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濤聲道:“袁大盟主跟五仙教的眾位英雄,都是我們招賢館的貴賓,王爺跟在下都竭誠相待,不敢分了彼此,雙方都是好朋友。在下隻負責引見,各位響當當的英雄豪傑,當能一見如故。請袁大盟主移步。”自己拱拱手,當先引路,袁承誌等跟隨其後。


    轉彎抹角的走了好一陣,經過一條極長的甬道,來到一座殿堂。袁承誌心想,在這些平房之中,居然有這麽一座大殿,既是王爺的府第,自亦不奇。大殿門向著圍牆,殿外有好大一塊空地。見殿上分設兩排大椅,椅上罩了朱紅色的錦披。魏濤聲請袁承誌等在西首一排椅上坐下,袁承誌坐了第一位。魏濤聲在兩排椅子之間後座的一張小椅上坐了。


    隻聽殿後鍾聲鏜鏜,走出一群人來,高高矮矮,有男有女,分別在東首一排椅上坐下,但空出了第一張椅子不坐,共是一十六人。坐在第五張椅子中的,是個身穿斑爛錦衣的乞丐模樣之人。坐入第三張椅中的鉤鼻深目,滿臉傷疤,赫然是個相貌凶惡的老乞婆,袁承誌暗忖:“莫非此人便是打傷了程幫主的?”


    殿後哨子聲響,本來坐著的十六人一齊站起躬身。殿後緩步走出兩個少女,往第一張椅旁一站,嬌聲叫道:“教主升座!”


    忽聽得一陣金鐵相撞的錚錚之聲,其音清越,如奏樂器,跟著風送異香,殿後走出一個身穿粉紅色紗衣的女郎。隻見她鳳眼含春,長眉入鬢,嘴角含著笑意,約莫二十二三歲年紀,目光流轉,甚是美貌。她赤著雙足,每個足踝與手臂上各套著兩枚黃金圓環,行動時金環互擊,錚錚有聲。膚色白膩異常,遠遠望去,脂光如玉,頭上長發垂肩,也以金環束住。她走到東邊居首椅中坐下,後麵兩個少女,分持羽扇拂塵。


    袁承誌等疑雲重重:“五毒教威名在外,武林中人聞名喪膽,五毒教教主何鐵手據說是個年輕女子,難道便是這嬌滴滴的姑娘麽?”


    那女子說道:“請教尊客貴姓?”語音嬌媚。魏濤聲便即站起,分別介紹,那女子果是五仙教何教主。袁承誌心想:“單鐵生叫他們五毒教,魏總管卻叫作五仙教,想來五毒教之名不雅,是以改稱五仙。”坐在第二位的高個子叫潘秀達,坐在第五位的化子叫作“錦衣毒丐”齊雲璈,那老乞婆名叫何紅藥,相貌雖惡,名字倒甚文雅。坐在第四位的人鄉農模樣,名叫岑其斯。


    魏濤聲給袁承誌等一一引見了,說了各人名號,引見青青時,隻說“這位夏相公,是袁盟主的師弟”,至於單鐵生是誰,他卻一句不提,便像廳上沒他這個人似的。何鐵手站起身來,蹲腿萬福為禮。袁承誌等作揖還禮。


    雙方各自飲了幾口茶後,何鐵手朗聲道:“袁相公,聽說你有個外號叫‘金蛇王’,率領‘金蛇營’,在山東青州大破韃子兵,這事可是有的?”袁承誌道:“什麽王什麽王的,是闖軍中帶隊頭腦們的慣常稱呼,大家散在各地,起兵造反,叫做什麽王,那是自高自大,以壯聲勢,作為號召,嚇嚇朝廷的意思。‘金蛇王’之稱,在下很覺不妥,曾傳過號令,我們自己隊伍中不可這般叫法。我們這支隊伍,自己叫作‘山宗營’。”何鐵手微笑道:“袁相公這麽辦,那真好得很了。我們五仙教巴巴的從雲南趕來順天府,原是想懇請袁相公去了‘金蛇王’這三字的稱呼。”青青問道:“那跟你們有什麽相幹?為什麽要來管我們的閑事?”


    何鐵手微笑道:“那倒不是閑事。金蛇大聖是敝教五仙教所供奉的法物,全教上下對它甚是尊重。齊師兄,”齊雲璈站起身來,說道:“在!”何鐵手道:“你請出大聖來,讓眾位貴賓參見!”齊雲璈應道:“遵命!”何鐵手雖稱他為“師兄”,但齊雲璈對教主甚是敬重。


    齊雲璈右手揮了幾下,坐在最下首的兩名教徒走入內堂,搬了一隻圓桌麵大的沙盤出來,放在廳心。盤為木製,盤底鋪了細沙,另有一人提起一隻竹籠,打開籠蓋,將籠中物事倒入盤中,隻見數十隻小蛤蟆此起彼落,跳躍不休。另有四人捧過四隻陶罐,揭開瓦蓋,將罐內物事倒入盤中,分別是青蛇、蜈蚣、蠍子、蜘蛛四般毒物。承誌心想:“盤中共有五種毒物,‘五毒教’之名想由此而來。”


    齊雲璈拿起身旁一隻陶罐,伸手掏了一把黃色糊狀之物,敷在木盤高起的邊緣上,圍成圓圈,袁承誌聞到氣息辛辣,料想是硫磺之類克製蛇蟲的藥物。齊雲璈轉過身去,捧過供在中間桌上的一隻黃色方匣,放在桌心,點燃三枝線香,插入香爐,然後跪下磕頭。何鐵手、潘秀達、何紅藥等一齊行禮。齊雲璈拜畢站起,打開匣蓋,取出一根黃金圓筒,走到沙盤邊上,左手提高金筒,右手抽起筒口的一片金片,驀地金光閃動,一條小金蛇躍入盤中。齊雲璈立即退開,香煙嫋嫋之中,各教眾躬身行禮,喃喃念咒。


    那小金蛇昂起頭來,一張口,便將一隻小蛤蟆吞入了肚中。小金蛇靈動異常,見到小蛤蟆躍在空中,它尾部撐著盤底彈起,橫飛過去,吞食蛤蟆,身法既巧妙,又好看。青青隻瞧得拍手叫好,甚是高興。那金蛇吃得五六隻蛤蟆,便即飽了,張口對著一隻隻餘下的蛤蟆以及青蛇、蜈蚣等毒物噴氣,那些毒物給蛇氣一噴中,便即翻身摔倒,一個個肚皮向天顫動。各毒物害怕之極,四散奔逃,但小金蛇靈動無比,立即追上噴毒,片刻之間,盤中幾十隻毒物盡數暈倒翻轉,初時肚皮尚不住顫動,過了一會盡數不動,似已給蛇毒毒斃。袁承誌暗暗心驚,心想這小金蛇毒性如此厲害,委實罕見。


    那小金蛇在沙盤中迅速遊動,突然彈起,淩空打兩個筋鬥,似是一顯身手。


    這麽翻了幾個筋鬥,遊了幾圈之後,小金蛇盤成個蛇餅,昂起了頭,四下觀看,再不動彈。袁承誌驀地想起:“金蛇郎君在秘笈中所傳擊破棋仙派五行陣之法,多半便是從小金蛇的行動中學來的,他在敵人圍中盤起不動,隱藏自身全部弱點,隻待敵人出手,他再後發製人,實是高明之極。‘金蛇郎君’這外號,料想必與這小金蛇有關。”


    隻見齊雲璈將那黃金筒用繩子吊在一根竹杆上,伸過竹杆,將金筒懸入沙盤放下,筒口打開,對著金蛇。他不敢走近沙盤,似乎怕金蛇躍起傷人。眾教徒又皆躬身念誦,小金蛇身子伸展,突然間嗤的一聲,鑽入金筒,就此不出。齊雲璈收杆捧筒,輕輕插下筒口金片,封住筒口,雙手捧筒,放入金匣,蓋上匣蓋後又再磕頭。


    何鐵手回坐椅中,對青青道:“夏相公,請問令尊尊姓大名?”青青道:“我姓夏,我爸爸自然也姓夏。”那老乞婆何紅藥本來一直目不轉睛的望著青青,突然從椅中跳了出來,伸出雙手,抓向她肩頭,喝道:“金蛇郎君夏雪宜是你什麽人?”她相貌奇醜,聲音卻清脆動聽。青青吃了一驚,忙即從椅中躍出避開,喝道:“你幹什麽?”


    陡然間衣襟帶風,教主何鐵手下首兩人同時躍前,站在老乞婆兩側,同聲叫道:“那姓夏的小子在那裏?”袁承誌見這兩人的身形微晃,便倏然上前半丈,武功甚高。這兩人一個又高又瘦,正是潘秀達,另一個中等身材,麵容黝黑,似是個尋常鄉下人,乃是岑其斯。兩人都是五十歲左右年紀。


    青青以前因身世不明,常引以為恥,但自聽母親說了當年的經過之後,對父親佩服得了不得,當下昂然道:“金蛇郎君是我爹爹,你們問他幹麽?”


    老乞婆仰頭長笑,聲音淒厲,令人不寒而栗,叫道:“他居然沒死,還留下了你這孽種!我是何紅藥,他在那裏?”青青下巴一揚道:“為什麽要對你說?”


    老乞婆雙眉豎起,兩手猛向青青臉上抓來。這一下發難事起倉卒,青青不及躲避,眼見老乞婆套著明晃晃鋼套的尖尖十指,便要觸到青青雪白嬌嫩的臉頰,袁承誌右手衣袖向前揮出,噗的一聲,擊中老乞婆雙臂中間,乘勢卷送。老乞婆身不由主,向後翻了個筋鬥,騰的一聲,坐落在地。


    這一來五毒教眾人相顧駭然,何紅藥是教中高手,比教主何鐵手還高著一輩,怎地這少年一出手,就輕輕易易的將她摔個筋鬥?雖然魏濤聲引介他是七省武林盟主,但眼見他年紀輕輕,貌不驚人,居然武功如此奇高,各人盡皆訝異。何鐵手更是仰起了頭,呆呆出神。她自己的武功已臻一流高手之境,但萬萬想不到袁承誌衣袖這麽一揮落、一卷送,竟可將何紅藥摔倒,震驚之下,不禁豔羨仰慕,竟然神不守舍,宛似陡然間見到了奇異之極的事物一般。


    潘秀達和岑其斯是五毒教的左右護法,兩人相顧,點一點頭。潘秀達道:“我來領教。”雙掌擺動,緩步上前。


    沙天廣道:“袁相公,我接他的。”袁承誌道:“沙兄,用扇子。他手指上有毒尖環,這也是兵器!”沙天廣展開陰陽扇,便跟潘秀達鬥在一起。這邊啞巴與岑其斯默不作聲的拳打足踢,鬥得火熾。五毒教眾人蜂擁而上。胡桂南、鐵羅漢、青青各出兵刃接戰。五毒教教眾除了本來坐在椅中的十六人外,後殿又湧出二十餘人助戰。


    何紅藥勢如瘋虎,直往青青身前奔來。袁承誌知此人下手毒辣,不可讓她接近青青,等她奔近,忽地躍出,伸手抓住她後心,提起來摜了出去。


    何鐵手粉臉一沉,伸出右手食指,放在手中噓溜溜的一吹。五毒教教眾立即同時退開。眾人撲上時勢道極猛,退下去也真迅捷,突然之間,人人又都在教主身後整整齊齊的排成兩列。何鐵手臉露微笑,對袁承誌道:“袁相公模樣斯文,卻原來身負絕技,讓我領教幾招。”袁承誌道:“貴教各位朋友我們素不相識,不知什麽地方開罪各位,還請明言。”


    何鐵手臉上一紅,柔聲道:“我們大家都是惠王爺招賢館的賓客,原本是一路同道。你又說願意取消‘金蛇王’的名號,我們已感激不盡。但這時忽然有金蛇郎君牽涉在內,請問金蛇郎君眼下是在那裏?”


    青青一拉袁承誌的手,低聲道:“別對她說。”袁承誌道:“教主跟金蛇郎君相識麽?”何鐵手道:“他跟敝教很有淵源,家父就是因他而歸天的。敝教教眾萬餘人,沒一個不想找他。”袁承誌和青青一驚,均想金蛇郎君行事不可以常理測度,到處樹敵,五毒教恨他入骨,也非奇事。袁承誌道:“金蛇郎君離此萬裏,隻怕各位永遠找他不著了。”


    何鐵手道:“那麽把他公子留下來,先祭了先父再說。”她說話時輕顰淺笑,神態靦腆,全似個羞人答答的少女,可是說出話來卻狠毒之極。


    袁承誌道:“常言道一人做事一人當。各位既跟金蛇郎君有梁子,還是去找他本人為是。”何鐵手道:“先父過世之時,小妹還隻五歲。十八年來,那裏找得著這位前輩?如把他公子扣在這裏,他自然會尋找前來。咱們過去的帳,就可從頭算一算了。”


    青青叫道:“哼,你也想?我爹爹倘若到來,管教把你們一個個都殺了。”


    何鐵手微笑道:“不見得罷!”轉頭問何紅藥:“像他爹爹嗎?”何紅藥道:“相貌很像,驕傲的神氣也差不多。”何鐵手細聲細氣的道:“袁相公,各位請便。我們隻留下夏公子。”


    袁承誌尋思:“他們隻跟青弟一人過不去。此處情勢險惡,我先把她送出去再說。”向何鐵手一揖,說道:“再見了。”語聲方畢,左手已攔腰抱起青青,出廳穿過院子,奔到牆邊。牆垣甚高,他抱了青青後,更加不能一躍而上,托住她身子向上拋去,叫道:“青弟,留神!”五毒教眾人齊聲怒喊,暗器紛射。袁承誌衣袖飛舞,叮叮當當一陣亂響,暗器都已打落。青青雙手已抓住牆頭,正要踴身外躍,何鐵手倏地離座,左掌猛地向袁承誌麵門擊到。


    袁承誌見她身形甫動,一股疾風便已撲至鼻端,快速之極,以如此嬌弱女兒而具如此身手,不禁驚佩,喝道:“好!”上身陡縮,見擊到麵前的竟是黑沉沉的一隻鐵鉤,更加吃驚。何鐵手右手微揮,一隻金環離腕飛上牆頭,喝道:“下來!”青青頓覺左腿劇痛,雙手鬆脫,跌下牆來。何紅藥怪聲長笑,五枚鋼套忽離指尖,向她身上射去。


    這頃刻之間,袁承誌已和何鐵手拆了五招。兩人攻守都迅疾之至。他百忙中見青青勢危,一把銅錢擲出,錚錚錚響聲過去,何紅藥的五枚鋼套都給打落在地。


    何鐵手嬌喝一聲:“好俊功夫!”左手連進兩鉤。袁承誌看清楚她右手白膩如脂,五枚尖尖的指甲上還搽著粉紅的鳳仙花汁,揮掌劈來,掌風中帶著一陣濃香,但左手手掌卻已割去,腕上裝了一隻鐵鉤。這鐵鉤鑄作纖纖女手之形,五爪尖利,使動時鎖、打、刺、戳,虎虎生風,靈活絕不在肉掌之下。袁承誌叫道:“沙兄,你們快奪路出去。”但沙天廣等人此時已為五毒教教眾纏住拚鬥,重圍之下,那裏搶得出去?


    袁承誌乍遇勁敵,精神陡長,伏虎掌法施展開來,威不可當。


    何鐵手武功別具一格,雖也拳打足踢,掌劈鉤刺,但拳打多虛而掌擊俱實,有時一掌輕輕捺來,全無勁道。袁承誌隻道她手下留情,不使殺著,於是發掌之時也稍留餘地,酣鬥中時時回顧青青,見她坐在地下,始終站不起身,心下掛慮,便即搶攻數招,將何鐵手逼退數步,待要過去扶青青站起。


    猛聽得啪的一聲響,鐵羅漢和齊雲璈四掌相對,各自震開。鐵羅漢大叫一聲,上前再攻,拆不數招,手掌漸腫。他又氣又急,大聲嚷道:“這些家夥掌上有毒,別著了道兒。”袁承誌這才省悟,原來何鐵手掌法輕柔,其實是在誘自己上當對掌,用心陰毒,決非有意容讓,眼見情勢緊急,當即搶向青青身邊,伸手相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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