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培生低聲道:“師父,那惡道厲害得緊,師祖親自下場了。”歸辛樹見劉培生神態嚴重,知道對手大是勁敵,心中懸念師父,當即奔出。黃真對歸二娘和袁承誌道:“咱們都去。”袁承誌俯身抱起青青,和眾人一齊快步出來。


    眾人來到後山,隻見穆人清手持長劍,玉真子右手寶劍,左手拂塵,遠遠的相向而立,正要交手。袁承誌一見此人,正是去年秋天在盛京兩度交手的玉真子,第一次因有眾布庫纏住自己手腳,給他點中了三指,第二次胡桂南盜了他衣褲,自己打了他一拳一掌,踢了他一腳,兩次較量均屬情景特異,不能說分了勝敗,當即大叫:“師父,弟子來對付他!”


    穆人清和玉真子都知對方是武林大高手,這一戰隻要稍有疏虞,一世英名固然付於流水,連性命怕也難保,這時都全神貫注,對袁承誌的喊聲竟如未聞。


    袁承誌把青青往何惕守手裏一放,剛說得一聲:“你瞧著她。”隻見玉真子拂塵擺動,倏地往穆人清左肩揮來。他知道這兩位大高手一交上了手,就絕難拆解得開,師父年邁,豈可讓他親自對敵?雙足力登,如巨鷲般向玉真子撲去。黃真和歸辛樹也是一般心思,三人不約而同,齊向玉真子攻到。


    玉真子拂塵收轉,倒退兩步,風聲颯然,有人從頭頂躍過。他頭頸急縮,突感頂心生涼,頭頂道冠竟讓人抓了去。他心中一怒,長劍一招“龍卷暴伸”,疾向敵人左臂削去。這一招毒極險極,袁承誌在空中閃避不及,手臂急縮,嗤的一聲,袖口已給劍鋒割下,衣袖是柔軟之物,在空中不易受力,但竟為劍割斷,可見他這柄劍不但利到極處,而且內勁功力也著實驚人。袁承誌落地挺立,師兄弟三人並列在師父身前。


    眾人見兩人剛才交了這一招,當時迅速之極,兔起鶻落,一閃已過,待得回想,無不捏了把冷汗。玉真子隻要避得慢了一瞬,頭蓋已為袁承誌掌力震破,而袁承誌的手臂如不是退縮如電,也已為利刃切斷。


    玉真子仗著師傳絕藝,在西藏又得異遇,近年來武功大進,自信天下無人能敵,縱然師兄木桑道人,也已不及自己。雖然素知穆人清威名,但想他年邁力衰,隻要守緊門戶,跟他久戰對耗,時刻一長,必可占他上風,何況新獲寶劍無堅不摧,兵刃上大占便宜,勝算已占了八成。那知突然間竟遇高手偷襲,定神瞧時,見對手正是去年在盛京將自己打得重傷的袁承誌,那日害得自己一絲不掛、仰天翻倒在皇太極與數百名布庫武士之前,出醜之甚,無逾於此,當晚皇太極“無疾而終”,九王爺竟說是自己怪模怪樣,驚得皇上崩駕,還要拿他治罪。當時重傷之下無力抵抗,隻得逕自逃走,這時仇人相見,不由得怒氣不可抑製,大叫:“袁承誌,我今日正來找你,快過來納命。”袁承誌笑道:“你此刻倒已穿上了衣衫,咱們好好的來打一架。”玉真子見他手中並無兵刃,將寶劍往地下一擲,說道:“今日仍要在拳腳上取你性命,叫你死而無怨。”


    自袁承誌出場,阿九一雙妙目就一直凝望著他,眼見他便要與玉真子放對,她剛才見到玉真子武功高明之極,知道這一戰存亡決於俄頃,說不定就此生死永別,斜身走上幾步,說道:“大哥,我好好的在這裏,手臂上的傷也好了。”她知袁承誌對己鍾情甚深,怕他心中還記掛著自己,以致與大敵對決時未能專注。袁承誌陡然間見到了她,轉頭向躺在何惕守懷裏的青青望了一眼,一聲長歎,說道:“你一定要好好保重……”對何惕守道:“惕守,請你照顧她平安。”何惕守眼光中閃爍著狡獪的神色,問道:“師父,你要我照顧誰啊?”她心中想:“師父三心兩意,好像鍾情夏家青青,又對朱家阿九含情脈脈。他如叫我照顧阿九,那是說他自己會照顧青青。他如叫我照顧的是青青,那麽他自己會照顧阿九妹子了。”神色之間,頗有嫵媚俏態。


    玉真子瞧在眼裏,不禁叫道:“師父徒弟,打情罵俏,成什麽樣子!”呼的一拳,向袁承誌迎麵擊來。袁承誌伸左臂格開,心下暗驚,覺得自去年在盛京交手以來,這惡道的拳法內勁,均已大進,當下全心專注,運起師傳破玉拳還擊。


    這時濃霧初散,紅日滿山。眾人團團圍了個大圈子。穆人清在一旁給木桑推拿治傷。黃真和歸辛樹全神貫注,站在內圈掠陣。


    玉真子咬牙切齒的問道:“那個小偷兒呢?教他一塊出來領死。”袁承誌笑道:“他偷人的衣衫去啦!”


    十餘招一過,袁承誌已知對方雖強,自己這些日子中武功也已不知不覺間有了長進,縱然難勝對方,但也不致輕易落敗,心中既寬,氣勢便旺,頃刻鬥了個旗鼓相當,又想:“就算我打他不過,二師哥接上,也能勢均力敵,我師父、木桑道長、惕守他們三個源源而上,若再不勝,我和二師哥再上,每人鬥一個時辰,車輪大戰下來,非累死這惡道不可。我方有勝無敗,打他個三日三夜,那又如何?”這些日子中他參與闖王兵陣,多研兵法,深究勝敗之機,已明大勝大負,並非決於朝夕。他想明了此節,拳腳招式登時收斂了不少,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神氣內斂,門戶守得嚴密之極,玉真子不斷變招猛攻,袁承誌揮灑拆解,心有成算,臉上不自禁的露出微笑。


    青青見到他笑,問何惕守道:“他……他為什麽笑?有什麽好笑?”何惕守也不明白,隻得道:“他知道你在他身邊,心裏就挺開心。”青青白了她一眼,道:“假的!”


    玉真子武功既強,識見也自高明,見袁承誌出招奇穩,知他是求先立於不敗之地,以求敵之可勝,當下不願多耗氣力,也漸求“後發製人”之道。旁觀眾人中武功較淺的,見兩人雙目互視,身法呆滯,出招似乎鬆懈,豈知勝負決於瞬息,性命懸於一發,比之先前狂呼酣戰,實又凶險得多。


    孫仲君恨極玉真子剛才戲侮自己,在眾目睽睽下連吻自己,隻能任其為所欲為,自己全無抗禦之力,委實氣憤難當,見兩人凝神相鬥,挺起單鉤,要搶上去刺這惡道一鉤。梅劍和見她舉鉤上前,嚇了一跳,忙伸手拉住,低聲道:“你要命麽?幹什麽?”孫仲君怒道:“別管我。我跟賊道拚了。”梅劍和道:“賊道已知小師叔的厲害,正用最上乘功夫護住了全身,你上去是白送性命。”孫仲君用力甩脫他手,叫道:“我不管,我去幫師叔。”她以前惱恨袁承誌,從來不提“師叔”兩字,這時見他與惡道為敵,竟然於頃刻間宿怨盡消。梅劍和道:“那你發一件暗器試試!”孫仲君取出鋼鏢,運勁往玉真子背後擲去。玉真子全神凝視袁承誌的拳腳,鋼鏢飛來,猶如未覺。孫仲君正喜得手,突聽呼的一聲,梅劍和失聲大叫:“不好!”抱住她身子往下便倒。


    孫仲君剛撲下地,隻見剛才發出的鋼鏢鏢尖已射向自己胸前,不知那惡道如何會把鏢激打回來,其時已不及閃避抵擋,隻有睜目待死,突然白影晃動,一隻纖纖素手忽地伸來,雙指夾住鏢後紅布,拉住了鋼鏢。梅劍和與孫仲君心中卜卜亂跳,跳起身來,才知救她性命的原來是何惕守,不禁感激慚愧,同時點頭示謝。


    這時袁承誌和玉真子拳法忽變,兩人都是以快打快,全力搶攻。但見袁承誌所使拳腳使將開來,八成是華山正宗拳法,偶爾夾著一兩下金蛇郎君的詭異招式,於堂堂之陣中奇兵突出,連穆人清竟然也覺眼界大開,隻看得不住點頭。木桑臉露微笑,喃喃道:“好棋,好棋,妙著橫生!”黃真、歸辛樹、歸二娘、馮難敵心下欽佩。其餘華山派弟子無不眼花繚亂,撟舌不下。


    鬥到分際,兩人都使出“神行百變”功夫來。玉真子曾在盛京見袁承誌會這門輕功,料想必是木桑的傳人,他雖是華山門下,但自也算是鐵劍門門人,此番來到華山,原是想恃鐵劍而取他性命,以雪去年的奇恥大辱。兩人環繞轉折,鬥了數十合,玉真子忽地跳開,取出小鐵劍一揚,喝道:“你既是鐵劍門弟子,見了鐵劍還不下跪?”


    袁承誌道:“我是華山派門下。”玉真子喝道:“你如不是木桑的弟子,怎會懂得神行百變功夫?你是他弟子,自然是鐵劍門中人了。鐵劍在我手中,快跪下聽由處分。”袁承誌笑道:“你快跪下,聽我處分!”玉真子轉頭問木桑道:“他的神行百變輕功,難道不是你傳授的麽?”木桑搖了搖頭,說道:“不是我親授的。”玉真子知道師兄從來不打誑語,心中大奇,微一沉吟,進身出招,與袁承誌又鬥在一起。


    袁承誌攻守進拒,心中琢磨他剛才的幾句話,忽然想起:“木桑道長從前傳我技藝,隻當是在圍棋上輸了而給的采頭,決不許我叫他師父。後來這神行百變輕功又命青弟轉授。原來其中另有深意,倒並非全是滑稽古怪。”


    他想到青青,情切關心,不由得轉頭向她望去,隻見她倚在一塊大石之旁,口中含了一塊朱紅色的藥餅,何惕守正在割破她手腕放血解毒。這一下當真是喜從天降,心想:“她中了洞中穢氣,隻怕尚混有五毒教的毒物,惕守自然知道解法,這一來可有救了。”


    青青見到袁承誌目光轉向自己,也轉頭相視。玉真子見敵手心不專注,忽出一掌,自意想不到的方位打來,袁承誌吃了一驚,忙揮掌格開。青青叫道:“大哥,小心!”


    承誌應道:“嗯!”側身卸去對方掌力,隻見阿九顫巍巍的踏上半步,似欲插手相助,忙道:“阿九,別下場。我輸不了!”玉真子叫道:“大家瞧著,他當真輸不了?”拳腳加緊。袁承誌一路“破玉拳”早已使完,“混元掌”也已絕招盡出,兀自占不到絲毫上風,腳下轉圈,使出變幻多端的“金蛇拳法”來。


    玉真子罵道:“旁門左道,沒見過這等混帳拳腳。”


    這套“金蛇拳法”,是金蛇郎君在華山之巔苦思情人溫儀時所創,其中有些招式是擬想溫儀的心情,全然與克敵製勝的武學無關,不少招式旁敲側擊,不依常規,似乎全無用處,連穆人清、木桑等武學大宗師也從所未見,盡皆訝異。袁承誌使這路拳腳,旨在消磨敵手氣力,再待己方師長勝他,原不盼便以此自行取勝,好在自己年輕,危急之際使些古怪功夫,也不損華山派威名。但這路拳腳他平素甚少習練,出手生疏,其中精要處更未掌握,待使到一招“意假情真”,右手連轉幾圈,全是虛招,突然間猛拳直出,左右上下,全無成法,連自己也不知要擊向何處。


    承誌一瞥眼間見到青青,又見到阿九,心念忽動:“這兩個姑娘對我都是一片真情,並非假意。到底我心中對誰更加好些?我識得青弟在先,曾說過要終生對她愛護,原不該移情別戀,可是一見阿九之後,我這顆心就轉到這小妹妹身上了。整日價總是想著她多,想著青弟少。我內心盼望的,其實是想跟阿九一生一世的在一起,永不離開。到底如何是好?”


    日光斜照,從樹枝間映向阿九臉頰,袁承誌凝望她的玉容麗色,一時竟然癡了,腳步漸漸向她靠近,猛地驚覺:“什麽叫做‘意假情真’?我愛了這人,全是真情,自然心意也是真的。唉!當年金蛇郎君對待何紅藥,最初當是真情真意,後來跟青弟的媽媽相處久了,竟然情與意都變了。袁承誌啊袁承誌,你也是個無情無義的家夥!”可是眼光要從阿九臉上轉向青青,竟自不能,氣血上湧,隻想撲到阿九身上,緊緊抱住了她,就讓玉真子將兩人一劍同時斬死,就此解此死結。


    但高手比武,那容得心有旁騖?他心神不屬,左肩側動微慢,玉真子好容易盼到這個空隙,右拳迭出,猶似雷轟電掣,砰的一響,正中袁承誌左胸。袁承誌不敢運氣硬擋,隻怕傷勢更重,向後微仰,要卸去他的拳勢。不料玉真子一拳擊出,更有後著,又是重重的掌力推將過來。袁承誌立足不定,向後翻倒,摔在阿九的麵前。玉真子得理不讓人,快似電閃,從地下搶起先前擲下的利劍,向袁承誌左肩斬落。


    兩人先前激鬥中移步換位,袁承誌情不自禁的靠近阿九,玉真子跟著向西,歸辛樹和黃真一直站在東首,眼見師弟遇險,均欲搶上救援,卻相距遠了,縱躍不及,歸辛樹神拳飛出,猛擊玉真子背心。玉真子左手護身,不理來拳,右手劍鋒搶先斬向袁承誌。袁承誌跌落之處正在阿九身前,阿九豁出性命,撲在袁承誌身上,要為他代擋這劍。


    玉真子揮劍向袁承誌斬落,阿九自然而然的右臂伸出一擋,當的一聲,玉真子利劍碰到一件兵刃,反彈上來。原來阿九左臂已失,將金蛇劍藏在右袖之中,劍柄向下,握在手中,隻待袁承誌要使,立即垂手落劍,讓他取用。此刻緊急之際,想也不想,便伸臂擋劍,玉真子這一劍正好斬在金蛇劍上。阿九貂裘的衣袖雖破,金蛇劍卻擋住了利劍。金蛇劍鋒利不亞於玉真子的寶劍,兩刃相斫,皆無損傷。


    阿九驚惶之中,右臂下垂,鬆開手指,金蛇劍從衣袖中滑落。袁承誌眼明手快,當即搶住劍柄,右膝跪地,一撐之下便即站起,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憐惜,左臂將阿九摟住,忙問:“沒受傷嗎?”阿九心情激蕩,右臂翻上,摟住承誌的頭頸,低聲道:“嚇死我啦!你沒傷到麽?”適才的變故猶似晴空霹靂,人人都是一顆心突突亂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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