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禹道:“呂師叔是太極北宗一把響當當的好手,我對他老人家素來十分敬仰。他在定王府當教師爺,太極拳的秘奧卻半點不傳給王爺。定王爺生性好武,見他藏奸,心中自是不快,連問了幾次,呂師叔吃逼不過,竟辭去了差使。於是定王爺將在下找去,要我解釋太極拳中的什麽亂環訣、陰陽訣。可是先父武功本就平常,又逝世得早,沒什麽功夫傳下來,在下又懂得什麽?定王爺便著落在下,去向呂師叔請問明白。”


    趙半山心想:“太極門南北兩宗各有門規,本門武功秘奧不得傳於滿人。呂希賢不授秘訣,此事大致不假。”便點了點頭。


    陳禹臉色顯得十分誠懇,說道:“在下奉了王爺之命,與三位當差的兄弟到呂師叔府上去。那時他身上有病,肝火大旺,三言兩語就對我痛下辣手。趙三爺你想,以我這點稀鬆平常的武功,怎能害得了廣平太極門的第一把好手?”趙半山道:“那他是怎麽死的?”陳禹道:“呂師叔本已有病,在下的言語又重了一些。呂師叔痰氣上湧,失足摔了一交,在下連忙施救,已然不及。”


    這番言語之中破綻甚多,趙半山正待駁斥,呂小妹已叫了起來:“爹爹是他打死的,爹爹是他……”第二句話沒說完,陳禹扼著她脖子的手一緊,將她後半句話製住了。趙半山大怒,喝道:“你既說他有病,怎地又鬥不過他?再說,他小兒子跟你無怨無仇,又何以傷害無辜?快放手!”


    陳禹道:“趙三爺,你身在萬裏之外,怎知我門戶中之事?我勸你還是各人自掃門前雪的好。”他一麵說,一麵移動身子,慢慢退向廳口。


    趙半山雙目如要噴火,隻眼見此人心狠手辣,倘若上前攔阻,他定要傷害呂小妹性命。這女孩年紀雖小,性格卻極堅毅,孤身一人,竟間關萬裏、曆盡苦辛的尋到回疆。


    以這一條路上旅途之艱難,別說這樣個小小孤女,便壯年漢子,也十分不易。趙半山毅然插手管這件事,固為了孫剛峰斬手相托,有一小半也瞧在這孤女的孝心份上。後來與她共騎東來,時日一久,已視她猶如女兒一般。


    隻見陳禹再退幾步,便要出廳,趙半山空有一身暗器,竟爾不敢向他發射一枚,心下盤算:“若用一枚最重的蛇頭錐打他腦門,自能令他立時喪命,但他臨死之前隻要手臂一送,呂小妹就性命不保。”


    隻見他又退了一步,此時桌上一枚大紅燭所結的一個燈花,突然卜的一聲爆了開來,燭光一暗,待得燭火再明,陳禹身旁忽已多了一個老者。


    那老者左手平舉胸前,但光禿禿的隻剩根腕骨,手掌已齊腕斬去,身穿青布長袍,形容枯槁,雙目深陷,顴骨高聳,臉上灰撲撲的甚是怕人。陳禹見眾人一齊望著自己左側,神情異樣,不由得回頭一瞧。突見那人的左腕骨已伸到自己臉前,險些碰到,一驚之下,忙讓開一步,叫道:“孫師伯,是你!”


    那人竟不理會,拉起長袍,搶上一步,向趙半山磕下頭去,說道:“趙三爺,你的恩情,孫剛峰隻好來生補報了。”趙半山急忙答禮,雙眼卻不離陳禹。陳禹急退兩步,正要擁著呂小妹搶出長窗,孫剛峰身形一晃,搶先堵住了去路,喝道:“回去!”陳禹道:“你讓不讓路?”孫剛峰道:“你已害過呂家二命,姓孫的早就沒想活著。”轉向趙半山道:“趙三爺,這位陳爺的話,在下在門外已聽得清清楚楚,當真一派胡言。我呂師弟是為了亂環訣與陰陽訣而死在這奸賊手下的。”


    趙半山向陳禹側目斜睨,哼了一聲,道:“原來陳爺精研我門的這兩大秘訣,兄弟倒要領教。”孫剛峰道:“這倒不是。這位陳爺知道我太極拳有九大秘訣,而亂環訣與陰陽訣又是拳法關鍵,隻可惜他父親過世得早,沒來得及傳他。他千方百計要我和呂師弟吐露,我師兄弟知他心術不正,就沒肯說。於是他用定王爺的勢力相壓,呂師弟仍然不說。到後來他乘著呂師弟有病,夜中闖到呂師弟病榻之前,抓住他一脈單傳的一個娃兒,說道若不吐露亂環、陰陽二訣,就將孩子一劍殺了……姓陳的,我這話是真哪,還是假哪?”


    陳禹鐵青著臉,一言不發,心中又驚又怒,眼見已可脫身,這姓孫的老家夥偏偏在這時候闖了進來。隻聽孫剛峰哽咽著又道:“一個聰明伶俐的娃兒,便喪生在他利劍之下。呂師弟抱病跟他拚命,又給他使雲手功夫,拖得精疲力盡,虛脫而死。趙三爺,孫剛峰愧為掌門,年老無能,我北宗又人才凋零,眼下隻這姓陳的武功最強,隻有老著臉皮,請南宗主持公道。”他轉向陳禹道:“陳大爺,我的話沒半句冤你吧?”


    趙半山隻聽得義憤填膺,大步踏了上去,說道:“要學拳術的秘奧,自古以來隻有求師訪友,從來沒聽說過如你這等禽獸之行。”陳禹喝道:“你別動,給我站著。”說著手臂一緊,呂小妹呀的一聲叫了出來。趙半山站定腳步,不敢再動。陳禹朗聲道:“姓趙的,你要找我,盡管到北京福公子府上來。今日請你叫他讓讓道。”


    趙半山無奈,隻得向孫剛峰道:“孫師兄,今日咱們就暫且饒他!”孫剛峰大急,說道:“你說今兒……今兒饒……饒了他?”趙半山道:“孫爺,你放心,趙某既拉扯上了這回子事,定然有始有終。”孫剛峰急得說不出話來,隻說:“你……你……”趙半山道:“讓路給他吧。姓趙的要是料理不了這回事,我斬這一隻手還你!”這幾句話說得斬釘截鐵,孫剛峰再無話說,身子往旁一讓,眼睜睜的盯著陳禹,目光中充滿了怨毒。


    陳禹心道:“今日我脫卻此難,立時高飛遠走,天下之大,何處不是容身之所?隻要我隱姓埋名,你找一百年也找不著老子。”臉上不自禁露出一絲得意神色,說道:“趙三爺,你我後會有期。孫師伯說得不錯,我確想學一學太極門中亂環訣與陰陽訣的竅門。你上京來,晚輩要好好請你指點、指點。”趙半山哼了一聲,那去理他。


    陳禹不敢轉身,挾著呂小妹一步步倒退,經過孫剛峰身側,微微一笑,左足跨出了門檻,隻須再走得幾步,便出廳門,黑暗中一躲,趙半山再難找到自己了。


    胡斐自與王劍英比掌之後,一直在旁凝神注視趙半山、陳禹、孫剛峰三人,此時眼見陳禹狡計得逞,心道:“趙三爺幫了我這大忙,眼下他遇上難事,我如何不加理會?”


    他頭腦靈敏,人又頑皮,心念一動,早有計較,運氣將一泡尿逼到尿道口,解開了褲子,見陳禹即將踏出長窗的門檻,突然端起一張椅子,說道:“陳禹,我有一事請教。”陳禹一呆,卻沒將這孩子放在眼內,並不理睬。


    胡斐將椅子在他身前一放,跳上椅子,突然一泡急尿,往他眼中疾射過去。


    陳禹急怒之下,伸左手在眼前一擋,阻住他射過來的尿水,右手匕首就往他胸口剁去。胡斐解褲之前,早就籌劃好了下一步,見匕首刺到,雙手握起椅子,急躍而起,人在半空,椅子向他頭頂猛砸下去。陳禹伸手格開,怒罵:“小賊!”胡斐人未落地,已向前撲出,抱住呂小妹一個打滾,滾開半丈。


    陳禹大驚,縱上搶奪,胡斐鉤腳反踢,隨即放開呂小妹站起,胡亂將解開的褲子往褲帶中一塞,施展空手入白刃功夫,搶他手中匕首。陳禹心知不妙,不敢戀戰,猛戳一刀,立即轉身出廳,卻見趙半山雙手叉腰,神威凜凜的站在廳口。


    胡斐哈哈大笑,說道:“我一泡尿還沒撒完呢!”


    這一下變化,趙半山固然萬萬猜想不到,廳上眾人也無一不大出意料之外。待得各人明白他用意,呂小妹早已獲救,陳禹亦已陷入重圍。這一來商老太更增恨意,王氏兄弟妒念轉深,馬行空暗叫慚愧,殷仲翔喃喃怒罵,但不論是恨是妒,是愧是罵,各人心中均帶著三分驚佩讚歎:“若非這小子出此怪招,怎能將陳禹截得下來?”


    趙半山對胡斐十分感激,臉上卻不動聲色,對陳禹淡淡道:“陳爺,你為了學亂環訣和陰陽訣,傷了兩條人命,其實大可不必這麽費事。這兩篇歌訣,在太極門中也算不得是什麽了不起的不傳之秘,趙某不才,倒還記得。你說過要向趙某討教,今日就傳了於你,也自不妨。”眾人一呆,均想:“他已難逃你掌握,卻來說反話。”


    卻聽趙半山又道:“我先說亂環訣與你,好好記下了。”朗聲念道:


    “亂環術法最難通,上下隨合妙無窮。陷敵深入亂環內,四兩能撥千斤動。手腳齊進豎找橫,掌中亂環落不空。欲知環中法何在,發落點對即成功。”


    這八句一念,孫剛峰與陳禹麵麵相覷,說不出話來。這八句詩不像詩、歌不像歌的話,正是太極門中的“亂環訣”。陳禹幼時也依稀聽父親說起過,隻全然不懂其中奧妙,萬想不到趙半山真能原原本本的念給自己聽。他把心一橫,生死置之度外,道:“其中含義,還請趙三爺指點。”


    趙半山道:“本門太極功夫,出手招招成環。所謂亂環,便是說拳招雖有定型,變化卻存乎其人。手法雖均成環,卻有高低、進退、出入、攻守之別。圈有大圈、小圈、平圈、立圈、斜圈、正圈、有形圈及無形圈之分。臨敵之際,須得以大克小、以斜克正、以無形克有形,每一招發出,均須暗蓄環勁。”他一麵說,一麵比劃各項圈環的形狀,又道:“我以環形之力,推得敵人進我無形圈內,那時欲其左則左,欲其右則右。然後以四兩微力,撥動敵方千斤。務須以我豎力,擊敵橫側。太極拳勝負之數,在於找對發點,擊準落點。”


    他所說的拳理明白淺顯,人人能解,但其中實含至理。廳上眾人均為武學好手,聽他口中講述,手腳比擬,無不出神。能聽到這樣一位武學名家講述拳理精義,實是一生之中可遇而不可求的良機。胡斐凝神傾聽,心花怒放,正是如聞天樂。


    趙半山說的是太極拳秘訣,初時王氏兄弟、商老太、馬行空、殷仲翔等還隻存著觀摩與切磋之心,後來聽他越說越透徹,許多長期積在心中的疑難,師父解說不出、自己苦思不明,卻憑他三言兩語,登時豁然通解。


    趙半山解畢“亂環訣”,說道:“口訣隻是幾句話,這斜圈無形圈使得對不對,發點與落點準不準,卻是畢生的功力。你懂了麽?”


    陳禹盼望這“亂環訣”盼了一生,此時聽得明白,懂得透徹,知道隻要再加十餘年苦練,憑此一訣便可成武學大師,不由得滿心歡喜,又問:“請問趙爺,那陰陽訣又是如何?”


    趙半山道:“陰陽訣也是八句,你記好了。”陳禹聽得出神,就似當年聽父親傳授武功一般,隨口應道:“是,孩兒用心記著。”待得出口,這才驚覺,不由得滿臉通紅,但眾人都在傾聽趙半山講武,誰也沒留意他說些什麽。隻聽趙半山朗聲念道:


    “太極陰陽少人修,吞吐開合問剛柔。正隅收放任君走,動靜變裏何須愁?生克二法隨著用,閃進全在動中求。輕重虛實怎的是?重裏現輕勿稍留。”


    這口訣陳禹卻從沒聽見過,但他此時全無懷疑,用心記憶。趙半山拉開架式,比著拳路,說道:“萬物都分陰陽。拳法中的陰陽包含正反、軟硬、剛柔、伸屈、上下、左右、前後等等。伸是陽,屈是陰;上是陽,下是陰。散手以吞法為先,用剛勁進擊,如蛇吸食;合手以吐法為先,用柔勁陷入,似牛吐草。均須冷、急、快、脆。至於正,那是四個正麵,隅是四角。臨敵之際,務須以我之正衝敵之隅。倘若正對正,那便衝撞,便是以硬力拚硬力。如果年幼力弱,功力不及對手,定然吃虧。”


    胡斐一直在凝神聽他講解拳理,聽到此處,心中一凜:“難道這句話是說給我聽的麽?是說我與王劍英以力拚力的錯處麽?”


    卻見趙半山一眼不望自己,手腳不停,口中也絲毫不停:“倘若以角衝角,拳法上叫作:‘輕對輕,全落空’。必須以我之重,擊敵之輕;以我之輕,避敵之重。再說到‘閃進’二字,當閃避敵方進擊之時,也須同時反攻,這是守中有攻;而自己攻擊之時,也須同時閃避敵方進招,這是攻中有守,此所謂‘逢閃必進,逢進必閃’。拳訣中言道:‘何謂打?何謂顧?打即顧,顧即打,發手便是。何謂閃?何謂進?進即閃,閃即進,不必遠求。’倘若攻守有別,那便不是上乘武功。”


    這番話隻將胡斐聽得猶似大夢初醒,心道:“要是我早知此理,適才跟王氏兄弟比武,未必就輸。”心中對趙半山欽佩到了極處。


    趙半山又道:“武功中的勁力千變萬化,但大別隻有三般勁,即輕、重、空。用重不如用輕,用輕不如用空。拳訣言道:‘雙重行不通,單重倒成功。’雙重是力與力爭,我欲去,你欲來,結果是大力製小力。單重卻是以我小力,擊敵無力之處,那便能一發成功。要使得敵人的大力處處落空,我力雖小,卻能勝敵,這才算是武學高手。”


    隻見他出手比劃,許多拳法竟是胡斐剛才與王劍英對掌時所用。他詳加解釋,這一招如何可使敵招用空,這一招如何方始見功。胡斐聽得此處,方始大悟:“原來趙三爺費了這麽大力氣,卻是在指點我學武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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