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遲”規定要割一千刀,要到第一千刀上才能將人殺死,否則劊子手有罪,那就是所謂“千刀萬剮”。所以罵人“殺千刀”是最惡毒的咒罵。


    崇禎三年八月十六日,中秋剛過,袁崇煥被綁上刑場,劊子手還沒有動手,北京的眾百姓就撲上去搶著咬他的肉,直咬到了內髒。劊子手依照規定,一刀刀的將他身上肌肉割下來。眾百姓圍在旁邊,紛紛叫罵,出錢買他的肉,一錢銀子隻能買到一片,買到後咬一口,罵一聲:“漢奸!”[114]


    因為北京城的百姓認定,去年清兵圍城是他故意引來的。很難說這樣的謠言從何而來,是痛恨袁崇煥的大臣與太監們散播出去的?還是一般群眾天生的喜歡聽信謠言?又或許,受到了重大驚恐和損失的北京百姓需要一個發泄的對象?


    從長遠來說,人民的眼睛確是雪亮的,然而當他們受到欺蒙之時,盲目而衝動的群眾,可以和暴君一樣的胡塗,一樣的殘酷。但隔得遠了一些,自己的生命財產並不受到直接的影響時,人們就可以冷靜地思考了,所以除了北京城裏一批受了欺騙的百姓,天下都知道袁崇煥是冤枉的,連朝鮮的君臣百姓也知道他的冤枉,為他的被害感到不平。[115]


    袁崇煥死後,骸骨棄在地下,無人敢去收葬。他有一個姓佘的仆人,廣東順德馬江人,半夜裏去偷了骸骨,收葬在廣渠門內的廣東義園。隔一道城牆,廣渠門外的一片廣場之上、城壕之中,便是九個半月之前袁崇煥率領將士大呼酣戰的地方。他拚了性命擊退來犯的十倍敵軍,保衛了皇帝和北京城中百姓的性命。皇帝和北京城的百姓則將他割成了碎塊。


    那姓佘的義仆終身守墓不去,死後就葬在袁墓之旁。令人驚佩的是,佘君的子孫世世代代都在袁崇煥墓旁看守。直到民國五年,看守袁墓的仍是佘君的子孫,他們說是為了遵守祖宗的遺訓。[116]直到公元二〇〇一年,北京袁崇煥墓的看守者仍是佘君的子孫,不過已不是男丁,而是女性。


    北京袁崇煥墓一直由佘姓後人看守,至今已曆十七代,共三百七十二年,經曆了明、清、北洋軍閥、民國、日本軍占領、民國、新中國幾個不同政權,但佘家始終忠心耿耿,子子孫孫,守墓不去。袁墓現在是在崇文門區東花市斜街北京市第五十九中學之內。現在為了迎接二〇〇八年奧運會,崇文區政府要刷新市容,決定“複建袁墓,拆遷袁祠”,通知居住在袁祠中守墓的佘家後人搬遷。佘家守墓人目前是六十三歲的佘幼芝女士以及他丈夫焦立江先生、兒子焦平。佘幼芝夫婦當去年香港“致群劇社”演出話劇“袁崇煥之死”時曾來香港,曾約我會晤。我很願相見,對他們長期堅持的忠義表示敬意,但我那時在杭州浙江大學教書,沒有見到,很感遺憾。“袁崇煥之死”的編劇是白耀燦先生,劇本編得很好,導演與各位演員都很盡職,聽說演出成功,座無虛席,觀眾感動而歡迎。今年三月重演,可惜我仍因不在香港,未得欣賞。


    在現在委靡不振的時代中,居然還能見到十七代守墓三百七十二年的忠義人物,委實使人人心振奮,對佘家不由得大起敬仰之心。最近北京中央電視台舉行“感動中國”二〇〇二年度人物評選,我特別推選佘幼芝夫婦,表揚中國社會中重視是非與正義的人格力量,並在全國性的廣播中作了宣揚。據說看了這話劇的觀眾中,有人說這種行動是“愚忠”。香港竟然有這樣心態之人,不能欣賞崇高的品格,反說是“愚忠”雲雲,這種人的心理狀態處於什麽水準,也就可想而知。這種人一定說我這篇文字無聊,那很好,如果他們讚賞,我反而覺得難堪了。大概這種人會認為謝尚政“識事務”,是“明智”。這種人決不欣賞武俠小說,因為他們的性格“拒絕俠義”,隻接納“對我有什麽好處?”文革培養了大量這種人才,而這種人才之眾多也使文革成為可能。這種人未必是文革培養出來的,那麽是殖民地教育造成的。


    程本直、佘仆的行為表現了人性中高貴的一麵。謝尚政的行為表現了人性中卑劣的一麵。袁崇煥的死法,卻又顯示了群眾在受到宣傳的愚弄、失卻了理性之後,會變得如何狂暴可怖。袁崇煥是一團火一樣的人,在他周圍,燃燒的是高貴的火焰、邪惡的火焰、狂暴的火焰。這些火焰就像他本人靈魂中的火焰那樣,都是猛烈地閃亮的。


    袁崇煥死後,舊部祖大壽、何可綱率軍駐守錦州、寧遠、大淩河要塞,清軍始終不能越雷池一步。崇禎四年八月,皇太極以傾國之師,在大淩河將祖大壽緊緊包圍,十月間祖大壽不支投降。副將何可綱不降,被殺。祖大壽騙皇太極說可為滿清去取錦州,但一到錦州,立即就守城,此後皇太極派大將幾次進攻都打不下來。皇太極兩次禦駕親征,攻錦州、攻寧遠,都無功而退。直到崇禎十四年三月,清兵大軍再圍錦州,整整圍攻一年,到第二年三月,先擊潰了洪承疇十四萬大軍,祖大壽糧盡援絕,又再投降。祖大壽到順治十三年才死,始終不曾為滿清打過一仗,大概是學了《三國演義》中“身在曹營心在漢”的宗旨,滿清也沒有封他什麽官。比之滿桂、趙率教、何可綱、孫祖壽等人陣亡捐軀,祖大壽有所不如,但比之其餘的降清大將卻又遠勝了。


    吳三桂是祖大壽的外甥。吳的父親吳襄曾做寧遠總兵,和祖大壽是關遼軍中同袍,都是袁崇煥的部屬。當明清之際,漢人的統兵大將十之七八是關遼一係的部隊。吳三桂、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左良玉、曹文詔、曹變蛟、黃得功、劉澤清等都是。這些人有的投降滿清,有的為明朝戰死,都是極有將才之人,麾下都是悍卒健士。袁崇煥若是不死而統率這一批精兵猛將,軍事局麵當然完全不同了。吳三桂如是袁崇煥的部將,最多不過是“抱頭痛哭為紅顏”而已,根本沒有機會讓他“衝冠一怒”、為了陳圓圓而引清兵入關。


    袁崇煥無罪被殺,對於明朝整個軍隊士氣打擊非常沉重。從那時開始,明朝才有整個部隊向滿清投降的事。更有人帶了西洋大炮過去,滿清開始自行鑄炮。遼東將士都說:“袁督師這樣忠勇,還不能免,我們在這裏又幹什麽?”[117]降清的將士寫信給明將,總是指責明朝昏君奸臣陷害忠良。[118]


    袁崇煥不是高瞻百世的哲人,不是精明能幹的政治家,甚至以嚴格的軍事觀點來看,他也不是韓信、嶽飛、徐達那樣善於用兵的大軍事家。他行事操切,性格中有重大缺點,然而他憑著永不衰竭的熱誠,一往無前的豪情,激勵了所有的將士,將他的英雄氣概帶到了每一個部屬身上。他是一團熊熊烈火,把部屬身上的血都燒熱了,將一群委靡不振的殘兵敗將,燒煉成了一支死戰不屈的精銳之師。他的知己程本直稱他是“癡心人”,是“潑膽漢”,全國惟一肯擔當責任的好漢。[119]袁崇煥卻自稱是大明國裏的一個亡命徒。[120]亡命徒是沒有家庭幸福的,日日夜夜不得平安。官居一品,過的卻是亡命徒生涯,隻因這十年之中,他生命之火在不斷的猛烈燃燒。


    十四


    袁崇煥死後,他的冤枉漸漸為世人所知,趙翼《廿二史劄記》認為,當時傳布通敵謠言的,主要是崇禎身邊有權有勢的太監。直至清朝修《明史》,根據《太宗實錄》中的記載,才在〈袁崇煥傳〉中照實記載皇太極設計使間。此後悼念和憑吊袁督師的詩文甚多,尤其是廣東人,如康有為、梁啟超等等。一九五二年,葉恭綽(廣東番禺人)和柳亞子、李濟深、章士釗等四人聯名致書毛澤東主席,要求保全並修葺北京城內的袁崇煥墓。毛氏於一九五二年五月二十五日覆書葉恭綽,其中說:“……近日又接先生等四人來信,說明末愛國領袖人物袁崇煥先生祠廟事,已告彭真市長,如無大礙,應予保存。此事嗣後請與彭真市長接洽為荷。”(《毛澤東書信選集》第四三三—四三四頁)可見新時代的中國當局對他仍有正麵評價。參加重修袁墓袁祠的,除上述四人外,還有蔣光鼐、蔡廷鍇等廣東籍的著名軍人。


    袁崇煥的內心世界,隻能從他的詩作中約略可以見到。他妻子姓黃,袁的遺詩中有〈寄內〉一首,是寫來寄給妻子的:“離多會少為功名,患難思量悔恨生。室有菜妻呼負負,家無擔石累卿卿。當時自矢風雲誌,今日方深兒女情。作婦更加供子職,死難塞責莫輕生。”他自己在外抗敵作戰,奉養老母的責任隻好請妻子負起了。何壽謙《鄉先正袁崇煥督師事略》記,袁被磔死後,“妻黃氏投江死,屍流至赤水峽,鄉人哀而葬之。《鐔津考古錄》為立烈婦傳。”兄弟妻子充軍三千裏,恰好充軍到袁崇煥做過知縣的福建省邵武縣,袁為官清廉,邑人紀念他的功績,善待他的遺屬,袁鈺有一首詩說這件事:“家徒四壁久蕭然,骨肉流離舊治遷。身後尚收廉吏報,邑中共說大夫賢。曾為上將惟知死,本是文官不愛錢。白發高堂年八十,留居破屋割三椽。”袁崇煥曾有〈憶母〉詩一首:“夢繞高堂最可哀,牽衣曾囑早歸來。母年已老家何有,國法難容子不才。負米當時原可樂,讀書今日反為災。思親想及黃泉見,淚血紛紛灑不開。”


    袁崇煥中進士的主考官韓爌,是東林黨的有名人物,袁崇煥在天啟年間被魏忠賢逼迫而落職,韓爌很傷心,因而流淚。袁崇煥大為感動,賦詩一首,〈聞韓夫子因煥落職泣賦〉:“整頓朝端誌未灰,門牆累及寸心摧。科名到手同危事,師弟傳衣作禍胎。得附青雲能不朽,翻令白眼漫想猜。此身早晚知為醢,莫覆中庭哭過哀。”“醢”是斬為肉醬,漢高祖殺大功臣,往往將其醢為肉醬,賜給其他功臣以威嚇。袁崇煥自料個性鯁直,遲早會給皇帝醢了,勸老師韓爌將來不要把我的肉醬倒在中庭而傷心。不料此詩竟然成讖。他也常常想到“功成身死”的問題,認為隻要存心清白,不必學張良那樣明哲保身,功成身退,從赤鬆子遊。袁崇煥認為韓信不聽蒯通的勸告,不起兵造反是對的,雖給呂雉(高祖後呂後)用計殺了,但一死成名,是正確的下場。遺詩〈韓淮陰侯廟〉:“一飯君知報,高風振俗耳。如何解報恩,禍為受恩始。丈夫亦何為?功成身可死。陵穀有變易,遑向赤鬆子。所貴清白心,背麵早熟揣。若聽蒯通言,身名已為累。一死成君名,不必怨呂雉。”


    古時,一位了不起的大人物逝世,往往有神話傳說附在他的身上。《東莞縣誌》記載了一則傳說:東莞水南修三界廟,袁崇煥曾為撰碑文,縣誌中說:“相傳袁崇煥為三界神托生,兒時患背瘡久不愈,會修廟,神像背為漏痕滴破,葺補之,瘡遂痊。及死柴市時,其夜司祝聞神言,謂:‘辛苦數十年,乃今得休息矣!’怪之,後得崇煥死信,眾鹹驚異,當時祀於三界廟後。”


    袁崇煥枉死,天下冤之,千百首悼詩,我以為都不及那位三界神所說“辛苦數十年,乃今得休息矣!”一語感人之深。想像袁崇煥數十年中邊關拚命,拋妻別母,生死以之,自期“功成身可死”,直到真的給皇帝殺了,才得休息,真不禁熱淚盈眶矣。


    司馬遷在〈留侯世家〉中說,本來以為張良的相貌一定魁梧奇偉,但見到他的圖形,容貌卻如美女一般。我們看到袁崇煥的遺像時,恐怕也會有這樣的感覺。圖像中的袁崇煥雖不怎樣俊美,但洵洵儒雅,很難想像這樣的一個人竟會如此剛強俠烈。


    十五


    崇禎所以殺袁崇煥,並不隻是中了皇太極的反間計那麽簡單。如果是出於一時誤信,可說他隻是愚蠢。《三國演義》寫曹操誤中周瑜反間計,聽信蔣幹的密報,立刻就殺了水軍都督蔡瑁、張允,等到兩人的首級獻到帳下,曹操登時就省悟了,自言自語:“我中計了!”那隻是片刻之間的事。然而崇禎於十二月初一將袁崇煥下獄,到明年八月十六才處死,中間有八個半月時間深思熟慮。他曾幾次想放了袁崇煥,要他再去守遼,因此有“守遼非蠻子不可”的話,從宮中傳到外朝來。[121]既然有這樣的話,當然已充分明白皇太極的反間計。他稱袁崇煥為“蠻子”,那是既討厭他的倔強,卻又不禁佩服他的幹勁和才能。


    然而為什麽終於殺了他?顯然,崇禎不肯認錯,不肯承認當時誤中反間計的愚蠢。殺袁崇煥,並不是心中真的懷疑他叛逆,隻不過要隱瞞自己的愚蠢。以永遠的卑鄙來掩飾一時的愚蠢!


    為什麽隔了這麽久才殺他?因為清兵一直占領著冀東永平等要地,威脅北京,直到六月間才全部退出長城,在此以前,崇禎不敢得罪關遼部隊。要等到京師的安全絕對沒有了問題才動手。在此以前,他不是不忍殺,而是不敢殺。他對袁崇煥又佩服、又害怕,內心有極強的自卑感。殺袁崇煥,是自卑感作祟。


    當滿清大軍兵臨北京城下,辮子兵燒殺擄掠的消息不斷傳入耳中,崇禎心中充滿了驚恐,就像嚇壞了的困鼠撕殺同類一樣,隻聽到一個毫不足信的謠言,便下令將袁崇煥投入獄中。他怕這個人的英悍之氣,怕他的蠻勁和戰鬥精神,怕他在手握兵權之際搶了自己的皇位,南宋時高宗趙構殺嶽飛,這種心理也有作用;他的祖宗朱元璋殺大將李文忠、馮勝、傅友德、朱亮祖、藍玉,是怕自己死後這些大將搶兒孫的皇位。隻不過比之朱元璋與趙構,崇禎更加年輕,更加缺乏才能、智慧、經驗、知識,更加暴躁多疑。他如果放了袁崇煥出獄,命他帶兵抗清守城,隻證明自己的愚蠢和懦怯。越是愚蠢懦怯的人,越是不肯承認。認錯改過,需要智慧,需要勇氣,他所沒有的,正是這些品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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