,並不施禮,也不答話。


    袁承誌很感尷尬,問安小慧道:“你怎麽還認得我?”安小慧道:“你眉毛上的傷疤,我怎會忘記?小時候那壞人來捉我,你拚命相救,給人家砍的,你忘記了麽?”袁承誌笑道:“那一天我們還用小碗小鍋煮飯吃呢。”


    溫青更是不悅,悻悻的道:“你們說你們的……青梅竹馬吧,我可要進去啦。”


    袁承誌忙道:“等一下,小慧,你怎麽跟這位大哥打了起來?”安小慧道:“我和……和崔師兄……”袁承誌搶著問:“崔師兄?是崔秋山叔叔吧?”安小慧道:“不,他是崔秋山叔叔的侄兒。我們護送闖王一筆軍餉到浙東來,那知這人真壞,半路上卻來偷了去。”說著向溫青一指。


    承誌心下恍然,原來溫青所劫黃金是闖王的軍餉,別說闖王對自己禮遇,師父又正全力佐他,便衝著崔秋山、安大娘、安小慧這三人的故人之情,也無論如何要設法幫他找回。何況闖王千裏迢迢的送黃金到江南來,定有重大用途,說是軍餉,當為供軍中糧餉之用,抑或拉攏幫手,或賄賂貪官,均有正途大用,他所興的是仁義之師,欲救民於水火之中,怎可不伸手相助?心意已決,向溫青道:“兄弟,瞧在我臉上,請你把金子還了這位姑娘吧!”溫青哼了一聲,道:“你先見過我兩位爺爺再說。”


    袁承誌聽說兩位老者是他爺爺,心想既已和他結拜,他們就是長輩,恭恭敬敬的走上前去,向著兩個老者磕下頭去。拿拐杖的老者道:“啊喲,不敢當,袁世兄請起。”拐杖往椅子邊上一倚,雙手托住他肘底,往上抬起。


    袁承誌突覺一股極大勁力向上托起,立時便要給他拋向空中,當下雙臂下沉,運勁穩住身子,仍向兩人磕足了四個頭才站起身來。那老者暗暗吃驚,心想:“這少年好渾厚的內力。”哈哈一笑,說道:“聽青兒說,袁世兄功夫俊得很,果然不錯。”


    溫青道:“這位是我三爺爺。”又指著空手的老者道:“這位是我五爺爺。”說了兩人名號,一個叫溫方山,一個叫溫方悟。袁承誌心想:“這兩人想來便是棋仙派五祖中的兩祖。那三爺爺的武功比溫正和青弟可高得多了。”於是也各叫了一聲:“三爺爺!五爺爺!”兩個老者齊道:“不敢當此稱呼。”臉上神色頗為不愉。


    袁承誌暗暗有氣:“我爹爹是抗清名將、遼東督師。我和你們孫兒結拜,也沒辱沒了他。”轉頭向溫青道:“這位姑娘的金子,兄弟便還了她吧!”


    溫青慍道:“你就是這位姑娘、那位姑娘的,可一點不把人家放在心上。”袁承誌道:“兄弟,咱們學武的以義氣為重,這批金子既是闖王的,你取的時候不知,也就罷了。現下既知就裏,若不交還,豈非對不起人?”


    兩個老者本不知這批黃金有如此重大的牽連,隻道是那一個富商之物,此時聽安小慧、袁承誌一說,也頗不安,知道闖王勢大,江湖豪傑歸附者眾,這批黃金要是不還,來索討的好手勢必源源而至,後患無窮。溫方山微微一笑,說道:“衝著袁世兄的麵子,咱們就還了吧。”


    溫青道:“三爺爺,那不成!”袁承誌道:“你本來分給我一半,那麽我這一半先還了她再說。”溫青道:“你自己要,連我的通統給你。誰又這樣小家氣,幾千兩金子就當寶貝了?不過是這位姑娘、那位姑娘來要,我就偏偏不給。”


    安小慧走上一步,怒道:“你要怎樣才肯還?劃下道兒來吧!”溫青對袁承誌道:“你到底是幫她,還是幫我?”


    袁承誌躊躇半刻,道:“我誰也不幫,我隻聽師父的話。”溫青道:“師父?你師父是誰?”袁承誌道:“我師父是闖王軍中的。”溫青怒道:“哼,說來說去,你還是幫她。好,金子是在這裏,我費心機盜來,你也得費心機盜去。三天之內,你有本事就來取去,過得三天拿不去,我可不客氣了,希裏嘩拉,一天就花個幹淨。”袁承誌道:“這麽多黃金,你一天怎花得完?”溫青慍道:“花不完,不會拋在大路上,讓旁人拾去幫著花麽?”


    袁承誌拉拉他衣袖,道:“兄弟,跟我來。”兩人走到廳角。承誌道:“昨晚你說聽我話的,怎麽隔不了半天就變了卦?”溫青道:“你待我好,我自然聽你話。”承誌道:“我怎麽不待你好?這批金子真的拿不得啊。”溫青眼圈一紅道:“你見了從前的相好,全心全意就回護著她,那裏還把人家放在心上?闖王的金子我花了怎樣?大不了給他殺了,反正我一生一世沒人疼。”說著又要掉下淚來。


    承誌見他不可理喻,很不高興,說道:“你是我結義兄弟,她是我故人之女,我是一視同仁,不分厚薄。你怎麽這個樣子?”溫青嗔道:“我就是恨你一視同仁,不分厚薄。哼,不必多說,你三天內來盜吧!”承誌拉住他的手欲待再勸,溫青手一甩,走進內堂。


    袁承誌見話已說僵,隻得與安小慧兩人告辭出去,找到一家農舍借宿,問起失金經過。原來安小慧等護送金子的共有三人,中途因事分手,致為溫青所乘。


    安小慧說起別來情由,說她母親也常牽記著他。袁承誌從懷中摸出一隻小金絲鐲,說道:“這是你媽從前給我的。你瞧,我那時的手腕隻這麽粗。”安小慧嗤的一笑,瞧著他手臂,問道:“承誌大哥,你這些年來在幹什麽?”袁承誌道:“天天在練武,還下下棋。”安小慧道:“怪不得你武功這麽強,剛才你隻把我的劍輕輕一推,我就一點勁也使不上來啦。”袁承誌道:“你怎麽也會華山派劍法?誰教你的?”


    安小慧眼圈一紅,轉過頭去,才道:“就是那個崔師哥教的,他也是華山派的。”袁承誌忙問:“他受了傷還是怎的?你為什麽難過?”安小慧道:“他受什麽傷啊?他不理人家,半路上先走了。”袁承誌見其中似乎牽涉兒女私情,不便再問。


    等到二更時分,兩人往溫家奔去。袁承誌輕輕躍上屋頂,隻見大廳中燭光點得明晃晃地,溫方山、方悟兩兄弟坐在桌邊喝酒。溫正、溫青站在一旁伺候。袁承誌不知黃金藏在何處,想偷聽他們說話,以便得到些線索。隻聽溫青冷笑一聲,抬起頭來,向著屋頂說道:“金子就在這裏!有本領來拿好了。”


    安小慧一拉袁承誌的衣裾,輕聲道:“他已知道咱們到了。”袁承誌點點頭,隻見溫青從桌底下取出兩個包裹,在桌上攤了開來,燭光下耀眼生輝,黃澄澄的全是一條條金子。溫青和溫正也坐了下來,把刀劍往桌上一放,喝起酒來。


    袁承誌心想:“他們就這般守著,除非是硬奪,否則怎能盜取?”等了半個時辰,下麵四人毫無走動之意,知道今晚已無法動手,和安小慧回到住宿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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