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岩道:“孟子說要王天下,隻有不殺人者能一之。我瞧那是空口說白話,是他老人家的空想罷了。”(作者按:在中國所有封建專製時期,轉姓換朝,都是“亡,百姓苦;興,百姓苦!”所謂“吊民伐罪”,最後都變成了“虐民霸財”。那是曆史條件使然,所有農民起義,結果都變得與舊王朝並無多大分別。現代有人將李自成寫得具有新時代的革命頭腦,認為大順皇朝軍紀嚴肅,秋毫無犯,有無產階級革命者之風,純為一廂情願的幻想,即使其後二百年的太平天國,已受西方開明思想的影響,也做不到此節。武俠小說雖虛構成文,曆史背景之大關節卻不能任意歪曲。馬克思生於一八一八年,死於一八八三年,李自成打進北京是一六四四年,比馬克思早了幾二百年。那時候李自成不可能有馬克思思想。如果李自成真像中國某些“曆史家”或小說家所想像的那樣,具有馬克思思想,那麽後來馬克思反而是從李自成那裏學到馬克思思想了。)


    袁承誌黯然道:“大哥,要是你做了皇帝,你就要殺我?”李岩道:“決計不會!世上之人,名利權位、金銀美女,人人都想要,但孟子所謂人之異於禽獸者幾希,所不同的就是人懂得‘情’與‘義’。我跟你有情有義,做皇帝可享有普天下的財寶美女,我豈能為了做皇帝,舍了我們兄弟的情義。就算有一百個美如天仙的陳圓圓、陳方方,我豈能舍了對你大嫂的情義。”伸出右手,握住紅娘子的手腕。突然之間,俯伏在桌上,酒杯倒翻,酒水潑在他身上,李岩卻不動彈。


    紅娘子和袁承誌吃了一驚,忙去相扶,卻見李岩已然氣絕。原來他左手暗藏匕首,已一刀刺在自己心窩之中。


    紅娘子笑道:“好,好!”拔出腰刀,自刎而死。


    袁承誌近在身旁,若要阻攔,原可救得,隻是他悲痛交集,一時自己也想一死了之,竟無相救之意。霎時之間,耳邊似乎響起了當日在北京城中與李岩一同聽到的那老盲人的歌聲:“今日的一縷英魂,昨日的萬裏長城……”


    眾將見主帥夫婦齊死,營中登時大亂,須臾之間,數萬官兵散得幹幹淨淨。好在“製軍”平時軍紀嚴整,眾軍官領兵退散,部伍肅然,奉命來攻的闖軍顧念同袍義氣,也不追殺,抬了李岩夫婦的屍首回去覆命。


    袁承誌見義兄義嫂慘死,大哭之餘,率領眾人退入山中,商議行止。眾人都說,李自成如此忌刻涼薄,今後也不必跟隨他了,山東馬穀山中,尚有“金蛇營”的數千兄弟,須得好好料理,免得給李自成、劉宗敏、高必正等下手撲滅。袁承誌心想不錯,請崔秋山急乘快馬,連夜去山東報訊,請孫仲壽妥為防備,以防李自成派兵偷襲,就如羅汝才、亂世王、革裏眼、李岩等自家兄弟,遭了毒手。袁承誌又派洪勝海回去北京,通知程青竹、沙天廣、鐵羅漢、胡桂南等留京夥伴,南下馬穀山歸隊。崔秋山、洪勝海分別奉命,疾馳而去。


    張朝唐勸袁承誌等到浡泥去散心,承誌說尚有大事待理,不能離去。張朝唐等三人道謝了回國。次日,袁承誌帶同青青、何惕守等人,東向山東。青青腿傷漸愈,已不必拄了柺杖行走。


    袁承誌身雖東行,一顆心卻日日向西,隻盼到藏邊去會阿九。心想隻要不跟青青成親結為夫妻,去了藏邊不再回來便不算相負。與阿九分別多日,思念殊殷,每日裏隻想到了藏邊見到她後,便跟木桑道長整整下一個月棋,他過足了棋癮,便會有幾天不來纏住自己,那時就偷偷帶了阿九,深入西藏荒無人跡的高山野嶺,從此不回中原,此後師門舊友,一個不見,每日裏隻和阿九過神仙一般的日子,直到老死。在西藏打獵也好,采藥也好,總餓不死人。自忖思念阿九,倒不是為了她美貌,隻是跟她相處之時,縱然隻有一時片刻,心中總是自然而然說不出的歡喜,阿九微微一笑,輕輕一語,自己便回味無窮,高興上半天,倘能有十天半月的相聚,真想不出日子會過得如何快活,更不用說終身相依,永不分離了。


    一路上神遊太虛,盡自做白日好夢。這一日青青忽問:“喂!你笑咪咪的在想什麽?這麽開心,在想阿九嗎?”袁承誌一驚,答道:“不是!我在想那晚在盛京跟玉真子打架,胡桂南偷了他衣褲,他赤身裸體的跟我過招,好不狼狽!”青青噗哧一笑,便不問了。


    袁承誌驀地裏心驚:“我極少說謊,卻何以要騙她?隻因她如知道我在想念阿九,必定會傷心。我若去會阿九,永不回來,她豈不更加傷心?說不定又再跳崖自盡,那可如何是好?李岩大哥說,是人不是禽獸,就是人懂得‘情’和‘義’。他寧可自殺,不肯負了闖王,便是為了情義。青弟對我有情有義,我如待她無情無義,我還算是人嗎?今後就算能跟阿九在一起,想到青弟之時,我還會真的快活嗎?我能當真忘了青弟,隻瞧著阿九她一人嗎?”言念及此,不自禁的搖了搖頭。


    青青笑問:“為什麽又搖頭了?”袁承誌苦笑,說道:“不成,決計不成!”又想起李岩臨終時的說話:“就算有一百個美如天仙的陳圓圓、陳方方,我豈能舍了對你大嫂的情義。”當下心意已決,硬生生的忍住,不去思念阿九。但不禁又想:“阿九說,我如三年不去瞧她,她便落發做尼姑。她又說等我十年,我十年不去,她還是做尼姑。她每天敲木魚念佛,心中卻苦苦的想著我,豈不是苦得很,我豈不是對她不起,豈不是對她無情無義?那我又成為禽獸了?”


    這天在河南道上,各人打尖過後,何惕守對承誌道:“師父,混元功的起手功夫,請問怎麽練法?”承誌道:“這是我華山派的基本功,要稟明你師祖,得他老人家允準之後,方可傳你。”何惕守道:“那日你跟那玉真子拚鬥,你向左邊一溜,忽然轉到了右邊,機靈之極,那又怎樣?”承誌道:“這是金蛇郎君的身法,倒可教你。”任由青青、崔希敏等先行,在樹林中一塊空地之上,傳她金蛇掌的身法、掌法。


    何惕守學得高招,隻喜得眉開眼笑,樂不可支,說道:“師父,多謝!真不知怎生報答你才好。師父,你老人家這些日子來老悶悶不樂,為了想念阿九嗎?”承誌避開話題,說道:“我是為李岩大哥去世而悲傷。”何惕守道:“那我就沒法子了。要是為了阿九,徒兒倒有不少妙法。”承誌道:“倒要請教。”


    何惕守道:“師父,我們教裏有種藥物,叫做出竅丹,服了之後可以令人昏迷五日五夜。當時全身僵硬冰冷,心不跳,氣不呼,就如死了一模一樣。到四個時辰之後,才微微呼吸、微微心跳,過後複醒,卻全無妨礙。咱們在道上見到有什麽希奇果子,你去大呼小叫的采來吃了,卻不讓夏師姑和別人吃,我隨即給你服那出竅丹,你到半夜裏就假死了。我把你釘入個鑿孔透氣的棺材,安葬入土,等夏師姑他們走了之後,我立刻把你掘出來,送入客店休息。過得幾天,你就鮮龍活跳的起身,咱們快馬加鞭,趕去藏邊,見到阿九小師娘,你拉了她白白嫩嫩的小手就走。夏師姑見你死了,隻道是你命薄,痛哭一場,也就算了,決不會怪你薄幸無情,也不會一輩子恨你。你的師父、師哥、各路朋友,都隻惋惜這樣一位大英雄平白無端吃了毒果死了,老天爺真沒眼睛,不會背後罵你負人不義。要是你還不放心,咱們讓崔希敏也吃果子、服出竅丹,一起假死假活,夏師姑再也不會生疑。”


    承誌道:“不行,不行。你瞧,我李岩大哥死了,他夫人自盡殉夫,要是青青見我死了也就自殺,豈不是害了她性命?”何惕守道:“夏師姑沒跟你成親,不算是你夫人,她不會自殺的。”


    袁承誌道:“倘若我們此刻快馬加鞭,逕向西行,青青也未必能追得到我們。我不去藏邊,是為了良心不安,不肯對她無情無義。否則憑她武功,隨時我要走,她也抓不牢我。”何惕守道:“是啊,你一施展‘神行百變’輕功,天下沒一人抓得你住,隻怕師祖他老人家和木桑道長也抓不住。隻有阿九小師娘先抓住了你的心,這才抓得住你的人。”承誌正色道:“你煩得很,別盡叫阿九小師娘了。她這時給你叫得眉毛動、眼睛跳了。”


    何惕守道:“師父啊,這世上男子漢三妻四妾,事屬尋常,就算七妻八妾,那又如何?咱們沙天廣沙寨主,眾所周知,除了惡虎溝裏的凶惡雌老虎押寨夫人之外,還有五個小老婆,分置山東五府,青州一個,萊州一個,密州又一個,聽說沂水、膠州,也各有一個。他大老婆無可奈何,明知而不故問。師父,你是沙寨主的上司,他幹得,你為啥幹不得?你先娶了夏師姑做我大師娘,再去娶阿九做我二師娘。我瞧那焦宛兒焦姑娘哪,對你也是含情脈脈、藕斷絲連的,她可沒把她那羅師哥有半點放在心上,徒兒旁觀者清,你就娶了她做我三師娘……”承誌臉一沉,鼻中哼了一聲,斜眼而睇。


    何惕守笑道:“師父你這可想錯了,你以為我要勸你再娶我自己做我的四師娘嗎?錯了,錯了!如果世上沒阿九二師娘,我倒真挺想嫁你的,那時候要是你傳我武功不盡心,我就扯住你耳朵,罰你跪下。世上既有了阿九這美麗可愛的小姑娘,我就一心一意隻做你徒弟了。你全心全意的疼著她,向著她,寵著她,人家做你的小老婆還有什麽好?”她說到這裏,神色堅決,搖了搖頭,說道:“不做,不做,說什麽也不做!”


    承誌笑道:“你不做什麽?不做五毒教教主了是不是?你給我再找一個姑娘做五師娘,你們五個人就結成了五毒教啦!”何惕守搖頭道:“六毒教也罷,七毒教也罷,總而言之,我不做你的小老婆。”承誌微笑道:“多謝你。為什麽要說得這麽斬釘截鐵?”何惕守道:“我說了出來,你會對我不好的。”承誌道:“那你不說罷。”


    何惕守道:“不說又不痛快。好,就跟你說。第一,阿九這小妹妹嬌嬌滴滴,美麗無比,教人一見就愛,我舍不得毒死她;第二,就算我當真硬起心腸,一個不小心失手毒死了她,你一定悲傷無比,整天愁眉苦臉,對她念念不忘,她本來隻一百分可愛,你心裏把她放成了一千分、一萬分,月裏嫦娥,天仙化人,你怎麽還會把第二個女子放在心上?因此我決不做你小老婆!男人如不把我愛得要死要活,發瘋發癲,嫁了他有什麽味道?不管做大老婆、小老婆都一樣。”


    承誌哈哈一笑,說道:“這話倒也是!以後你專心學功夫,我盡心教你就是了。”何惕守恭恭敬敬的道:“多謝師父。”承誌道:“二師娘是不娶的,三師娘、四師娘都不娶!”何惕守道:“那你連大師娘也別娶,免得將來後悔莫及!悔之晚矣!”


    此後一路之上,何惕守計謀橫生,盡是奸詐邪道,要幫袁承誌設法去尋阿九,最後自告奮勇,要去藏邊代傳情愫,通個消息,袁承誌皆不允準。


    不一日到了馬穀山,來到“金蛇營”中,營中兄弟大宴相迎,歡樂三日。孫仲壽等在山東練兵養銳,得到崔秋山傳訊後,各處要緊所在更加守禦得鐵桶相似。李自成從西安傳來聖旨將令,要取消“金蛇營”、“金蛇王”的番號稱謂,孫仲壽一一奉命遵辦,差人送上奏章,慶賀李自成登基為帝。李自成甚喜,頒下令旨,升袁承誌為製將軍,封孫仲壽為果毅將軍。孫仲壽不斷派遣使者與李自成聯絡,並打探軍情訊息。


    李自成退出順天府北京的情況,紅娘子曾說了一些,但不明實況,有點兒語焉不詳。孫仲壽曾派人去北京詳加打探,這時向袁承誌稟告,據探得軍情:滿清大軍由攝政王多爾袞統領,命英王阿濟格、豫王多鐸各將萬騎進軍,與吳三桂聯兵,在山海關外一片石大戰,李軍內部不和,實力大損,接戰不利而退,穀大成部殿後,穀將軍力戰陣亡。李自成退出北京,與劉宗敏、牛金星、宋獻策、李過、李牟、李岩、田見秀等退向西安。


    孫仲壽將探子找來的一些滿清文告拿給袁承誌看,一篇是多爾袞與滿清入關諸將的誓約,其中有一段說:“今入關西征,勿殺無辜,勿掠財物,勿焚廬舍,不如約者罪之。”另有一篇是多爾袞入宮後的嚴令:“諸將乘城,勿入民舍,百姓安堵,秋毫無犯。”又有“大清國攝政王令旨”:“前朝弊政,莫如加派,遼餉外又有剿餉、練餉,數倍正供,遠者二十年,近者十餘載,天下嗷嗷,朝不及夕,更有召買加料諸名目,巧取殃民。今與民約:額賦外一切加派,盡為刪除,各官吏仍混征暗派,察實治罪。”


    孫仲壽歎道:“老百姓最苦不堪言的,確是加派。完了錢糧之後,州縣一聲‘加派’,名目繁多,都是數倍於正額錢糧。老百姓飯也吃不上,怎麽繳得起種種‘加派’?逼得人全家老少上吊投河,就是這加派了。”袁承誌問道:“清兵進京之後,可當真不入民舍,秋毫無犯嗎?”孫仲壽歎道:“清兵雖是蠻夷外族,進京之後倒確是不入民舍,不掠財物,不擄婦女。”


    袁承誌想起在盛京崇政殿屋頂上聽到皇太極與範文程、鮑承先、寧完我各人的對答,料想多爾袞是遵照先君的遺訓,收羅民心,以圖占我大漢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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