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崇政殿外已聚集了不少文武官員,都是聽說有刺客犯駕、夤夜趕來護駕的。皇太極道:“祖大壽在這裏嗎?”階下一名武將道:“臣在!”走到殿上,跪下磕頭。


    袁承誌心中一凜,祖大壽是父親當年麾下的第一大將,父親給崇禎下旨擒拿時,他義憤不服,帶兵反出北京,後來父親在獄中修書相勸,他才再接崇禎令旨。他與清兵血戰前後數十場,但崇禎對他疑忌,每次都不予增援,致在大淩河為皇太極重重圍困,不得已而投降;此後降了又反,在錦州數場血戰,後援不繼,被擒又降。心想:“他對我爹爹雖然不錯,但投降韃子總是大大不該。”忍不住高聲斥道:“祖大壽,你這無恥漢奸!”


    祖大壽站起身來,轉頭瞧著他。袁承誌見他剃了額前頭發,拖根辮子,頭發已然花白,容色憔悴,全無統兵大將的半分英氣,喝道:“祖大壽,你還有臉見我嗎?你死了之後,有臉去見我爹爹嗎?”


    祖大壽在階下時已聽到皇太極和袁承誌對答的後半截話,突然眼淚從雙頰上流了下來,顫聲道:“袁公子,你……你長得這麽大了,你……你三歲的時候,我……我抱過你的。”袁承誌怒道:“呸,給你這漢奸抱過,算我倒黴!”祖大壽全身顫抖,張開雙臂,踏上兩步,似乎又想去抱他,但終於停步,張嘴要待說話,聲音卻啞了,隻“啊,啊,啊”幾聲。


    皇太極道:“祖大壽,這姓袁的交你帶去,好好勸他歸順。當真不降,咱們把他千刀萬剮。哼,這小子膽子倒大,居然來向朕行刺,嘿嘿,嘿嘿。”祖大壽跪下不住磕頭,說道:“皇上天恩,臣當盡力開導。”皇太極點頭道:“好,你帶他去吧!”


    祖大壽走到袁承誌身邊,伸手欲扶。袁承誌退後兩步,手腳上鐵鏈當啷啷直響,喝道:“別碰我!”祖大壽縮開手,躬身退出。兩名侍衛伸手托在袁承誌腋下,跟在祖大壽身後。袁承誌回頭向皇太極瞧去,隻見他眼光也正向他瞧來,神色間甚是和藹。


    袁承誌茫然不解,心道:“不知這韃子皇帝肚子裏在打什麽鬼主意。”


    到得宮外,祖大壽命親隨將袁承誌扶上自己坐騎,自己另行騎了匹馬,同到自己府中。祖大壽命親隨將袁承誌扶入書房,說道:“你們出去!”四名親隨躬身出房。


    祖大壽掩上了房門,一言不發,便去解袁承誌身上的鐵鏈。袁承誌自在宮內之時,便已緩緩運氣,胸口所封穴道已解了大半,見他竟來解自己身上鐵鏈,心想:“你隻道我穴道被點,兀自動彈不得,哼哼,這可太也托大了!”


    祖大壽緩緩將鐵鏈一圈圈的從袁承誌身上繞脫,始終一言不發。袁承誌暗暗運氣,覺胸口膻中穴氣息仍頗窒滯,心想:“那道人手勁當真了得。我穿著木桑道長所賜的金絲背心,受了他這三指,兀自如此。若無這背心護體,那還了得?”又想:“祖大壽要勸我投降韃子,我且假裝聽他的,拖延時刻。一待胸間氣息順暢,便發掌擊斃了這漢奸,穿窗逃走。”祖大壽解完鐵鏈,低沉著嗓子道:“袁公子,你這就去吧。”


    袁承誌大吃一驚,幾乎不信自己耳朵,問道:“你……你說什麽?”祖大壽道:“要刺殺大清皇帝,實在難得很。你還是去吧。”袁承誌道:“你放我走?”祖大壽道:“是,你有沒受傷?”袁承誌道:“沒有。”祖大壽道:“你騎我的馬,天一亮立即出城。”袁承誌道:“你為什麽放我走?”祖大壽黯然道:“你是袁督師的親骨血,祖大壽身受督師厚恩,無以為報。”袁承誌道:“你放了我,明天韃子皇帝查問起來,你定有死罪。”祖大壽道:“那走著瞧吧。大清皇帝說過,不會殺我的。”袁承誌道:“你私放刺客,罪名太大,皇帝說不定還會疑心你是行刺的主使。我不能自己貪生,卻害了你一命。”


    祖大壽苦笑道:“我的性命,還值得什麽?在大淩河城破之日,我早該死了。錦州城破之日,更該當死了。袁公子,你不用管我,自己去吧。”袁承誌道:“那麽你跟我一起逃走。”祖大壽搖搖頭道:“我老母妻兒、兄弟子侄,一家八十餘口全在盛京,我是不能逃的。”袁承誌心神激蕩,突然胸口內息逆了,忍不住連聲咳嗽,尋思:“他投降韃子,就是漢奸,我原該一掌打死了他,想不到他竟會放我走。我一走,韃子皇帝非殺了他不可。是我殺他,還是韃子殺他,本來毫無分別。但是我難道眼睜睜的讓他代我而死?我若不走,自然是給韃子殺了,我以有為之身,尚有多少大事未了,怎能輕易送命?我當然不想死,為了一個漢奸而死,更加不值之至。可是……可是……”心下越難委決,越咳得厲害,麵紅耳赤,險些氣也喘不過來。


    祖大壽輕輕拍他背脊,說道:“袁公子,你剛才激鬥脫力,躺下來歇一會兒。”袁承誌點點頭,盤膝而坐,心中再不思量,隻凝神運氣。那玉真子點穴功夫當真厲害,初時還以為給封閉了的穴道已然解開,但一運氣間,便覺胸口終究不暢,心知坐著不動,那也罷了,但若與人動手,或是施展輕功跳躍奔跑,勢必會閉氣暈厥。於是按照師父所授的調理內息法門,緩緩將一股真氣在各處經脈中運行。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才覺真氣暢行無阻,更無窒滯,慢慢睜開眼來,卻見陽光從窗中射進,竟已天明。他微吃一驚,見祖大壽坐在一旁,雙手擱膝,呆呆出神。袁承誌站起,說道:“你陪了我半夜?”祖大壽臉上微現喜色,道:“公子好些了?”


    袁承誌道:“全好了!那玉真子道人是什麽來曆?武功這麽厲害。”祖大壽道:“他是新近從西藏來的,上個月宮中布庫大校技,這道人打敗二十三名一等布庫武士,後來四五名武士聯手跟他較量,也都讓他打敗了。皇帝十分歡喜,封了他一個什麽‘護國真人’的頭銜,要他作布庫總教頭。公子,你喝了這碗雞湯,吃幾張餅,咱們這就走吧。”說著走到桌邊,雙手捧過一碗湯來。


    袁承誌心想:“我專心行功,有人送吃的東西進來也不知道。他本來就可殺我,也不用下毒。”接過湯碗,喝了幾口,微有苦澀之味。祖大壽道:“這是遼東老山人參燉的,最能補氣提神。”袁承誌吃了兩張餅,說道:“你帶我去見韃子皇帝,我投降了。”祖大壽大吃一驚,雙目瞪視著他,隨即明白,他是不願自己為他送命,先行假意投降,然後再謀脫身,沉吟片刻,道:“好!”帶著他出了府門,兩人上了馬。祖大壽也不帶隨從,當先縱馬而行,袁承誌跟隨其後。


    行了幾條街,袁承誌見他催馬走向城門,見城門上寫著三個大字“德盛門”,旁邊有一行彎彎曲曲的滿洲文,知是盛京南門,昨天便是從這城門中進來的,心覺詫異,問道:“咱們怎地出城?”祖大壽道:“皇帝在城南哈爾撒山圍獵。”


    兩人出城行了約莫十裏。祖大壽勒馬停步,說道:“公子,咱們這就別過了。你多多保重,我日日夜夜求菩薩保佑你平安。”袁承誌驚道:“怎麽?咱們不是去見韃子皇帝麽?”祖大壽搖頭苦笑,道:“袁督師忠義包天,他的公子怎能如我這般無恥,投降韃子?”解下腰間佩劍,連鞘向他擲去,袁承誌隻得接住。祖大壽突然圈轉馬頭,猛抽兩鞭,坐騎循著回城的來路疾馳而去。


    袁承誌叫道:“祖叔叔,祖叔叔!”一時拿不定主意,該當追他回來,還是和他一起回城,就這麽微一遲疑,祖大壽催馬去得遠了,隻聽他遠遠叫道:“多謝你叫我兩聲叔叔!”


    袁承誌坐在馬上,茫然若失,過了良久,才縱馬南行。


    又行了約莫十裏,遠遠望見青青、洪勝海、沙天廣等人已等在約定的破廟之外。青青大聲歡呼,快步奔來,撲入他懷裏,叫道:“你回來啦!你回來啦!”袁承誌見她臉上大有倦容,料想她焦慮掛懷,多半一夜未睡。


    青青見他殊無興奮之色,猜到行刺沒成功,說道:“找不到韃子皇帝?”袁承誌搖搖頭:“人是找到了,刺不到。”簡略說了經過。眾人聽得都張大了口,合不攏來。


    青青拍拍胸口,籲了口長氣,說道:“謝天謝地!”


    袁承誌想到祖大壽要為自己送命,心下總是不安,說道:“今晚我還要入城,倘若祖叔叔給韃子皇帝抓了起來,我要救他。”青青道:“大夥兒一起去!我可再也不讓你獨個兒去冒險了。”


    申牌時分,一行人又到了盛京城內,生怕昨天已露了行跡,另投一家客店借宿。


    洪勝海去祖大壽府前察看,回報說,沒聽到祖大壽給韃子皇帝鎖拿的訊息,府門外全沒動靜。袁承誌心想:“韃子皇帝多半還不知他已放走了我,隻道他正在勸我投降。”吩咐洪勝海再去打探。鐵羅漢道:“我也去。”青青道:“你不要去,別又跟人打架,誤了大事。”鐵羅漢撅起了嘴,道:“我也不一定非打架不可。”胡桂南道:“我跟羅漢大哥同去,他要鬧事,我拉住他便了。”袁承誌點頭道:“一切小心在意。”


    傍晚時分,三人回到客店。鐵羅漢極是氣惱,說道:“若不是夏姑娘先說了我,否則我真得扭下那幾個小子的腦袋。”眾人問起原因,洪勝海說了。


    原來他們仍沒聽到有拿捕祖大壽的訊息,昨晚宮裏鬧刺客,卻也沒聽到街頭巷尾有人談論。三人於是去酒樓喝酒,見到八名布庫武士在大吃大喝,說得都是滿洲話。洪勝海悄悄跟兩人說了。鐵羅漢和胡桂南才知他們在吹噓總教頭如何英勇無敵,昨晚又得了一柄怪劍,劍頭有鉤,劍身彎曲,鋒銳無比,當真吹毛斷發,削鐵如泥。這不是袁承誌的金蛇劍是什麽?鐵羅漢站起身來,便要過去教訓他們,胡桂南急忙拉住。待八名武士食畢下樓,三人悄悄跟去,查明了他們住宿的所在。


    袁承誌失手被擒,兵刃給人奪去,實是生平從所未有的奇恥,心想那玉真子的武功絕不在自己之下;這把劍非奪回不可,卻又如何從這絕頂高手之中奪回來?一時沉吟不語。


    胡桂南笑道:“盟主,我今晚去‘妙手’它回來。那玉真子總要睡覺,憑他武功再高,睡著了總打我不過吧?”眾人都笑起來。袁承誌道:“好,這就偏勞胡大哥了,可千萬輕忽不得。胡大哥隻須盜劍,不必殺他。將他在睡夢中不明不白的殺了,非英雄好漢所為。”胡桂南道:“是,日後盟主跟他一對一的較量,那時才教他死得心服。”袁承誌微微一笑,說道:“就算單打獨鬥,我也未必能勝。”他要胡桂南不可行刺,卻是為了此事太過凶險,玉真子縱在睡夢之中,倘若白刃加身,也必能立時驚覺反擊,他武功太高,就算受了致命重傷,臨死之前一擊,也非要了胡桂南的命不可。


    用過晚飯,胡桂南換上黑衣,興衝衝的便要出去。袁承誌忌憚玉真子厲害,終是放心不下,道:“胡大哥,我去給你把風。”兩人相偕出店。青青知道此行並不如行刺韃子皇帝那麽要幹冒奇險,又素知胡桂南妙手空空,天下無雙,倒不太過擔心。


    胡桂南在前領路,行了三裏多路,來到布庫武士的宿地。居中是一座極大的牛皮大帳,四周都是一座座小屋。胡桂南低聲道:“那八名武士都住在北首的小屋中,隻不知那牛鼻子是不是也住在這裏。”袁承誌道:“咱們抓一名武士來問。隻可惜咱們都不會說滿洲話。”胡桂南道:“待我打手勢要他帶路便是……”


    話未說完,隻見兩名武士哼著小曲,施施然而來。袁承誌待兩人走到臨近,突然躍出,伸指在兩人背心穴道上各點一指,勁透要穴,兩人登時動彈不得。他出手時分了輕重,一名武士立即昏暈,另一名卻神智不失。他將暈倒的武士拖入矮樹叢中,胡桂南左手將尖刀抵在另一名武士喉頭,右手大打手勢,在自己頭頂作個道髻模樣,問他這道人住在何處。


    那武士道:“你作什麽?我不明白。”不料他竟會說漢語。原來盛京本名沈陽,向是大明所屬,為滿洲人占後,於天啟五年建為京都,至此時還不足二十年。城中居民十九都是漢人。這些布庫武士多在酒樓賭館廝混,泰半會說漢語。


    胡桂南大喜,問道:“你們的總教頭,那個道士,住在那裏?”那武士給尖刀抵住咽喉,正自驚懼,一聽之下,心想:“你要去找我們總教頭送死,那可真妙極了。”嘴巴向著東邊遠處一座房子一努,說道:“我們總教頭護國真人,便住在那座屋子裏。”那屋子離其餘小屋有四五十丈,構築也高大得多。袁承誌料知不假,在他脅下再補上一指,教他暈厥後非過三四個時辰不醒。胡桂南將他拖入樹叢。


    兩人悄悄走近那座大屋,見到處黑沉沉地,窗戶中並無燈燭亮光。胡桂南低聲道:“牛鼻子睡了,倒不用咱們等。”兩人繞到後門,胡桂南貼身牆上,悄沒聲息的爬上。跟著又沿牆爬下。袁承誌見他爬牆的姿式甚是不雅,四肢伸開,縮頭聳肩,行動又慢,倒似是隻癩蝦蟆一般,但半點聲息也無,卻非自己所及,心想:“聖手神偷,果然了得。”他怕進屋時若稍有聲息,定讓玉真子發覺,當下守在牆邊,凝神傾聽。


    過了一會,聽得屋內樹上有隻夜梟叫了幾聲,跟著便又一片靜寂。突然之間,隱隱聽得有女子嬉笑之聲。接著有個男子哈哈大笑,說了幾句話,相隔遠了,卻聽不清楚,依稀便是玉真子。袁承誌心道:“他還沒睡,胡大哥可下不了手。”生怕胡桂南遇險,於是躍牆而入,隻聽得男女嬉笑聲不絕,循聲走去,忽聽得玉真子笑道:“你身上那一處地方最滑?”那女子笑道:“我不知道。”玉真子笑道:“我來摸摸看。”


    袁承誌登時麵紅耳赤,站定了腳步,心想:“這賊道在幹那勾當,幸虧青弟沒同來。”聽著那女子放肆的笑聲,心中禁不住一蕩,當即又悄悄出牆,坐在草叢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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