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對方心有所懼、有求於我之時提出條件,對方迫於形勢才有可能接受。好比綁架了對方親人,對方怕撕票,就有可能付贖金;好比騎劫飛機,當局怕殺害人質、炸毀飛機,才有可能接受劫機者的要求。祖老太太的主張,等於是綁架者先放歸綁架之人,再請求對方看在我們善待你親人的份上,如數支付贖金;又如劫機者先盡釋機上人質,再離開飛機,然後要求當局看在劫機者並未殺害人質、並未炸毀飛機的份上,答允各種條件。祖老太太固然蠢,祖大壽也同樣蠢,無怪他後來不降又降,舉棋不定,優柔寡斷。


    如果這時崇禎立刻悔悟,放袁崇煥出來重行帶兵,仍然大有擊破清兵的機會。但崇禎隻是一味急躁求戰,下旨分設文武兩經略。這又是事權不統一的大錯誤,大概他以為文武分權,總不能兩個經略一起造反。文經略是兵部尚書梁廷棟,武經略是滿桂。


    清兵於十二月初一攻克良鄉,得到袁崇煥下獄的消息,皇太極大喜,立即自良鄉回軍,至蘆溝橋,擊破明副總兵申甫的車營,迫近北京永定門。


    申甫的所謂“車營”,是崇禎在惶急中所做的許多可笑事情之一。申甫本來是個和尚,異想天開的“發明”了許多新式武器,包括獨輪火車、獸車、木製西式槍炮等等,自吹效力宏大。崇禎信以為真,立即升他為副總兵,發錢給他在北京城裏招募了數千名市井流氓,成立新式武器的戰車部隊。大學士成基命去檢閱新軍,認為決不可用,崇禎不聽。皇太極回師攻來時,這個戰車部隊出城交鋒,一觸即潰,木製大炮自行爆炸,和尚發明家陣亡。


    滿桂身經百戰,深知應當持重,不可冒險求戰,但皇帝催得急迫之至,若不出戰,勢必與袁崇煥一樣,無可奈何之下,隻得與總兵孫祖壽、麻登雲、黑雲龍等集騎兵、步兵四萬列陣。皇太極令部屬冒穿明兵服裝,拿了明軍旗幟,黎明時分突然攻近。明軍不分友敵,登時大亂,滿桂、孫祖壽都戰死,黑雲龍、麻登雲被擒。京師大震。


    這時祖大壽、何可綱等得到袁崇煥獄中手書,又還兵來救。皇太極對袁部終是忌憚,感到後路所受到的威脅嚴重,於是並不進攻北京,寫了兩封議和的信,放在安定門和德勝門城門口,取道冷口而還遼東。


    皇太極匆忙退兵時,給明朝另一名將孫承宗抄後路,克複了清軍退路上的永平、遷安、灤州、遵化四城,馬世龍、祖大壽等率兵攻來,清四大貝勒之一的阿敏兵敗。皇太極既驚且怒,乘機追究阿敏的敗陣,革了他的貝勒頭銜,監禁至死,除了一個重要政敵。皇太極覺得崇禎既殺袁崇煥,又有了議和的機會,於是致書崇禎:


    “邇者師旅頻興,互相誅戮,生民罹禍實甚。上天好生之德,我兩國當共體之。即我兩國之主,以戰爭之故,不遑暇逸,亦非所以自安也。言念及此,欲盟諸天地,共結和好,永息幹戈,使一國子孫臣庶,奕世獲享太平。不然,戰爭何時止息?兩國何由得臻治安耶?故遣使致書議和,惟熟計而明示之。”


    又致錦州的守軍統帥:


    “……今我兩國之事,惟和與戰,別無他計。和則爾國速受其福,戰則爾國被禍,何時可已?爾錦州官員,其傳語眾官,共相商榷,啟迪爾主,急定和議可也。”


    清軍攻至北京城下,無功而返,皇太極知道這次全軍而退,實在僥幸,久戰不利,又謀議和,崇禎仍是一貫的傲慢自大,置之不理。


    當清兵圍城時,崇禎的張皇失措,不單表現在將袁崇煥下獄一事上,此外倒黴的大臣還有不少。他認為兵部尚書王洽處置不善,下獄。王洽相貌堂堂,魁梧威猛,當時是很出名的。崇禎用他做兵部尚書,就是看中了他的相貌,說他像個“門神”,以為門神負責守門,一定安全。當時北京人私下說,貼在大門上的門神一年一換,這個王門神的兵部尚書一定做不長久。果然不到過年,門神就除下來了。圍城時一切混亂,監獄中的囚犯乘機大舉越獄,於是刑部尚書和侍郎下獄。崇禎又“發覺”北京的城牆不大堅固,似乎擋不住清兵猛攻,其實,那時城牆就算堅固之極,他也會覺得還不夠堅固,於是將工部尚書和工部幾名郎中一起在朝廷上各打八十棍再下獄。三個郎中兩個年老、一個體弱,都在殿上當場活活打死了。至於那個薊遼總督劉策,他負責的長城防線為清兵攻破,崇禎將他處死,更不在話下。


    當時各地來北京勤王的部隊著實不少,本來由袁崇煥統一指揮,大可發揮威力。袁崇煥一下獄,各路兵馬軍心大亂,再加上欠餉和指揮混亂,山西和陝西的兩路援軍都潰散回鄉,成為“流寇”的骨幹。“流寇”本來都是饑民,隻會搶糧,沒受過打仗的訓練,這些潰軍官兵一加入,有了軍事上的領導,情形完全不同了。“流寇”真正成為明朝的威脅,就從那時開始。


    十三


    袁崇煥蒙冤下獄,朝中群臣大都知他冤枉。內閣大學士周延儒和成基命、吏部尚書王來光都上疏解救。總兵祖大壽上書,願削職為民,為皇帝死戰盡力,以官階贈蔭請贖袁崇煥之“罪”。袁崇煥的部屬何之壁率同全家四十餘口,到宮外申請,願意全家入獄,代替袁崇煥出來。崇禎一概不準。


    崇禎一定很清楚的知道,單憑楊太監從清軍那裏聽來的幾句話,就此判定袁崇煥有罪,那是不能令人信服的,何況這“群英會蔣幹中計”的故事,人人皆知。皇帝而成了大白臉曹操,太也可羞。這時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


    禦史曹永祚忽然捉到了奸細劉文瑞等七人,自稱奉袁崇煥之命通敵,送信去給清軍。這七名奸細交給錦衣衛押管。崇禎命諸大臣會審,不料到第二天辰刻,諸大臣會齊審訊,錦衣衛報稱:七名奸細都逃走了。眾大臣相顧愕然,心中自然雪亮,皇上決心要殺袁崇煥。錦衣衛是皇帝的禦用警察,放走這七名“奸細”,自然是出於皇帝的密旨。猜想起來,那禦史曹永祚本來想附和皇帝,安排了七名假奸細來誣陷袁崇煥,但不知如何,部署無法周密,預料眾大臣會審一定會露出馬腳。崇禎就吩咐錦衣衛將七名奸細放了,更可能是悄悄殺了滅口。


    對於這件事,負責監察查核軍務的禦史兵科給事中錢家修向皇帝指出了嚴重責疑。崇禎難以辯駁,隻得敷衍他說,待將袁崇煥審問明白後,便即派去邊疆辦事立功,還準備升他的官。崇禎這個答覆,其實已等於承認袁崇煥無罪。[110]


    兵部職方司主管軍令、軍政,對軍務內情知道得最清楚。職方司郎中(司長)餘大成極力為袁崇煥辯白,與兵部尚書梁廷棟幾乎日日為此事爭執。當時朝廷加在袁崇煥頭上的罪名有兩條,一是“叛逆”,二是“擅主和議”。所謂叛逆,惟一的證據是擅殺毛文龍,去敵所忌。袁崇煥擅殺毛文龍,手續上未必完全正確,可是毛死之後,崇禎明令公布毛文龍的罪狀,又公開嘉獎袁崇煥殺得對,殺得好,就算當真殺錯,責任也是在皇帝了,已不能作為袁崇煥的罪名。[111]


    嘉靖年間,曾有過一個類似的有名例子:在徐階的主持下,終於扳倒了大奸臣嚴嵩、嚴世蕃父子。他父子入獄後,嚴世蕃十分工於心計,在獄中設法放出空氣,說別的事情我都不怕,但如說我害死沈煉、楊繼盛,我父子就難逃一死。三法司聽到了,果然中計,便以此定為他的主要罪名。徐階看了審案的定稿之後,說道:“這道奏章一上去,嚴公子就無罪釋放了。”三法司忙問原因。徐階解釋理由:殺沈楊二人,是嘉靖皇帝下的特旨,你們說沈楊二人殺錯了,那就是指責皇上的不是。皇上怎肯認錯?結果當然釋放嚴世蕃,以證明皇帝永遠正確。三法司這才恍然大悟,於是胡亂加了一個“私通倭寇”的罪名,就此殺了嚴世蕃。


    但崇禎對於這樣性質相同的簡單推論,竟完全不顧。


    至於“擅主和議”,也不過是進行和平試探而已,並非“擅締和約”。袁崇煥提出締和建議而給朝廷否決,崇禎如果認為他“擅主和議”是過失,當時就應加以懲處,但反而加他太子太保的官銜,自二品官升為從一品,又賜給他蟒袍、玉帶和銀幣。又升又賞,“擅主和議”這件事當然就不算罪行了。


    這時關外的將吏士民不斷到總督孫承宗的衙門去號哭,為袁崇煥呼冤,願以身代。孫承宗深信袁崇煥是無罪的,極力安撫祖大壽,勸他立功,同時上書崇禎,盼望以祖大壽之功來贖袁崇煥之“過”。崇禎不予理睬。


    有一個沒有任何功名職位的布衣程本直,在這時候顯示了罕有的俠義精神。這樣的事,縱然在輕生重義的戰國時代,也足以轟傳天下。


    程本直與袁崇煥素無淵源,曾三次求見都見不著,到後來終於見到了,他對袁欽佩已極,便投在袁部下辦事,拜袁為老師。袁被捕後,程本直上書皇帝,列舉種種事實,為袁崇煥辯白,請求釋放,讓他帶兵衛國。這道白冤疏寫得怨氣衝天,最後申請為袁崇煥而死。[112]崇禎大怒,將他下獄,後來終於將他殺了,完成他的誌願。


    大學士韓爌是袁崇煥考中進士的主考官,是袁名義上的老師,因此而被迫辭職。禦史羅萬爵申辯袁崇煥並非叛逆,因而削職下獄。禦史毛羽健曾和袁崇煥詳細討論過五年平遼的可能性,因此而罷官充軍。


    當時朝臣之中,大約七成同情袁崇煥,其餘三成則附和皇帝的意思,其中主張殺袁崇煥最力的是首輔溫體仁和兵部尚書梁廷棟。


    溫體仁是浙江烏程(湖州)人,在《明史》中列於“奸臣傳”。他和毛文龍是大同鄉,一心要為毛報仇。梁廷棟和袁崇煥是同年,同是萬曆四十七年的進士,又曾在遼東共事。當時袁崇煥是他上司,得罪過他。他心中記恨,既想報仇,又妒忌同年袁崇煥升官太快,又要討好皇帝。


    崇禎身邊掌權的太監,大都在北京城郊有莊園店鋪私產,清兵攻到,焚燒劫掠,眾太監損失很大,大家都說袁崇煥引敵兵進來。毛文龍在皮島當東江鎮總兵之時,每年餉金數十萬,其中一大部份根本不運出北京,便在京城中分給了皇帝身邊的用事太監和當朝有權官員。毛文龍一死,眾太監與權臣這些大收入都斷絕了。


    此外還有幾名禦史高捷、袁弘勳、史(上範下土)等人,也主張殺袁崇煥,他們卻另有私心。當袁崇煥下獄之時,首輔是錢龍錫,他雖曾批評袁崇煥相貌不佳,但一向對袁很支持。高捷等人在天啟朝附和魏忠賢。懲辦魏忠賢一夥奸黨的案子叫做“逆案”,高捷、史(上範下土)等案中有名,隻不過罪名不重,還是有官做。錢龍錫是辦理“逆案”的主要人物之一。高捷一夥想把袁崇煥這案子搞成一個“新逆案”,把錢龍錫攀進在內。因為袁崇煥曾與錢龍錫商量過殺毛文龍的事,錢並不反對,隻勸他慎重處理。“新逆案”一成,把許多大官誣攀在內,老逆案的臭氣就可衝淡了。結果新逆案沒有搞成,但錢龍錫也丟官下獄,定了死罪,後來減為充軍。


    滿桂部隊最初敗退到北京時,軍紀不佳,在城外擾民(因為城頭開炮,不知是故意還是技術不佳,打死了不少滿桂的官兵),北京百姓不分青紅皂白,把罪名都加在袁崇煥頭上。


    個人的私怨、妒忌、黨派衝突、謠言,織成了一張誣陷的羅網,最令人感到痛心的,是袁崇煥親信謝尚政的叛賣。謝尚政是廣東東莞人,武舉,袁崇煥第一次到山海關、第一次上奏章就保薦他,說是自己平生所結的“死士”,可見是袁崇煥年輕時就結交的好朋友。他在袁的提拔下升到參將。袁殺毛文龍,就是這個謝參將帶兵把毛部士卒隔在圍外。兵部尚書梁廷棟總覺要殺袁沒什麽充分理由,便授意謝尚政誣告,答允他構成袁的罪名之後可以升他為福建總兵。謝尚政利欲熏心,居然就出頭誣告這個平生待他恩義最深的主帥。


    以袁崇煥知人之明,畢竟還是看錯了謝尚政。要了解一個人,那是多麽的困難!袁崇煥對崇禎的胡塗與奸臣的誣陷,或許並不痛恨,因為崇禎與眾奸臣本來就是那樣的人,但對於謝尚政的忘恩負義,一定是耿耿於懷吧?或許,他也曾想到了,就算是嶽飛,也曾給部下大將王貴所誣告,因而構成了風波亭之獄。隻是王貴誣告,是由於秦檜、張俊的威迫,謝尚政卻是受了利誘,比較起來,謝尚政又卑鄙些。可是謝尚政枉作小人,他的總兵夢並沒有做成,不久梁廷棟以貪汙罪垮台,查出謝尚政是賄賂者之一,送了紋銀二千兩,謝也因此革職。


    袁崇煥的罪名終於確定了,是說不清楚的所謂“謀叛”。崇禎始終沒有叫楊太監出來作證。擅殺毛文龍和擅主和議兩件事理由太不充分,崇禎無論如何難以自圓其說,終於也不提了。本來定的處刑是“夷三族”,要將袁崇煥全家、母親的全家、妻子的全家都滿門抄斬。餘大成去威嚇主理這個案子的兵部尚書梁廷棟:“袁崇煥並非真的有罪,隻不過清兵圍城,皇上震怒。我在兵部做郎中,已換了六位尚書,親眼見到沒一個尚書有好下場。你做兵部尚書,怎能保得定今後清兵不再來犯?今日誅滅袁崇煥三族,造成了先例,清兵下次再來,梁尚書,你顧一下自己的三族罷。”


    梁廷棟給這番話嚇怕了,於是和溫體仁商議設法減輕處刑,改為袁崇煥淩遲,七十幾歲的母親、弟弟、妻子,幾歲的小女兒充軍三千裏。母家、妻家的人就不牽累了。正史上說袁崇煥無子孫,袁氏家譜記載說袁有三個兒子。“膚公雅奏圖”繪袁乘船北上,有婦女二人、兒童一人相送,或為其妻妾及子。有說袁妻在袁死後投江自殺,袁鈺有吊袁督師詩十六首,其中雲:“弱弟問天天已醉,寡妻赴水水無聲。”[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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