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第三次修改,改正了許多錯字訛字、以及漏失之處,多數由於得到了讀者們的指正。有幾段較長的補正改寫,是吸收了評論者與研討會中討論的結果。仍有許多明顯的缺點無法補救,限於作者的才力,那是無可如何的了。讀者們對書中仍然存在的失誤和不足之處,希望寫信告訴我。我把每一位讀者都當成是朋友,朋友們的指教和關懷,自然永遠是歡迎的。


    二〇〇二年四月於香港


    第一回


    大雨商家堡


    “胡一刀,曲池,天樞!”


    “苗人鳳,地倉,合穀!”


    一個嘶啞的嗓子低聲呼叫。叫聲中充滿了怨毒和憤怒,語聲從牙齒縫中迸出來,似是千年萬年、永恒的詛咒,每一個字音上塗著血和仇恨。


    突突突突四聲響,四道金光閃動,四枝金鏢連珠發出,射向兩塊木牌。


    每塊木牌的正反麵都繪著同樣的全身人形,一塊繪的是個濃髯粗豪大漢,旁注“胡一刀”三字;另一塊繪的是個瘦長漢子,旁注“苗人鳳”三字,人形上書明人體周身穴道。木牌下接有木柄,兩個身手矯捷的壯漢各持一牌,在練武廳中快步奔走。


    大廳東北角一張椅子中坐著個五十來歲的白發婆婆,口中喊著胡一刀或苗人鳳穴道名稱。一個二十來歲的英俊少年勁裝結束,鏢囊中帶著十幾枝金鏢,聽那婆婆喊出穴道名稱,右手急揚,一道金光射出,釘向木牌。兩名持牌壯漢頭戴鋼絲罩子,上身穿了厚棉襖再罩牛皮背心,手戴皮手套,唯恐少年失了準頭,金鏢招呼到他們身上。兩人竄高伏低,搖擺木牌,要讓他不易打中。


    大廳外的窗口,伏著一個少女、一個青年漢子。兩人各在窗紙上舐濕了,弄出小孔,右眼湊著向裏偷窺。兩人見那少年身手不凡,發鏢甚準,不由得互相對望一眼,臉上都露訝異神色。


    天空黑沉沉的堆滿了烏雲。大雨傾盆而下,夾著一陣陣電閃雷轟,勢道嚇人。黃豆大的雨點打在地下,唰唰聲響,直濺到窗外兩個少年男女身上。


    他們都身披油布雨衣,對廳上的事很感好奇,又再湊眼到窗洞上去看時,隻聽得那婆婆說道:“準頭還可將就,就是沒勁,今日就練到這裏。”說著慢慢站起。


    少女拉了那漢子一把,急忙轉身,向外院走去。那漢子低聲道:“這是什麽玩意?”


    那少女道:“什麽玩意?自然是練鏢了。這人的準頭算是挺不錯了。”那漢子道:“難道練鏢我也不懂?可是木牌上幹麽寫了什麽胡一刀、苗人鳳?”那少女道:“這就有點邪門。你不懂,我怎麽就懂了?咱們問爹爹去。”


    這少女十八歲上下年紀,一張雪白晶瑩的鵝蛋臉,眼珠子黑漆漆的,兩頰暈紅,周身透著一股充滿了勁力的活潑青春氣息。那漢子濃眉大眼,比少女大著六七歲,神情粗豪,臉上生滿紫色小瘡,相貌有點醜陋,但步履輕健,精神飽滿,英氣勃勃。


    兩人穿過院子,雨越下越大,潑得兩人臉上都是水珠。少女取出手帕抹去臉上水滴,紅紅白白的臉經水一洗,更顯嬌嫩。那漢子楞楞的望著她,不由得呆了。少女側過頭來,故意歪了雨笠,讓笠上雨水流入了他衣領。那漢子看得出神,竟自不覺。那少女噗哧一笑,輕輕叫了聲:“傻瓜!”走進花廳。


    廳中東首生了好大一堆火,二十多人團團圍著,在火旁烘烤給雨淋濕了的衣物。這群人身穿玄色或藍色短衣,有的身帶兵刃,是一群鏢客、趟子手和腳夫。廳上站著三個武官打扮的漢子。這三人剛進來避雨,正在解去濕衣,鬥然見到這明豔照人的少女,不由得眼睛都是一亮。


    那少女走到烤火人群中間,把一個精幹瘦削的老人拉在一旁,將適才在後廳見到的事悄聲說了。那老人約莫五十來歲,精神健旺,頭上微見花白,身高不過五尺,但目光炯炯,凜然有威。他聽了那少女的話,眉頭一皺,低聲嗬責道:“又去惹事生非!若讓人家知覺了,豈不自討沒趣?”那少女伸伸舌頭,笑道:“爹,這趟陪你老人家出來走鏢,這可是第十八回挨罵啦。”那老人道:“我教你練功夫時,旁人來偷瞧,那怎麽啦?”


    那少女本來嘻皮笑臉,聽父親說了這句話,不禁心頭一沉。她想起去年有人悄悄在場外偷瞧她父親演武,父親明明知道,卻不說破,在試發袖箭之時,突然一箭,將那人打瞎了一隻眼睛。總算他手下容情,勁道沒使足,否則袖箭穿腦而過,那裏還有命在?父親後來說,偷師竊藝,乃武林大忌,比偷竊財物更為人痛恨。


    那少女一想,倒有些後悔,適才不該偷看旁人練武,但姑娘的脾氣要強好勝,嘴上不肯服輸,說道:“爹,那人的鏢法也平常得緊,保管沒人偷學了。”老者臉一沉,斥道:“你這丫頭,怎麽開口就說旁人的玩意兒不成?”那少女一笑,道:“誰教我是百勝神拳馬老鏢頭的女兒呢?”


    三個武官烤火,不時斜眼瞟向那美貌少女,隻是他父女倆話聲很低,聽不到說些什麽。那少女最後一句話說得大聲了,一個武官聽到“百勝神拳馬老鏢頭的女兒”幾個字,瞧瞧這短小瘦削、骨頭沒幾兩重的幹癟老頭,又橫著眼一掃插在廳口那枝黃底黑絲線繡著一匹插翅飛馬的鏢旗,鼻中哼了一聲,均想:“百勝神拳?吹得好大的氣!”


    這老者姓馬,名行空,江湖上外號叫作“百勝神拳”。那少女是他的獨生愛女馬春花。這名字透著有些兒俗氣,可是江湖上的武人,也隻能給姑娘取個什麽春啊花啊的名字。跟她一起偷看人家練鏢的漢子姓徐,單名一個錚字,是馬行空的徒弟。


    徐錚蹲在火堆旁烤火,見那武官不住用眼瞟著師妹,不由得心頭有氣,向他怒目瞪了一眼。那武官剛好回過頭來,跟他目光登時就對上了,心想你這小子橫眉怒目幹麽,也惡狠狠的瞪他一眼。徐錚本就是霹靂火爆的脾氣,見對方無禮,當下虎起了臉,目不轉睛的瞪著那武官。


    那武官約莫三十來歲,身高膀寬,一臉精悍之色。他哈哈一笑,向左邊的同伴道:“你瞧這小子鬥雞兒似的,是你偷了他婆娘還是怎地?”那兩個武官對著徐錚哈哈大笑。徐錚大怒,霍地站起來,喝道:“你說什麽?”那武官笑吟吟的道:“我說,小子唉,我說錯啦,我跟你賠不是。”徐錚性子直,聽到人家賠不是,也就算了,正要坐下,那人笑道:“我知道人家不是偷了你婆娘,準是偷了你妹子。”


    徐錚一躍而起,便要撲上去動手,馬行空喝道:“錚兒,坐下。”徐錚一愕,臉孔脹得通紅,道:“師父,你……你沒聽見?”馬行空淡淡的道:“人家官老爺們,愛說幾句笑話兒,又幹你什麽事了?”徐錚對師父的話向來半句不敢違拗,狠狠瞪著那個武官,卻慢慢坐了下來。那三個武官又一陣大笑,更肆無忌憚的瞧著馬春花,目光中滿是淫邪。


    馬春花見這三人無禮,要待發作,卻知爹爹素來不肯得罪官府,尋思怎生想個法兒,跟這三個臭官兒打一場架。突然電光一閃,照得滿廳光亮,接著一個焦雷,震得各人耳朵嗡嗡發響,這霹靂便像打在這廳上一般。天上就似開了個缺口,雨水大片大片的潑將下來。


    雨聲中隻聽得門口一人說道:“這雨實在大得狠了,隻得借光在寶莊避一避。”莊上一名男仆說道:“廳上有火,大爺請進吧。”


    廳門推開,進來一男一女,男的長身玉立,氣宇軒昂,背上負著個包裹,三十七八歲年紀。女的約莫廿二三歲,膚光勝雪,眉目如畫,竟是個絕色麗人。馬春花本來算得是個美女,但這麗人一到,立時就給比了下去。兩人沒穿雨衣,那少婦身上披著男子的外衣,已全身盡濕。那男子攜著少婦的手,兩人神態親密,似是對新婚夫婦。那男子找了一捆麥稈,在地下鋪平了,扶著少婦坐下,顯得十分的溫柔體貼。這二人衣飾都甚華貴,少婦頭上插著一枝鑲珠的黃金鳳頭釵,那珍珠幾有小指頭大小,光滑渾圓,珠光瑩然,甚是珍貴。馬行空暗暗納罕:“這一帶道上很不太平,強徒出沒,這一對夫婦非富即貴,怎地不帶一名侍從,兩個兒孤孤單單的趕道?”饒是他在江湖上混了一世,卻也猜不透這二人來路。


    馬春花見那少婦神情委頓,雙目紅腫,自是途中遇上大雨,十分辛苦,這般穿了濕衣烤火,濕氣逼到體內,非生一場大病不可,便打開衣箱,取出一套自己的衣服,走近去低聲說道:“娘子,我這套粗布衣服,你換一換,待你烘幹衣衫,再換回吧。”那少婦好生感激,向她一笑,站起身來,目光中似乎在向丈夫詢問。那男子點點頭,也向馬春花一笑示謝。那少婦拉了馬春花的手,兩個女子到後廳去借房換衣。


    三個武官互相一望,臉上現出特異神色,心中都在想像那少婦換衣之時,定然美不可言。適才和徐錚鬥口的那個武官最為大膽,心頭發癢,低聲道:“我瞧瞧去。”想設法偷看。另一個笑道:“老何,別胡鬧。”那姓何的武官……眼睛,站起身來,跨出幾步,一轉念,從地下拾起腰刀,掛在身上。


    徐錚受了他的羞辱,心中一直氣憤,見他走向後院,轉頭向師父望了一眼,見馬行空閉著眼睛在養神,又見戚楊兩位鏢頭、五個趟子手和十多名腳夫守在鏢車之旁,嚴行戒備,決不致出了亂子,於是跟隨在那武官身後。


    那武官聽到背後腳步響,轉過頭來,見是徐錚,咧嘴一笑道:“小子,你好!”徐錚道:“臭官兒,你好。”那武官笑道:“想挨揍,是不是?”徐錚道:“是啊。我師父不許打你。咱們悄悄的打一架,好不好?”那武官自恃武藝了得,沒將這楞小子瞧在眼裏,隻是他鏢行人多,己方隻三人,倘若群毆,定要吃虧,這楞小子要悄悄打架,那再好也沒有,便笑著點頭道:“好啊,咱們走得遠些。要是給你師父聽見了,這架就打不成。”


    兩人穿過天井,要尋個沒人的所在動手,忽見回廊上轉出一個人來。那人身穿綢袍,眉清目秀,正是適才練鏢的少年。徐錚心中一動:“借他的武廳打架最好不過。”


    上前一抱拳,說道:“爺台請了。”那少年還了一揖,說道:“達官有何吩咐?”徐錚指著武官道:“在下跟這個總爺有點小過節,想借爺台的練武廳一用。”那少年好生奇怪,心道:“你怎知我家有練武廳?”但學武之人,聽到旁人要比武打架,可比什麽都歡喜,當即答道:“好極,好極!”領了二人走進練武廳。這時老婆婆和莊丁等都已散去,練武廳上更無旁人。


    那武官見四壁兵器架上刀槍劍戟一應俱全,此外沙包、箭靶、石鎖、石鼓放得滿地,西首地下還安著七十二根梅花樁,暗暗點頭,心想:“原來這一家人會武,隻怕功夫還不錯。”向那少年一抱拳,說道:“在下來貴莊避雨,還沒請教主人高姓大名。”


    那少年忙即還禮,說道:“小人姓商,名寶震。兩位高姓大名?”徐錚搶著道:“我叫徐錚,我師父是飛馬鏢局總鏢頭,百勝神拳馬行空。”說著向武官瞪了一眼,心道:“你聽了我師父的名頭,可知道厲害了嗎?”


    商寶震拱手道:“久仰,久仰。請教這一位。”那武官道:“在下是禦前侍衛何思豪。”商寶震道:“原來是一位侍衛大人。小人素聞京師有大內十八高手,想來何大人都是知交。”何思豪道:“那大半也相識的。”


    其實皇帝身邊的侍衛共分四等,侍衛班領,什長,一、二、三等侍衛,都由正黃、鑲黃、正白內三旗的宗室親貴子弟充任。漢人侍衛屬於第四等,這何思豪在侍衛處中隻是最末等的藍翎侍衛,所謂與大內十八高手大半相識,那是他識得人家,人家就不識得他了。


    徐錚大聲道:“商公子,你就給做個公證。我跟這姓何的公公平平打一架,不管是誰輸誰贏,都不許向旁人說起。”他生怕師父知道了責罵。何思豪哈哈笑道:“勝了你這楞小子有個屁了不起,還抵向旁人吹大氣的麽?楞小子,上啊。”一捋長袍,拉起袍角,在腰帶中塞好。徐錚脫下長袍,將辮子盤在頭頂,擺個“對拳”,雙足並攏,雙手握拳相對,倒也神定氣閑。


    何思豪見他這姿式是“查拳”門人跟人動手的起手式,已放下了一大半心,心道:“什麽百勝神拳!這查拳三歲小孩兒也會,有什麽希罕?”原來“潭、查、花、洪”,向稱北拳四大家,指潭腿、查拳、花拳、洪門四派拳術而言,在北方流傳極廣,任何練拳之人都略知一二,算得是拳術中的入門功夫。何思豪見對手拳法平常,向商寶震一笑,說道:“獻醜!”一招“上步野馬分鬃”,向徐錚打了過去,他使的是太極拳。其時太極門聲勢甚盛,人人均知是厲害的內家拳法。


    徐錚不敢怠慢,左腳向後踏出,上身轉成坐盤式,右手按、左手撩,一招“後叉步撩掌”,出手甚為快捷。何思豪見來招勁道不弱,忙使一招“轉身抱虎歸山”,避開了這一撩。徐錚使一招“弓步架打”,右拳呼的一聲擊出,直撲對方麵門。何思豪不及避讓,便使一招“如封似閉”,雙掌一封。二人拳掌相交,何思豪隻感手腕隱隱生疼,心道:“這小子蠻力倒大。”


    霎時之間,二人各展拳法,拆了十餘招。商寶震站著旁觀,見徐錚腳步沉穩,出拳有力,何思豪卻身形飄忽,顯然輕功頗有根基,使的是太極拳,手腳卻甚迅捷。


    鬥到酣處,何思豪哈哈一笑,一掌擊中徐錚肩頭。徐錚飛腳踢去,何思豪側身閃避,一招“玉女穿梭”,啪的一聲,又擊中徐錚手臂。徐錚更不理會,掄拳急攻,突然直出一拳,一招“弓步劈打”,砰的一響,正中對方胸口。這一拳著力極沉,何思豪腳步踉蹌,退了幾步,終於一交坐倒。隻聽旁邊一個女子聲音嬌聲叫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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