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隻見他滿麵春風,陪著歸辛樹夫婦、梅劍和、劉培生、孫仲君五人進來。歸二娘手中抱著那個皮包骨頭、奄奄一息的孩子歸鍾。


    袁承誌早站在一旁,作了一揖,道:“二師哥、二師嫂,您兩位好。”歸辛樹點點頭道:“嗯,你也在這裏。”歸二娘哼了一聲,卻不理睬。袁承誌道:“師哥師嫂請上座,我與劍和他們一起坐好啦。”孟伯飛聽袁承誌這般稱呼,笑道:“好哇,有這樣一位了不起的師哥撐腰,別說七省盟主,就是十四省盟主,也好當呀!”言下似是說袁承誌少年得意,當上七省盟主,全是仰仗師兄的大力。袁承誌微微一笑,也不言語。


    歸辛樹這些日子忙於為愛子覓藥,尚不知泰山大會之事,愕然問道:“什麽盟主?”孟伯飛陪笑道:“我是隨便說笑,歸二哥不必介意。”當下請歸氏夫婦在鴛鴦膽張老英雄下首坐了。眾賀客均是豪傑之士,男女雜坐,並不分席。承誌過去和青青、梅劍和等坐在一桌。程青竹和沙天廣卻去和啞巴、胡桂南同席。


    歸辛樹與孟伯飛等互相敬酒。各人喝了三杯後,永勝鏢局總鏢頭董開山站起身來,說道:“兄弟酒量不行,各位寬坐。兄弟到後麵歇一下。”歸辛樹冷然道:“我們到處找董鏢頭不到,心想定在這裏,果然不錯。”董開山神色尷尬,說道:“兄弟跟歸二爺往日無怨,近日無仇,歸二爺何必苦苦逼我?”眾人停杯不飲,望著二人。


    孟伯飛笑道:“兩位有什麽過節,瞧兄弟這個小麵子,讓兄弟來排解排解。”說到排難解紛,於他實是生平至樂。董開山道:“在下久仰歸二爺大名,一向是很敬重的,不過素不相識,更不敢得罪了,不知何故一路跟蹤兄弟。”


    孟伯飛一聽,心中雪亮:“好啊,你們倆都不是誠心給老夫拜壽來著。原來一個避難,一個追人。這姓董的既然瞧得我起,到了我屋裏,總不能讓他吃虧丟人。”便對歸辛樹道:“歸二爺有什麽事,咱們過了今日再說。大家是好朋友,總說得開。董鏢頭要是得罪了歸二爺,他非得好好賠罪不可。”他不問情由,先派了董開山不是。


    歸辛樹不善言辭,歸二娘一指手中孩子,說道:“這是我們二爺三房獨祧單傳的兒子,眼見病得快死啦。想求董鏢頭開恩,賜幾粒藥丸,救了這孩子條小命。我們夫婦永感大德。”孟伯飛道:“那是應該的。”轉頭對董開山道:“董鏢頭,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何況是歸二爺這樣的大英雄求你。什麽藥丸,快拿出來吧!你瞧這孩子確是病重。”董開山道:“這茯苓首烏丸倘若是兄弟自己的,隻須歸二爺一句話,兄弟早就雙手奉上了。不過這是鳳陽總督馬大人進貢的貢品,著落永勝鏢局送到京師。隻消少了一顆,兄弟不免身家性命難保,非滿門抄斬不可。隻得請歸二爺高抬貴手。”


    眾人聽了這話,都覺事在兩難。馮參將聽得是貢物,忙道:“貢物就是聖上的東西,那一個大膽敢動?”歸二娘道:“哼,就算是玉皇大帝的,這一次也隻得動上一動了。”馮參將喝道:“好哇,你這女人想造反麽?”歸二娘大怒,伸筷在碗中夾起一個牛肉圓,乘馮參將嘴還沒閉,噗的一聲,擲入了他口中。馮參將一驚,那知又是兩個牛肉圓接連而來,把他一張大嘴巴塞得滿滿的,吞也不是,吐也不是,登時狼狽不堪。


    老英雄張若穀一見大怒,心想今天是孟兄弟壽辰,這般搞法豈不是存心搗蛋,隨手拿起桌上一隻元寶形筷架,用力一拍,筷架整整齊齊的嵌入了桌麵。他明顯武功,要歸氏夫婦嚇得不敢生事惹非。


    歸辛樹手肘靠桌,潛運混元功內力向下抵落,全身並未動彈分毫,嵌在桌麵裏的筷架突然跳出,撞向張若穀臉上。張若穀急忙閃避,雖未撞中,卻已顯得手忙腳亂。他滿臉通紅,霍地站起,反手出掌,將桌麵打下一塊,轉身對孟伯飛道:“孟老弟,老哥哥在你府上丟了臉了。”說著大踏步向外就走。職司招待的兩名孟門弟子上前說道:“張老爺子不忙,請到後堂用杯茶吧。”張若穀鐵青著臉,雙臂分張,兩名弟子踉蹌跌開。


    孟伯飛怫然不悅,心想好好一堂壽筵,卻給歸辛樹這惡客趕到鬧局,以致老朋友不歡而去,正要發話,馮參將十指齊施,不知使什麽招式,已將兩個牛肉圓從口中挖出,先入口的一個卻終於咽了下去,哇哇大叫:“反了,反了,這還有王法嗎?來人哪!”兩名親隨還不知老爺為何發怒,忙奔過來。馮參將叫道:“抬我大關刀來!”


    原來這馮參將靠著祖蔭得官,武藝低微,卻偏偏愛出風頭,要鐵匠打了一柄刃長背厚、鍍金垂纓、薄鐵皮的空心大關刀,自己騎在馬上,叫兩名親兵抬了跟著走,務須口中“杭育、杭育”,叫聲不絕,裝作十分沉重、不勝負荷的模樣,他隻要隨手一提,卻顯得輕鬆隨便。旁人看了,自然佩服參將老爺神力驚人。他把“抬我大關刀來”這句話說順了口,這時脾氣發作,又喊了出來。兩名親隨一楞,這次前來拜壽,並未抬這累贅之物,一名親隨當即解下腰間佩刀,遞了上去。


    孟伯飛知他底細,見他裝模作樣,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連叫:“使不得。”


    馮參將草菅人命慣了的,也不知歸辛樹多大來頭,眼見他是個鄉農模樣,那放在心上,站起身來接過佩刀,揮刀摟頭向歸二娘砍去。歸二娘右手抱著孩子,左手前探,彎食中兩指鉗住刀背,問道:“大將軍,你要怎樣?”


    馮參將用力後拉,那知這把刀就如給人用鐵鉗鉗住了,力拉之下,竟紋絲不動。他雙手握住刀柄,雙足紮起馬步,運力往後拉奪,霎時間一張臉漲得通紅,手中雖無大關刀,但臉如重棗,倒也宛若關公,所差者也不過關公的丹鳳眼變成了馮公的鬥雞眼而已。歸二娘突然放手。馮參將仰天便跌,跌得結結實實,刀背砸在額頭之上,登時腫起了圓圓一塊,有似適才吞下肚去的牛肉圓鑽上了額頭。兩名親隨忙搶上扶起。馮參將不敢罵人,不敢開口說話,手按額頭,三腳兩步的走了。隻聽他出了廳門,這才一路大聲喝罵親隨:“混帳王八蛋!就是怕重偷懶,不抬老爺用慣了的大關刀來。否則的話,還不是一刀便將這潑婦劈成兩半。”


    董開山乘亂想溜。歸辛樹道:“董鏢頭,你留下丸藥,我決不難為你。”董開山受逼不過,站到廳心,叫道:“姓董的明知不是你神拳無敵的對手。性命是在這裏,你要,就來拿去吧。”歸二娘道:“誰要你性命?把丸藥拿出來!”


    孟伯飛的大兒子孟錚忍耐不住,叫道:“歸二爺,我們孟家沒得罪了你,你們有過節,請到外麵去鬧。”歸辛樹道:“好,董鏢頭,咱們出去吧。”董開山卻不肯走。


    歸辛樹不耐煩了,伸手往他臂上抓去。董開山疾向後退,歸辛樹手掌跟著伸前。董開山既做到鏢局子的總鏢頭,武功自然也非泛泛,眼見歸辛樹掌到,疾忙縮肩,出手相格,卻那碰得到對方手掌?但聽得嗤的聲響,肩頭衣服已給削下一塊。


    孟錚搶上前去,擋在董開山身前,說道:“歸二爺,董鏢頭是來賀壽的客人,不能讓他在舍下受人欺侮。”歸二娘道:“那怎樣?我們當家的不是叫他出去嗎?”孟錚道:“你們有事找董鏢頭,不會到永勝鏢局去找?幹麽到這裏攪局?”言下越來越不客氣。歸二娘厲聲道:“就算攪了局,又怎麽樣?”這些日子來她心煩意亂,兒子病重難愈,自己的命也不想要了,否則以孟伯飛在武林中的聲望地位,她決不能如此上門胡來。


    孟伯飛氣得臉上變色,站了起來,道:“好哇,歸二爺瞧得起,老夫就來領教領教。”孟錚道:“爹爹,今兒是您老人家好日子。兒子來。”命家丁搬開廳中桌椅,露出一片空地,叫道:“你們要攪局,索性大攪。歸二爺,這就顯顯你的無敵神拳!”


    歸二娘冷笑道:“你要跟我們當家的動手,再練二十年,還不知成不成?”


    孟錚已盡得孟伯飛快活三十掌真傳,方當壯年,生平少逢敵手,雖然久聞神拳無敵大名,但當著數千賓朋,這口氣那裏咽得下去?喝道:“歸老二,你強凶霸道,到這裏來撒野!孟少爺拳頭上隻要輸給了你,任憑你找董鏢頭算帳,我們孟家自認沒能耐管這件事。要是勝了你,卻又怎樣?”歸辛樹不愛多言,低聲道:“你接得了我三招,歸老二跟你磕頭。”旁人沒聽見,紛紛互相詢問。孟錚怒極而笑,大聲說道:“各位瞧這人狂不狂?他說隻要我接得他三招,他就向我磕頭。哈哈,是不是啊,歸二爺?”


    歸辛樹道:“不錯,接招吧!”呼的一聲,右拳“泰山壓頂”,猛擊下來。


    這時青青已站到袁承誌身邊,低聲道:“你師哥學了你的法子。”袁承誌道:“怎麽?”青青道:“你跟他徒弟比拳,不也是限了招數來讓他接麽?”袁承誌道:“這姓孟的不識好歹,他那知我師哥神拳的厲害。”


    孟錚見對方拳到,硬接硬架,右臂用力上擋,左手隨即打出重拳。兩人雙臂一交,歸辛樹心道:“此人狂妄,果然有點功夫。”左掌啪的一聲,打中他左肘,發力往外送出。那知孟錚的功夫最講究馬步堅實,這一送竟隻將他推得身子晃了幾晃。袁承誌低聲道:“糟糕,這一招沒打倒他,姓孟的要受重傷。”但見歸辛樹跟著揮掌打出,孟錚雙臂奮力推抵,猛覺一股勁風逼到,登時神智胡塗,仰天跌倒,昏暈過去。


    眾人大聲驚呼。孟伯飛和孟鑄搶上相扶,隻見孟錚慢慢醒轉,口中連噴鮮血,一口氣漸漸接不上來。歸辛樹剛才一送沒推動他,隻道他武功果高,言明隻使三招,第三掌便出了全力。孟錚拚命架得兩招,力氣已盡,這第三招就算輕輕一指,也就倒了,這股掌力排山倒海而來,又怎禁受得住?歸辛樹萬想不到他已經全然無力抵禦,眼見他受傷必死,倒也頗為後悔。


    丁甲神丁遊是孟錚的至交好友,他和孟鑄兩人氣得眼中冒火,齊向歸辛樹撲擊。孟伯飛忙給兒子推宮過血,眼見他氣若遊絲,不禁老淚泉湧,突然轉身,向歸辛樹打來。


    歸辛樹見正點子董開山乘機想溜,回身下挫,從丁遊與孟鑄拳下鑽過,伸指在董開山脅下點落。董開山登時呆住,左足在前,右足在後,一副向外急奔的神氣,卻移動不得半步,嘴裏兀自在叫:“歸老二,老子……老子跟你拚了!”


    這時孟伯飛已跟歸二娘交上了手,兩人功力相當,歸二娘吃虧在抱了孩子,給他勢如瘋虎般的一輪急攻,迭遇險招。梅劍和、劉培生、孫仲君三人也已跟孟門弟子打得十分激烈。程青竹對袁承誌道:“袁相公,咱們快勸,別弄出大事來。”袁承誌道:“我師哥師嫂跟我很有嫌隙,我若出頭相勸,事情隻有更糟,且看一陣再說。”


    這時歸辛樹上前助戰,不數招已點中孟伯飛的穴道。他在大廳中東一晃,西一閃,片刻之間,已將孟家數十名弟子親屬全都點中穴道。這些人有的伸拳,有的踢足,有的彎腰,有的扭頭,姿式各不相同,然而個個動彈不得,隻眼珠骨碌碌的轉動。賀客中雖有不少武林高手,但見神拳無敵如此厲害,那個還敢出頭?


    歸二娘對梅劍和道:“搜那姓董的。”梅劍和解下董開山背上包裹,在他全身裏裏外外仔細搜索,卻那裏有茯苓首烏丸的蹤影?歸辛樹解開他穴道,問道:“丸藥放在那裏?”董開山道:“哼,想得丸藥,跟我到這裏來幹什麽?虧你是老江湖了,連這金蟬脫殼之計也不懂。”歸二娘怒問:“什麽?”董開山道:“丸藥早到了北京啦。”歸二娘又驚又怒,喝道:“當真?”董開山道:“我仰慕孟老爺子是好朋友,專誠前來拜壽。難道明知你們想搶丸藥,還會把這東西帶上門來連累他老人家?”


    眾人聽了,都覺董開山有理,紛紛指責歸氏夫婦,喝叫他們一行快快離去。歸氏夫婦莽撞暴躁,不善應變,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梅劍和等三人也都停手罷鬥。


    聖手神偷胡桂南走到袁承誌身邊,低聲道:“袁相公,這鏢頭扯謊。”


    袁承誌道:“怎麽?”胡桂南道:“他的丸藥藏在這裏。”說著向“壽”字大錦軸下的一盤壽桃一指。袁承誌很是奇怪,低聲問道:“你怎知道?”胡桂南笑道:“這些江湖上偷偷摸摸的勾當,別想逃過我眼睛。”青青在一旁聽著,笑道:“旁人想在神偷老祖宗麵前搞鬼,當真是魯班門前弄大斧了。”胡桂南笑道:“姓胡的別的能耐是半點沒有,說到偷偷摸摸什麽的勾當,卻輸不了給人。這姓董的好刁滑,他料到歸二爺定會追來,因此把丸藥放在壽桃之中,等對頭走了,再悄悄去取出來。”


    袁承誌點點頭,從人叢中出來,走到孟伯飛身邊,伸掌在他“璿璣”、“神庭”兩穴上按捏推拿幾下,內力到處,孟伯飛身子登時活動。


    歸二娘厲聲道:“怎麽?你又要來多管閑事?”把孩子往孫仲君手裏一送,伸手往袁承誌肩頭抓來。袁承誌往左偏讓,避開了她這抓,叫道:“師嫂,且聽我說話。”


    孟伯飛筋骨活動之後,左掌“瓜棚拂扇”,右掌“古道揚鞭”,連續兩掌,向歸二娘拍來。他這快活三十掌馳譽武林,自有獨得之秘,遇到歸辛樹時棋差一著,縛手縛腳,但與歸二娘卻不相上下。兩人拳來掌往,迅即交了十多招。歸辛樹道:“你讓開。”歸二娘往左閃開。孟伯飛右掌飛上。歸辛樹側拳而出,不數招又已點中了他穴道。袁承誌若再過去解他穴道,勢必跟師哥動手,當下皺眉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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