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的傷好了些,我便捉蛇取毒,他跟我學使毒進補的功夫,說要補死溫氏五賊報仇。他用心的寫了兩本書,要我幫著將一本書浸透補藥,說要讓溫家五賊好好的補上一補。他又使錢去跟一個銀匠師傅打交道,請他喝酒吃飯,結成了朋友,請那銀匠做了大小兩隻鐵盒子,其中裝了機括,可以開蓋射箭。他本來就會得這些門道,不過手上筋脈斷了之後,使不出力,那銀匠依照他的指點,將兩隻鐵盒和暗箭做得十分考究,手工比打造銀器還更精致。我問他這兩隻鐵盒有什麽用?他說要在其中放了浸有補藥的武功秘笈和寶藏地圖,引得溫氏五賊來開鐵盒,就算毒箭射他們不死,那秘笈和地圖也補死了他們。他說溫家五賊貪財愛武,功夫又高,除此之外,沒別的法子可以得報大仇。”


    承誌聽到這裏,這才明白,金蛇郎君所以安排這浸毒的武功秘笈以及毒箭鐵盒,實是深謀遠慮,用來報複溫氏五老的,想不到竟落入了自己手中,而自己逃過大難,相差也隻一線,實是僥幸之極。


    何紅藥又道:“他說,這兩隻鐵盒和兩本武功秘笈、兩頁地圖,一真一假,一毒一無毒,對付了溫家大仇人之後,就不必去害無辜之人了。不知道現下這鐵盒、秘本,是不是還在他身邊?溫氏五賊現下還剩四賊,我遲早給他們吃點補藥,割了他們的首級和手腳,去給你爹爹瞧瞧,也好讓他高興。”青青道:“這可多謝你啦!”


    何紅藥續道:“又過得幾個月,我在華陰市上見到溫家五賊尋了回來,我回去跟他一說,他說良機莫失,次日便帶著鐵盒和浸了補藥的書本,再上華山,說是要守株待兔,等候五賊上山。我們上山後便耽在那山洞裏,這次我帶了不少幹糧,足可挨得一個月。安頓好後,我心裏高興,輕輕哼著擺夷山歌,他大概多謝我這麽幫他,伸臂摟我過去。這些日子中,我知道自己臉蛋給蛇兒咬得難看之極,從來不敢親近他。這時在黑暗之中,他跟我親熱,我便也由得他,那知一挨近身,忽然聞到他胸口微有女人香氣,伸手到他衣內一摸,掏出一件軟軟的東西,打亮火摺一看,是一隻繡得很精致的香荷包,裏麵放著一束女人頭發,一枚小小金釵。我氣得全身顫抖,問他是誰給的。他不肯說。我說要是不說,我就不去引溫氏五賊。他閉嘴不理,神氣很是高傲。你瞧,你瞧,這女娃子的神氣,就跟他老子當年一模一樣。”


    她說到這裏,聲音忽轉慘厲,一手指著青青,停了一陣,又道:“我氣苦之極。我為他受了這般苦楚,他卻撇下了我,另外有了情人。”我還想逼他,卻聽得山崖上有聲,悄悄出去探聽,聽到溫氏五賊上山來了。他們自己商量,說穆大俠也回了山,須得小心。溫家幾兄弟遍找不見,互相疑心,自夥兒吵了一陣,再到處在山上搜尋,這可就給穆大俠察覺了。他施展神功將他們都嚇下了華山,自己跟著也下山去了。


    “這天晚上,我要那負心人說出他情人姓名。他知道一經吐露,我定會去害死他心上人。他武功已失,又不能趕去保護,因此始終閉口不答。我恨極了,一連三天,每天早晨、中午、晚上,都用刺荊狠狠鞭他一頓……”


    青青叫了起來:“你這惡婆娘,這般折磨我爹爹!”何紅藥冷笑道:“這是他自作自受。我越打得厲害,他笑得越響。他說倒也不因為我的臉給蛇咬壞了,這才不愛我。他從來就沒真心喜歡我過,毒龍洞中的事,在他不過逢場作戲,他生平不知有過多少個女人,可是真正放在心坎兒裏的,隻是他未婚妻一個。他說他未婚妻又美貌又溫柔,又天真,比我可好上一百倍了。他說一句,我抽他一鞭;我抽一鞭,他就誇那個賤女人一句。打到後來,他全身沒一塊完整皮肉了,還是笑著誇個不停。”


    何鐵手道:“姑姑,世上男人喜新棄舊,乃是尋常之事。真正一生不二色,隻守著一個女人的,那是千中挑、萬中覓的珍貴男兒。所以他們漢人說:‘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啊!”


    青青忍不住接口道:“男歡女愛,似我爹爹這般逢場作戲,雖屬常事,卻是不該。我們漢人講究有情有愛,然而更加重要的是有恩有義,所謂‘一夜夫妻百夜恩,百夜夫妻海樣深’。不論男女,忘恩負義,便是卑鄙。我們漢人也以為喜新棄舊是無恥惡行,並非你們擺夷人才是如此。”


    承誌本與宛兒偎倚在一起,聽到這裏,不禁稍縮,跟宛兒的身子離開了寸許,兩人肌膚不再相接。宛兒心中一凜:“我此番出來,本是要報答袁相公的大恩,舍命助他尋回夏姑娘,跟他一起躲在床底,乃是萬不得已。如果他忽然對我好了,不但我是忘恩負義,連累他也是忘恩負義,他是響當當的大丈夫,我千萬不可敗壞他品德。”不由得額頭微出冷汗,向旁邊縮開數寸,本來兩人呼吸相聞,麵頰相觸,這一來便離得遠了。隻聽得袁承誌微微呼了口氣,宛兒心道:“袁相公,對不起!我心裏好愛你,但我跟你有緣無份,盼望我來生能嫁給你。”她卻不知,承誌此時心中所想的,既不是她宛兒,也不是頭頂的青青,而是那個不知身在何處的阿九。


    何紅藥道:“你倒通情達理,知道是你老子不對!”青青恨恨的道:“忘恩負義,負心薄幸,便是不該。”何紅藥道:“是啊!”她繼續講下去,說道:“到第三天上,我們兩人都餓得沒力氣了。我出去采果子吃,回來時他卻守在洞口,說道隻要我踏進洞門一步,就是一劍。他雖失了武功,但有金蛇寶劍在手,我也不敢進去。我對他說,隻要他說出那女子的姓名住所,我就饒了他對我的負心薄幸,他雖是個廢人,我還是會好好服侍他一生。他哈哈大笑,說他愛那女子勝過愛自己的性命。好吧,我們兩人就這麽耗著。我有東西吃,他卻挨餓硬挺。”


    何鐵手黯然道:“姑姑,你就這樣弄死了他?”何紅藥道:“哼,才沒這麽容易讓他死呢。過了幾天,他餓得全身脫力,我走進洞去,再將他狠狠鞭打一頓。”


    青青驚叫一聲,跳起來要打,卻讓何鐵手伸手輕輕按住肩頭,動彈不得。何鐵手勸道:“別生氣,聽姑姑說完吧。”


    何紅藥道:“這華山絕頂險峻異常,他手足筋斷之後,必定不能下去,我就下山去打聽他情人的訊息。我要抓住這賤人,把她的臉弄得比我還要醜,然後帶去給他瞧瞧,看他還能不能再誇她讚她。我尋訪了半年多,沒得到一點訊息,耽心那姓穆的回山撞見了他,那可要糟。那天我見那姓穆的顯示神功,驅逐棋仙派的人,本領真是深不可測,要是那負心賊求他相助,我再上華山,可就討不了便宜。待得我回到華山,那知他已不知去向。那山洞的洞口也給人封住了,密不通風,他不能還在裏麵。我在山頂到處找遍了,沒一點蹤跡,不知是那姓穆的救了他呢,還是去了別的地方。十多年來,江湖上不再聽到他的信息。我走遍天南地北,也不知這沒良心的壞蛋是死是活。”


    袁承誌聽她滿腔怨毒的說到這裏,才恍然大悟:金蛇郎君所以自行封閉在山洞之中,定是知道冤家魔頭必會重來,他武功全失,無法抵敵,想到負人不義,又恥於向人求救,於是封了洞口,入洞待死。何紅藥卻以為他已走了,出去時封了洞口。


    忽聽得何紅藥厲聲對青青道:“哼,原來他還留下了你這孽種。你爹爹在那裏?他身上的傷好了沒有?他現今有沒老婆,誰在服侍他?”


    青青道:“沒老婆,也沒人服侍他。他孤苦伶仃,獨自一個兒,可憐得很。”


    何紅藥淒然道:“他在那裏?我去服侍他。”何鐵手道:“姑姑,咱們有大事在身,你卻總是為了私怨,到處招惹。仙都派的事,不也是你搞的麽?”


    何紅藥道:“哼,那黃木賊道跟人瞎吹,說認得金蛇郎君,我聽見了,當然要逼問他那人的下落。”何鐵手道:“你關了黃木這些年,給他上了這許多毒刑,他始終不說,多半是真的不知。難道要關死他嗎?”袁承誌和宛兒暗暗點頭,心想仙都派跟五毒教的梁子原來由此而結,那麽黃木道人並沒死,隻不過給扣住了。


    何紅藥叫道:“那姓袁的小子拿著咱們的金蛇劍,又用金蛇錐打咱們的狗子,那地圖想必也落入了他手裏。咱們定可著落在他和這姓夏的身上,取回三寶,我死了也可對得住五仙教的列祖列宗,你身為教主,更為本教立下大功。否則的話,教內人眾不少要反你,這幾日來紛紛議論,大家對你的行為很是不服。眼前正是天大的良機。”何鐵手笑了笑,並不答話。何紅藥道:“你出來,我還有話跟你說。”何鐵手道:“在這裏說也一樣。”何紅藥道:“不,咱們出去。”


    兩人出房,步聲漸遠,袁承誌和宛兒忙從床底鑽出。


    青青怒目望著宛兒,見她頭發蓬鬆,臉上又沾了不少灰塵,哼了一聲道:“你們兩人躲著幹什麽?”宛兒一呆,雙頰飛紅,說不出話來。


    承誌道:“快起身。咱們快走,在這裏危險得很。”青青道:“危險最好,我不走。”承誌急道:“有什麽事,回去慢慢再說不好麽?怎麽這個時候瞎搗亂。”青青怒道:“我偏要搗亂。”承誌心想這人不可理喻,情勢已急,稍再耽擱,不是無法脫身,便是皇帝身邊發生大事,忙道:“青弟,你怎麽啦?”一麵說,一麵伸手去拉她。


    青青一瞥眼間,見到宛兒忸怩靦腆的神色,想像適才她和承誌在床底下躲了這麽久,不知是如何親熱,又想自己不在承誌身邊之時,兩人又不知如何卿卿我我,越想越惱,左手握住他手,右手狠狠抓了一把。承誌全沒提防,手背上登時給抓出四條血痕,忙掙脫了手,愕然道:“你胡鬧什麽?”青青道:“我就是要胡鬧!”說著把棉被在頭上一兜。承誌又氣又急,隻是跺腳。宛兒急道:“袁相公,你守著夏姑娘,我出去一下就回來。”承誌奇道:“這時候你又去那裏?”宛兒不答,推窗躍了出去。


    承誌坐在床邊,隔被輕推青青。青青翻了個身,臉孔朝裏。這一來,可真把他鬧得無法可施,又不敢走開,隻怕她在此遭到凶險。隻得隔著棉被,輕輕拍她背脊。


    忽然窗格一響,宛兒躍進房來,後麵跟著羅立如。青青從被中探頭出來,臉色陰沉。宛兒向承誌道:“袁相公,承蒙你鼎力相助,我大仇已報,明兒一早,我就回馬穀山去啦。我爹爹在日,對你十分欽佩。你又傳了羅師哥獨臂刀法,就如是他師父一般。我們倆有件事求你。”承誌道:“那不忙,咱們先出宮去再說。”


    焦宛兒道:“不。我要請你作主,將我許配給羅師哥。”她此言一出,承誌和青青固然吃了一驚,羅立如更驚愕異常,結結巴巴的道:“師……師妹,你……你說什麽?”宛兒道:“你不喜歡我麽?”羅立如滿臉脹得通紅,隻是說:“我……我……”


    青青心花怒放,疑忌盡消,笑道:“好呀,恭喜兩位啦。”承誌知道宛兒是為了表明與自己清白無他,才不惜提出要下嫁這個獨臂師哥,而且迫不及待,急於提出,那全是要去青青疑心、以報自己恩德之意,不禁好生感激。青青這時也已明白了她的用意,頗為內愧,拉著宛兒的手道:“妹子,我對你無禮,你別見怪。”宛兒垂淚道:“我那裏會怪姊姊?”想起剛才所受的委屈,不自禁的向袁承誌幽幽的瞧了一眼,跟著淒然下淚。青青也陪著她哭了起來。


    忽然門外腳步聲又起,這次有七八個人。袁承誌一打手勢,羅立如過去推開窗格。袁承誌揮手要三人趕快出宮。羅立如當先躍出窗去,宛兒和青青也跟著躍出。


    隻聽得何鐵手喝道:“誰都不許進去!”蓬的一聲,何紅藥踢開房門,搶了進來。承誌身形一晃,已竄出窗外。何紅藥見到袁承誌的背影,叫道:“快來,快來!那女娃跑啦!”


    何鐵手奔進房來,隻見窗戶大開,床上已空,當即跟著出窗,隻見一個人影竄入了前麵樹叢,忙跟蹤過去。她想追上去護送青青出宮,以免遭到自己下屬的毒手,又或是為宮中侍衛所傷,不免對袁承誌不起,自己拜師之願也決難得償。何紅藥及其餘五毒教眾跟著追來。眾人追得雖緊,但均默不作聲,生怕禁宮之內,驚動了旁人。其時闖軍迫近,京城大亂,宮中侍衛與太監已逃走了不少,餘下宮監也均不事職責,皇帝六神無主,舉措乖張,宮禁已遠不如平時森嚴,眾人追奔來去,一時竟無人發覺。


    袁承誌見何鐵手等緊追不舍,心想青青等這時尚未遠去,於是不即不離的引著眾人追逐自己,在禦花園中兜了幾個圈子,算來估計青青等三人已經出宮,眼見前麵有座宮殿,當下直竄入內。一踏進門,便覺陣陣花香,順手推開了一扇門,躲在門後。


    他定神瞧這屋子時,不由得耳根一熱。原來房裏錦幃繡被,珠簾軟帳,鵝黃色的地氈上織著大朵紅色玫瑰,窗邊桌上放著女子用的梳妝物品,到處擺設精巧,看來是皇帝一名嬪妃的寢宮,心想在這裏可不大妥當,正要退出,忽聽門外腳步細碎,傳來幾個少女的笑語之聲。尋思如這時闖出,正好遇上,聲張起來,宮中大亂,曹化淳的奸謀勢必延擱,不免另有花樣,當下閃身隱在一座畫著美人牡丹圖的屏風之後。


    房門開處,聽聲音是四名宮女引著一個女子進來。一名宮女道:“殿下是安息呢,還是再看一會書?”袁承誌心道:“原來是公主的寢宮。這就快點兒睡吧,別看什麽勞什子的書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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