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天晚上,南小姐端了一碗藥給苗人鳳喝。他正要伸手去接,忽聽得窗外簌簌幾下響聲。他不動聲色,接過藥碗來慢慢喝了下去。他知窗外有人窺探,但震於自己的威名,不敢貿然動手。暗自盤算:“這多半是奪刀五人的後援,再過五六日,那就不足為懼,苦於這幾日兩腿兀自酸軟無力,若有強敵到來,倒不易對付。”


    隻聽得啪的一聲,白光閃動,窗外擲進一柄匕首,釘在桌上,微微顫動。匕首上附著一張白紙。南小姐“啊”的一聲驚呼,奔到他身邊。


    苗人鳳睡在炕上,伸手夠不著匕首。他冷笑一聲,左掌在桌子邊緣一拍。匕首本來插進桌麵數寸,這一拍之下,登時跳起,彈起尺許,跌在他手旁。窗外有人讚道:“金麵佛名不虛傳,果然了得!”腳步輕響,兩個人越牆出外。接著馬蹄響起,兩騎馬遠遠去了。


    苗人鳳拿起白紙,見寫著一行字道:“鄂北鍾兆文、鍾兆英、鍾兆能頓首百拜。”


    南小姐見他臉色木然,不知是憂是怒,問道:“是敵人找上來了嗎?”苗人鳳點點頭。南小姐道:“你在桌上這麽一拍,他們就嚇走了,是不是?”苗人鳳搖頭道:“他們是來送信的。”南小姐道:“你這麽大本事,他們一定害怕。”苗人鳳不語,心想:“鄂北鬼見愁鍾氏三兄弟,既然找上來了,就不害怕。”南小姐話是這麽說,心中也自擔憂,過了半晌,輕聲說道:“大哥,咱們現下騎馬走了吧,他們找不著的。”苗人鳳搖搖頭,默然不語。


    打遍天下無敵手金麵佛苗人鳳,怎能在敵人麵前逃走?就算為了南小姐而暫且忍辱躲避,但鬼見愁鍾氏三兄弟又怎能讓人躲得開?這些事南小姐是不會懂的。他向來不愛多說話,況且,這些事又何必跟她多說。


    這一晚南小姐翻來覆去的睡不安穩,她已在全心全意的關懷這個粗手大腳的鄉下人,但苗人鳳卻睡得很沉。


    隻不過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一頂花轎,一隊吹鼓手,又夢見一個頭上披著紅巾的新娘子。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童年時瞧見過的,他早忘了,這時卻忽然夢到了。醒來的時候,似乎還隱隱聽到夢中鼓樂的聲音。黯淡的搖曳的燭光,照在旁邊床上南小姐像芙蓉花那樣柔和、那樣嬌豔的臉上。這朵花卻不在笑。她睡著的時候,也在恐懼,也在傷心和痛苦。她臉上有燭光,卻有更多的陰影。


    次日清晨,苗人鳳命店小二做一大碗麵吃了,端張椅子,坐在廳中,冷月寶刀放在身旁。他生平不愛事先籌劃,預料的事兒多半作不了準,寧可隨機應變。南小姐見了他神情,很是害怕,問了他幾句,苗人鳳並不回答,她就不敢再問。


    辰牌時分,馬蹄聲響,三乘馬在客店前停住,進來了三個客人。客店中人見了這三人的打扮,都嚇了一跳。三人都身穿白色粗麻布衣服,白帽白鞋,衣服邊上露著毛頭,竟是剛死了父母的孝子服色。但三身孝服已穿得半新不舊,若說在服熱孝,卻又不像。


    苗人鳳知道鄂北鬼見愁鍾門雄霸荊襄,武功實有獨到造詣,那補鍋匠是鍾氏門徒,武藝已自不弱,眼下鍾氏三兄弟親自到來,此事當真棘手。見三人一般的相貌,都臉色慘白,鼻子又扁又大,鼻孔朝天,隻能憑胡子分別年紀,料來灰白小胡子的是大哥鍾兆文,黑胡子的是二哥鍾兆英,沒留胡子的是三弟鍾兆能。三人進來時腳步輕飄飄的宛如足不點地,果然是勁敵到了。苗人鳳一生之中,敵人愈強,精神愈振,見三人身手不同凡俗,不由得全身骨骼輕輕作響。


    鍾氏三兄弟上前同時一揖到地,齊聲說道:“苗大俠請了。”苗人鳳拱手還禮,說道:“請了,恕在下腿上有傷,不能起立。”鍾兆文道:“苗大俠你家腿上不便,原本不該打擾,隻是殺徒之仇,不能不報,請苗大俠你家恕罪。”他“你家,你家”,滿口湖北土腔,苗人鳳點點頭,知是“你老人家”客氣話的簡稱,不再答話。


    鍾兆文道:“苗大俠威震天下,我三兄弟單打獨鬥,不是你家對手。老二、老三,咱哥兒一齊上啊!”鍾兆英、鍾兆能怪聲答應,叫道:“老大,咱哥兒一齊上啊!”這三兄弟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雖怪聲怪氣,怪模怪樣,在江湖上卻輩份甚高,行事持重,武功又強,因此在兩湖一帶已闖下極大基業。三人怪聲一作,嗆啷啷響聲不絕,各從身邊取出一對判官筆。


    客店中夥伴客人見這三人到來,早知不妙,這時見取出兵刃,人人遠避,登時大廳中空蕩蕩的一片。南小姐關心苗人鳳安危,卻留在廳角之中。苗人鳳見她一個嬌怯弱女,居然有此膽量,大是喜慰。隻因南小姐在廳角這麽一站,苗人鳳自此對她生死以之,傾心相愛,當下向她微微一笑,抽出冷月寶刀。


    鍾氏兄弟見那刀青光閃動,寒氣逼人,同聲讚道:“好刀!”


    三兄弟齊聲怪叫。鍾兆文雙筆當胸直指,兆英攻左,兆能襲右。苗人鳳端坐椅中,橫刀不動,待六枝镔鐵判官筆的筆尖堪堪點到身邊,突然寶刀一揮,呼呼風響,向三人各砍一刀。鍾氏三兄弟果然身負絕藝,見他刀勢來得奇特,各自身形飄動,讓了開去。他們隻知苗家劍法獨步天下,不料他刀法竟也如此精奇,心下均甚駭異。苗人鳳此時使的是胡一刀所授的胡家刀法,變化奧妙,靈動絕倫,就隻吃虧在身子不能移動,一刀砍出,難以連續追擊,否則數刀之間,便可傷得鍾氏兄弟中一人。


    四人一動上手,大廳中刀光筆影,登時鬥得凶險異常。鍾氏三兄弟輕功了得,三人分進合擊,此來彼往,六枝判官筆宛如一人六臂所使。苗人鳳使開刀法,攻拒削砍,絲毫不落下風。他想今日之鬥務須猛下殺手,重傷他兄弟三人,否則自己與南小姐性命難以周全。隻素知鍾氏三兄弟安份守己,並無歹行劣跡,江湖上聲名甚好,卻不必取他們性命。眼見三兄弟的招數愈來愈緊,每一招都點打他上身大穴,隻要稍一疏神,不但一世英名付於流水,連這嬌豔溫柔的南小姐也得落入敵手受苦。想到此處,刀招加沉,猛力砍削。三兄弟怕他力大刀利,不敢讓兵刃給他寶刀碰到了,圍攻的圈子漸漸放遠。


    鍾兆英見難以取勝,突然一聲怪叫,身子斜撲,著地滾去,竟到苗人鳳背後攻他下盤。這一著甚是險毒,苗人鳳在椅上不能轉動,敵人攻他背後椅腳,如何護守得著?鍾兆英連攻數招,一筆橫砸,喀的一聲,將椅腳打斷了一根。椅子一側,苗人鳳身子跟著傾側。南小姐“啊”的一聲,驚呼出來。苗人鳳左手倏地探出,往鍾兆英臉上抓去。鍾兆英大驚,忙滾開相避,當當兩響,他與鍾兆能手中的判官筆已各有一枝為寶刀削斷。鍾兆文肩頭劇痛,卻給刀刃劃了一道口子。苗人鳳一刀同時攻逼三敵,這一招叫做“雲龍三現”,乃胡家刀法中的精妙招數。


    鍾氏三兄弟各展輕功躍開,三人互望一眼,臉上皆有驚駭之色。鍾兆英道:“老大,掛了彩啦?”鍾兆文道:“不礙事。”他見苗人鳳椅子斜傾,坐得搖搖欲墜,心想如此良機,日後再難相逢,隻忌憚他寶刀鋒利,刀法精奇,抱拳說道:“兵刃上我三兄弟不是敵手,我們再領教你家拳招掌法。”這話兒說得冠冕堂皇,卻不懷好意,乃要敵人自去其長。他三人此來乘人之危,乃仇殺拚命,並非比武較藝,苗人鳳本來大可不必理會這番說話,但他藝高人膽大,一聲冷笑,寶刀歸鞘,點了點頭,說道:“好!”


    三兄弟拋下判官筆,蹦跳竄躍,攻了上來。三人每一步都是跳躍,竟無一步踏行。


    苗人鳳的掌法何等威猛,一經施展,三兄弟欺不近八尺以內,也是鍾門武功卓然成家,否則單是給他掌力一震,已受重傷。鍾兆英人最機靈,見他椅腳斷了一隻,已難坐穩,心想依樣葫蘆,再打斷一隻椅腳,非教他摔倒不可,當下又使出地堂拳法,滾向苗人鳳椅後,猛地右腿橫掃,喀喇一響,果然又將椅腳踢斷了一隻。


    那椅子本已傾側,此時急向後倒,苗人鳳伸手在椅背一按,人已躍起。他惱恨鍾兆英狡詐,從半空中如大鷹般向他撲擊下來。鍾兆英嚇得心驚膽戰,大叫:“老大,老三!”兆文、兆能從旁來救。苗人鳳雙掌發力,左掌打在鍾兆文肩頭,右掌拍在鍾兆能胸口。兩人雙雙向外跌出。鍾兆英幾個翻身逃出廳門,苗人鳳也已摔倒在地。


    三兄弟片刻間均為掌力震傷,見他如此神勇,那敢進來再鬥?鍾兆英瞥見店門旁堆滿驢馬的草料,心念一動,取出火摺晃著了,便在草料上一點。那麥稈幹得透了,登時起火,順風燒向店堂。客店中店夥客商見到火頭,一陣大亂,紛紛奔出。三兄弟拿著判官筆在門口監視,叫道:“誰敢救那壞了腿的客人,老子打開他腦袋瓜子!”眾人自逃性命不及,又有誰敢去救人?


    苗人鳳見霎時之間風助火勢,濃煙火舌卷進廳來,自己雙腿不能行走,敵人又守在門口,暗道:“難道我一世英雄,今日竟活活燒死在這裏不成?”轉眼見南小姐已隨眾人逃出,心下略寬,火光中見屋角裏放著一捆粗索,暗叫:“天可憐見!”爬著過去抖開繩索,在手臂上繞了十來圈。


    鍾氏兄弟眼見煙火圍門,這個當世無敵的苗人鳳勢必葬身火窟,三人心中大喜,相視而笑。


    南小姐當危急時奪門而出,此時卻想起苗人鳳尚在店內,他為相救自己而受傷喪生,不禁大為難受,珠淚盈眶,正自難忍,猛聽得店堂內一聲大喝,一條繩索從火焰中竄將出來,一端已卷住門外那株大銀杏的樹幹。接著繩子一蕩,苗人鳳又高又瘦的身軀已飛了出來。


    眾人見他突似飛將軍自天而降,無不駭然。苗人鳳左手抓繩,身子自空向鍾氏三兄弟撲去。三鍾嚇得魂飛天外,已無鬥誌,當即發足奔逃。他三人輕功雖高,終不及苗人鳳拉著繩子飛蕩迅速,給他伸出蒲扇大的手掌,一擲一抓,一抓一擲,將三兄弟先後投入火窟。總算三人武功均高,一入火窟,急忙逃出,但已燒得須眉盡焦,狼狽不堪。


    到此地步,三兄弟那敢逗留,馬匹也不要了,向南急奔而去,但聽苗人鳳豪邁爽朗的大笑聲,從身後不絕傳來。


    苗人鳳想到當年力戰鬼見愁鍾氏三雄的情景,嘴角上不自禁出現了一絲笑意,然而這是愁苦中的一絲微笑,是傷心中一閃即逝的歡欣。於是他想到腿上傷愈之後,與南小姐結成夫婦,那個刻骨銘心、傾心相愛的妻子,就是眼前這個美婦人。她在身前不過五尺,這五尺卻比五千裏、五萬裏的路程更加遙遠。


    於是他想到兩人新婚後那段歡樂的日子,他帶著嬌妻一同去拜祭胡一刀夫婦的墓,見墳墓圮壞處修整好了,他把冷月寶刀封在墳前地下土中,心裏想:世上除胡一刀外,再也沒人配用這口寶刀。他既不在世上了,寶刀就該陪著他。要是他仍在世上,自己自會雙手奉刀,送了給他,然後和他相對痛飲,盡醉方休。


    在胡一刀的墓前,他把當年那場比武與誤傷的經過說給妻子聽。他從來不愛多說話,這一天卻說得滔滔不絕。這件事在他心中鬱積了十年,直到今天,方在最親近的人麵前發泄出來。他辦了許多酒菜來祭奠胡一刀,擺滿了一桌,就像當年胡夫人在他們比武時做了一桌酒菜那樣。


    他喝了不少酒,好像這位生平唯一的知己複活了,跟他一起歡談暢飲。他愈喝得多,愈說得多。說了如何用胡家刀法打敗威震荊襄的鍾氏三雄,從刀法說到對這位遼東大俠的欽佩與崇仰,說到造化小兒弄人,人世無常,說到胡夫人對丈夫的情愛,他說:“像這樣的女人,要是丈夫在水裏,她一定也在水裏,丈夫在火裏,她也在火裏……”


    突然之間,看到新娘臉色變了,掩著臉遠遠奔開。他追上去想要解釋,但他醉了,他不會說話,何況,他心中確是記得客店中鍾氏三雄火攻的那一幕……他是在火裏,而她卻獨自先逃了出去……


    他一生慷慨豪俠,素來不理會小節,然而這是他生死以之相愛的人……在他腦子裏,一直覺得南蘭應該逃出去,她是女人,不會半點武功,見到了濃煙烈火自然害怕,她那時又不是他妻子,陪著他死了,又有什麽好處?……但在心裏,他深深盼望在自己遇到危難之時,有個心愛的人守在身旁,盼望心愛的人不要棄他而先逃……他一直羨慕胡一刀有個真心相愛的夫人,自己可沒有。胡一刀雖早死,這一生卻比自己過得快活。


    酒醉後,在胡一刀墓前,無意中說錯一句話,也可說是無意中流露了真心。這句話造成了夫妻間永難彌補的裂痕。雖然,苗人鳳始終極深厚極誠摯的愛著妻子。


    他永遠不再提這件事,甚至連胡一刀的名字也不提,南蘭自然也不會提。


    後來女兒若蘭出世了,像母親一般的美麗,像母親一般的嬌嫩。夫妻間的感情也加深了一層。然而,他是出身貧家的江湖豪傑,妻子卻是官家的千金小姐。他天性沉默寡言,整天板著臉,妻子卻需要溫柔體貼,低聲下氣的安慰。她要男人風雅斯文、懂得女人的小性兒,要男人會說笑、會調情……


    苗人鳳空具一身打遍天下無敵手的武功,妻子所要的一切卻全沒有。如果南小姐會武功,有一點江湖豪氣,或許會佩服丈夫的本事,會懂得他為什麽是當世一位頂天立地的奇男子。但她壓根兒瞧不起武功,甚至從心底裏厭憎武功。因為,她父親是給武人害死的,起因是在於一把刀;又因為,她嫁了一個不理會自己心事的男人,起因是在於這男人用武功救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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