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呀的一聲叫了出來。溫儀道:“他回手一劍,向我爹爹刺去。爹爹見他接連殺了兩個大幫手,早嚇得心驚膽戰,鋼杖越使越慢。我忙從洞裏奔出來,叫道:‘住手,住手!’他聽我一叫,就停了手。我道:‘這是我爹爹!’他向我爹爹狠狠望了一眼,說道:‘你走吧,饒你性命!’爹爹很感意外,回身要走。這時我因整天沒吃東西,加之剛才耽心受驚,見他饒了爹爹,心中一喜,突然跌倒。他忙搶過來扶我,我從他肩上望出去,隻見爹爹目露凶光,忽然舉起鋼杖,猛力向他後腦打去。”


    “他一心隻關注著我有沒受傷,全沒想到爹爹竟會偷襲。我忍不住呼叫:‘當心!’他忙將頭側過,腦袋避開了鋼杖,這一杖打中他背。他夾手奪過鋼杖,擲入山穀,雙掌向爹爹打去。爹爹無法招架,閉目等死。他回頭向我望了一眼,歎了口氣,對爹爹道:‘你快走。別讓我回心轉意,又不饒你了!’爹爹急奔下山。他背上吃了這杖,受傷著實沉重,爹爹剛走,他就一口鮮血,噴在我胸前衣上。”


    青青哼了一聲道:“爺爺這般不要臉,明裏打不過人家,就來暗下毒手!”


    溫儀歎道:“按理說,他是我家的大仇人,連殺了我家幾十口人。可是見他受人圍攻暗算,我禁不住心裏向著他,這也叫作前生冤孽。”


    “他搖搖晃晃的走進洞去,從囊中拿出傷藥來吃了,接連又噴了許多鮮血出來。我嚇得隻是哭。他雖然受傷,神色卻很高興,問我:‘你幹麽哭?’我哭道:‘你傷得這樣。’他笑問:‘你是為了我才哭?’我回答不出,隻覺得很傷心。”


    “過了一會,他說:‘自從我全家的人給你六叔害死之後,從來沒人關心過我。我今日殺了你一個堂兄,前後一共已殺了四十人,本來還要再殺十人,看在你的眼淚份上,就此罷手不殺了。’我隻是哭,不說話。他又道:‘你家的女人我也不害了,等我傷好之後,送你回家。’我心裏一股說不出的滋味,隻覺得他答允不殺人了,那就很好。以後幾天我燒湯煮飯,用心服侍他。可是他不停的嘔血,有時迷迷糊糊的老是叫‘媽媽’。”


    “有一天他整天暈了過去,到了傍晚,眼見不成了。我哭得兩眼都腫了。他忽然睜開眼來,笑了一笑,說道:‘不要緊,不會死。’過了兩天,果然慢慢好了起來。一天晚上對我說,那天中了這一杖,本來活不成了,但想到他死之後,我在這高峰絕頂之上走不下去,我家的人又怕了他,不敢來找,那我非餓死不可。為了我,他無論如何要活著。”


    青青插嘴道:“媽,他待你很好啊,這人很有良心。”說著狠狠望了袁承誌一眼。袁承誌臉上一陣發熱,轉開了頭,眼光不跟她相對。


    溫儀又道:“以後他身子漸漸複元,跟我說起小時候的事情,他爸爸媽媽怎樣疼他,哥哥姊姊又怎樣愛護他。有一次他生病,他媽媽三天三夜沒睡覺的守在他床邊。那知一天晚上,六叔竟把他全家殺了。那時我覺得這人雖然手段凶狠毒辣,但說到他親人的時候,語氣卻很良善柔和。他拿出一個繡花的紅肚兜來給我看,說是他周歲時他媽媽繡的。”


    她說到這裏,從懷中取了一個小孩用的肚兜出來,攤在桌上。袁承誌見這肚兜紅緞麵子,白緞裏子,繡著個光身的胖娃娃睡在一張大芭蕉葉子上。胖娃娃神情憨憨的很是可愛,繡工精致,想得到他媽媽刺繡時滿心是愛子之情。袁承誌從小沒爹娘,看到這肚兜,想到自己身世,不禁一陣心酸。


    溫儀續道:“他常常唱山歌給我聽,還用木頭削成小狗、小馬、小娃娃給我玩,說我是個不懂事的女娃娃。後來他傷勢完全好了,我見他越來越不開心,忍不住問他原因,他說他舍不得離開我。我說:‘那麽我就耽在這裏陪你好啦!’”


    “他非常開心,大叫大嚷,在山峰上兩株大樹上跳上跳下,像猴子一樣翻筋鬥。”


    “他對我說:他得到了一張圖,知道了一個大寶藏的所在,其中金銀珠寶,多得難以估量。據說從前燕王篡位,從北京打到南京。建文皇帝匆忙逃走,把內庫裏的珍珠寶貝埋在南京一個秘密地方。燕王接位之後,搜遍了南京全城也找不到。他派三保太監幾次下南洋,一來是為了找尋建文皇帝的下落,二來是為了探查這批珍寶。”


    袁承誌心道:“原來在金蛇秘笈中發現的,便是這張寶藏地圖。”


    溫儀續道:“他說成祖皇帝一生沒找到這張地圖,但幾百年後,卻讓他無意之中得到了,眼下他大仇已報完了,就要去尋這批珍寶,尋到之後,便來接我,現下先把我送回家去。”


    她說到這裏,輕聲道:“他舍不得我離開他,其實我心中也舍不得。可是……可是啊……我總不能就這樣跟了他去。我回家之後,大家卻瞧我不起,我很惱怒,他們沒本事保護自己女兒,我清清白白的回家,大家反來羞辱我。我也就不理他們,不跟他們說話。”


    青青接口道:“媽媽,你很對。你又做錯了什麽?”


    溫儀道:“我在家裏等了三個月,一天晚上,忽然聽得窗下有人唱歌,一聽聲音我就知道是他到了,忙打開窗子讓他進來。我們見了很歡喜。這天晚上我就和他好了,有了你這孩子。那是我自己願意的,到如今我也一點不後悔。人家說他強迫我,不是的。青兒,你爸爸待你媽媽很好,我們之間一直很恩愛。他始終看重我,從來沒強迫過我。”袁承誌暗暗欽佩她的勇氣,聽她說得一往情深,不禁淒然。


    青青忽然低聲唱了起來:


    “從南來了一群雁,也有成雙也有孤單。成雙的歡天喜地聲嘹亮,孤單的落在後頭飛不上。不看成雙,隻看孤單,細思量你的淒涼,和我是一般樣!細思量你的淒涼,和我是一般樣。”


    歌聲嬌柔婉轉,充滿了哀怨之情。


    溫儀淒然道:“那就是她爸爸唱給我聽過的一支小曲。這孩子從小在我懷裏聽這些歌兒,聽得多了,居然也記住了。”


    袁承誌道:“夏前輩那時候想是已經找到了寶藏?”


    溫儀道:“他說還沒找到,不過已有了線索。他心中掛念著我,不願再為了寶藏而耽擱時日。他說到寶藏的事,我也沒留心聽。我們商量著第二天一早就偷偷的溜走,心中十分歡喜,什麽也沒防備,不料想說話卻給人偷聽去了。”


    “第二日天還沒亮,我收拾好了衣服,留了一封信給爹爹,正想要走,忽然有人敲門。我當然很怕,他說不要緊,就是千軍萬馬也殺得出去。他提了金蛇劍,打開房門,進來的竟是我爹爹和大伯、二伯三人。他們都空著雙手,沒帶兵刃,穿著長袍,臉上居然都笑嘻嘻地,絲毫也沒敵意。我們見他三人這副模樣,很是詫異。”


    “爹爹說:‘你們的事我都知道了,這也是前生的冤孽。上次你不殺我,我也很承你的情。以後咱們結成親家,可不能再動刀動槍。’他以為爹爹怕他再殺人,說道:‘你放心,我早答應了你小姐,不再害你家的人!’爹爹說:‘私下走可不成,須得明媒正娶,好好拜堂。’他搖頭不信。我爹爹說:‘阿儀是我的獨生愛女,總不能讓她跟人私奔,一生一世抬不起頭來。’他想這話不錯。那知他為了顧全我,卻上了爹爹的當。”


    袁承誌問道:“令尊是騙他的,不是真心?”


    溫儀點點頭,說道:“爹爹就留他在廂房裏歇,辦起喜事來。他始終信不過,我家送給他吃的酒飯茶水,他先拿給狗吃。狗吃了一點沒事,但他仍不放心,毫不沾唇,晚上都拿去倒掉,自己在靜岩鎮上買東西吃。”


    “一天晚上,媽媽拿了一碗蓮子羹來,對我說:‘你拿去給姑爺吃吧!’我不懂事,還道媽媽體惜他,高高興興的捧到房裏。他見我親手捧去,喜歡得什麽也沒防備,幾口吃了下去,正和我說話,忽然臉色大變,站起來叫道:‘阿儀,你心腸這樣狠!’我嚇慌了,問道:‘什麽?’他道:‘你為什麽下我的毒?’”


    “你為什麽下我的毒?”這句話,雖在溫儀輕柔的語音中說來,還是充滿了森然可怖之意,想見當時金蛇郎君如何憤怒,又如何傷心。袁承誌和青青聽了,不由得毛骨悚然。溫儀的眼淚一滴滴落在衣襟之上,再也說不下去。


    寂靜之中,忽聽得亭外磔磔怪笑。三人急忙回頭,隻見溫氏五兄弟並肩走近,後麵跟著二三十人,手中都拿兵刃。


    溫方山喝道:“阿儀,你把自己的醜事說給外人聽,還要臉麽?”


    溫儀脹紅了臉,要待回答,隨即忍住,轉頭對承誌道:“十九年來,我沒跟爹爹說過一句話,以後我也永不會跟他說話。我本來早不該再住在溫家,可是我有了青青,又能去那裏?再說,我總盼望他沒死,有一天會再來找我。我如離開了這裏,他又怎找得到我?他既已死了,我也沒什麽顧忌了。我不怕他們,你怕不怕?”


    袁承誌還沒答話,青青已搶著道:“承誌大哥不會怕的。”


    溫儀道:“好,我就說下去。”提高了聲音,繼續說道:“我急得哭了出來,不知道要怎樣說、怎樣做才好,突然之間,房門給人踢飛,許多人手執了刀槍湧了進來。”她向亭外一指,說道:“當時站在房門外的,就是這些人。他們……他們手裏都拿著暗器。爹爹總算對我還有幾分父女之情,叫道:‘阿儀,出來!’我知道他們要等我出去之後,立刻向他發射暗器,房間隻是這麽一點地方,他往那裏躲去?我叫道:‘我不出來,你們連我一起殺了吧!’我擋在他身前,心中隻一個念頭,要給他擋箭,不讓他給人傷害。”


    “他本來眉頭深鎖,坐在椅上,以為我和家裏的人串通了下毒害他,十分傷心難受,也不想動手反抗,聽我這麽說,突然跳了起來,很開心的道:‘你不知蓮子羹裏有毒?’我端起碗來,見碗裏還剩了些兒羹汁,一口喝下,說道:‘我跟你一起死!’他揮掌把碗打落,但我已經喝了。他笑道:‘好,大家一起死!’轉頭向他們罵道:‘使這等卑鄙陰毒的手段,你們也不怕醜麽?’”


    “大伯伯怒道:‘誰使毒了?下毒的不是英雄好漢。你自恃本領高,就出來鬥鬥!’他說:‘好!’就出去和他們五兄弟打了起來。他喝的蓮子羹裏雖沒毒藥,但放著他們溫家秘製的‘醉仙蜜’,隻要喝了,慢慢會全身無力,昏睡如死,要過一日一夜才能醒來。這些人哪,還舍不得用毒藥害死他,想把他迷倒,再慢慢來折磨他。他們……他們當真是英雄好漢!”說到這裏,語氣中充滿怨毒,隻是她生性溫柔,不會以惡語罵人。


    溫方施在亭子外大聲怒道:“這無恥賤人,早就該殺了,養她到今日,反而恩將仇報!”青青道:“我娘兒倆在溫家吃了十幾年飯,可是四爺爺,我這兩年來,給你們找了多少金銀財寶?就是一百個人,一輩子也吃不完吧。我娘兒倆欠你們溫家的債,早還清啦!”溫方達不願在外人之前多提家門醜事,叫道:“喂,姓袁的,你敢不敢跟我們五兄弟一起鬥鬥?”


    袁承誌前兩日念在他們是青青的長輩,對之禮數周到,這時聽溫儀說了他們的陰險毒辣,不覺滿懷憤怒,叫道:“哼,別說五人,你們就是有十兄弟齊上,我又何懼!”


    溫儀冷笑道:“那天晚上,他們也是五兄弟打他一人,本來他能抵敵得住的,但他喝了‘醉仙蜜’之後,越打越手足酸軟。他們五兄弟有個練好了的‘五行陣’,打起架來,五兄弟就如是一個人……”承誌聽到“五行陣”三字,陡然想起《金蛇秘笈》中詳述“五行陣”及其破法的記載,恍然大悟:“原來如此!”溫方山喝道:“阿儀,你吃裏扒外,泄溫家的底!”


    溫儀不理父親的話,對承誌道:“他急著想擊倒五人中的一人,就可破了這五行陣,但他搖搖晃晃的越來越不行。我叫道:‘你快走吧,我永不負你!’”她這一聲叫喚聲音淒厲,似乎就和那天晚上叫的一樣。青青嚇怕了,連叫:“媽媽!”承誌說道:“伯母回房休息吧,我和令尊他們談一談,明兒再來瞧你。”


    溫儀拉住他衣袖,叫道:“不,不,我在心中憋了十九年啦,今兒非說出來不可。袁相公,你聽我說呀!”承誌聽她話中帶著哭聲,點頭道:“我在這裏聽著。”


    溫儀仍然緊緊扯住他衣袖不放,說道:“他們要他的命,可是更加要緊的,他們想發財。他再打一陣,身上受了傷,支持不住,跌在地下,終於……終於給他們擒住了。我撲到他身上,也不知是那一位叔伯將我一腳踢開。他們逼著他交出藏寶的地圖來。他說:‘那圖不在我身上,誰有種就跟我去拿。’他們細搜他身上,果然沒圖。這樣就為難啦,放了他吧,等藥性一過,沒人再製得住他。殺了他吧,那大寶藏可永遠得不到手。最後還是我爹爹主意兒高明,哈哈,好聰明,不是嗎?那時候他已經昏了過去,我也暈倒了。等我醒來,他們已經把他的腳筋和手筋都割斷了,教他空有一身武功,永遠不能再使勁,然後逼著他去取圖尋寶。真聰明,是不是?哈哈,哈哈!”承誌見她眼光散亂,呼吸急促,已有些神智失常,勸道:“伯母,你還是回房去歇歇。”


    溫儀道:“不,等你一走,他們就要把我殺了,我要說完了才能死……他們押著他走了,還有崆峒派的兩名好手同去。大家都想發這筆橫財。但不知怎樣,還是給他逃脫了。多半是他給了他們一張圖,他們一快活,防備就疏了。他們很聰明,我那郎君可也不蠢哪。他們七個人拿到這張藏寶圖,你搶我奪,五兄弟合謀,先把崆峒派的兩人害死了。”


    溫方義厲聲罵道:“阿儀,你再胡說八道,可小心著!”


    溫儀笑道:“我幹麽小心?你以為我還怕死麽?”轉頭對袁承誌道:“那知道這張圖卻是假的。他們五人在南京鑽來鑽去搞了大半年,花了幾千兩銀子本錢,一個小錢也沒找到,哈哈,真是再有趣也沒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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