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禹腳步蹣跚,跨出長窗,奔向廳門,見廳門緊閉,忙伸手去推,不料大門竟然奇熱,嗤嗤幾聲響,冒出白煙,兩隻手掌已給大門黏住。他大驚之下,奮力回奪,但全身勁力已失,一個踉蹌,身子反靠了上去,黏在門上,隻慘呼一聲,便即全無聲息。


    這一下變故可沒一人料想得到。眾人一呆之下,一齊擁到門前,鼻中隻聞到一陣焦臭,跟著熱氣撲上身來,那廳門竟是極厚的鐵門,而且燒得熾熱。陳禹給黏在門上,片刻間已然燙死。眾人為鐵門上的熱氣所逼,都向後退。


    眾人看明真相,驚詫更甚。王劍英叫道:“師嫂,怎麽一回事啊?”卻不聽商老太回答,轉身尋人時,不但商老太母子影蹤不見,連廳中傳送酒菜的仆人也已個個躲得不知去向。王劍英臉上遮上一道陰影,急步走向內堂,卻見通向內堂之門也已緊閉。那門正中繪了一個八卦,烏沉沉的似乎也是鋼鐵所鑄。他不敢伸手去推,隻走上兩步,登覺一股熱氣撲麵而至,卻是後門也給烤熱了。


    王劍傑大聲叫道:“商家師嫂,你搗什麽鬼啊,快出來!”他聲音洪亮,四壁回音反震,更加響亮。眾人自然而然的抬起頭來,但見那廳除了廳口一排長窗作為間隔的屏風之外,竟沒向外開啟的一扇窗子,前後鐵門一閉,關得密不通風,連蒼蠅也飛不出去。


    眾人麵麵相覷,這才省悟,原來商家堡這座大廳建造之時已別具用心,門用鐵鑄,不設窗戶,瞧來牆壁也極其堅厚,非鐵即石。馬行空提起一條長凳,雙臂運勁,“嘿”的一聲,往牆上撞去,長凳從中斷為兩截,牆上白粉簌簌簌落下幾塊,露出內裏的花崗石來。王劍英擺個馬步,運勁於掌,雙掌向牆壁排擊過去。以他這一擊之力,尋常牆壁縱不洞穿,也要打得土崩磚裂,但這牆壁顯是以極厚極重的岩石砌成,在王劍英雙掌並擊之下,竟爾紋絲不動。


    王劍傑心慌意亂,不住叫嚷:“商家師嫂,你幹什麽?快開門!快開門!”


    趙半山沉住了氣,欲尋出路,但想:“這大廳如此建造,本意就要害人,屋頂上也必布置嚴密,衝不出去。”


    王劍傑叫了幾聲,心中害怕起來,住口不叫了,望著兄長,沒半點主意。


    這時廳中留著的是趙半山、胡斐、孫剛峰、呂小妹、王氏兄弟、馬行空、徐錚、殷仲翔,一共九人,還加陳禹一具屍體。除呂小妹外,其餘八人武功均自不弱,但困在這座鐵鑄石砌的廳中,空有全身武功,卻沒半點施展之法,一時你望我,我望你,不知如何是好。


    忽聽得一個陰惻惻的聲音著地傳來:“你們自命英雄好漢,今日想逃出我商家堡的鐵廳,那叫做千難萬難。這鐵廳是先夫商劍鳴親手所建,他雖死去多年,還能製你們的死命。眾位大英雄,你們可服了麽?”隨即哈哈大笑。眾人聽得毛骨悚然,循聲望去,原來商老太這番話是從牆腳邊一個狗洞中傳進來的。


    王劍英俯下身來,對著狗洞叫道:“師嫂,我兄弟與劍鳴師哥同門共師,有恩無仇。你把咱兄弟也關在這裏,那算怎麽一回事?”商老太又陰惻惻的笑了幾下。狗洞中傳進來柴火爆裂的畢卜之聲,顯是外麵火頭燒得極猛。


    隻聽商老太枯啞的聲音說道:“劍鳴不幸為奸賊胡一刀所害,你既與他有同門之誼,就該設法報仇。今日遇上仇人之子,你兄弟倆卻怕了外人,袖手不顧,這等不仁不義之人,活在世上何用?”王劍英道:“劍鳴師哥的死訊,我們今日才聽到,更不知是胡一刀所害。倘若早知,自然已為他報了大仇。”商老太冷笑道:“你抹了良心,說這等鬼話。”王劍英說道:“剛才我手上受傷中毒,不也是為了……為了……”一言未畢,隻聽颼的一聲,狗洞中射進一枝箭來,若非王劍傑眼快,搶上一步踏住,伏在地下的王劍英還得中箭受傷。


    殷仲翔也知無法跟商老太辯駁求情,問道:“商劍鳴造這座鐵廳,想害什麽人?”王劍英怒道:“這人跟先父學藝之時,為人就不正派,鬼鬼祟祟的起這等房子,還能安什麽好心眼了?”


    胡斐心想:“那商劍鳴打不過我爹爹,便造了這座鐵廳,想用來害他,那知這膿包還是死在我爹爹手裏。”他口裏卻不說話,四下察看,找尋脫身之計。


    胡斐的推想卻也錯了。商劍鳴與胡一刀素不相識,他是與苗人鳳結下了仇,上門殺了苗人鳳的兄弟和妹子,情知這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的金麵佛極不好惹,總有一日要找上門來,如比武不勝,就可用這鐵廳製他。那知找上門來的不是苗人鳳而是胡一刀。商劍鳴一向自負,全不將胡一刀放在眼裏,一戰之下,不及使用鐵廳,就給胡一刀殺了。商老太既知胡一刀已死,而他兒子胡斐武功既強,又得趙半山相助,大仇難複,乘著趙半山與陳禹相鬥、眾人凝神觀戰之際,她悄悄與兒子出廳,悄悄關上了前後鐵門,指揮家丁堆柴焚燒。這座鐵廳門堅牆厚,屋頂鐵鑄,外麵燒火,廳中各人竟未知覺,待得陳禹燒死在鐵門之上,各人已如籠中之鳥,插翅難飛了。


    眾人在廳中繞走彷徨,好在那廳極大,鐵門雖然燒紅,熱氣還可忍耐。趙半山道:“咱們總不成在這兒生生困死,大夥兒齊心合力,掘一條地道出去。”殷仲翔皺眉道:“此處又沒鐵鏟鋤頭,待得掘出,人都烤熟了。”徐錚一直耽心未婚妻子馬春花隔在廳外,不知會有什麽遭遇,他是個莽夫,空自焦急,想不出半點法子,這時聽趙半山說到掘地道,大聲道:“趙三爺說得對,總是勝過束手待斃。”拔出單刀,將地下的一塊大青磚挖起,突見一股熱氣冒將上來。


    他嚇了一跳,伸刀在熱氣上升處一擊,隻聽當的一響,竟為金鐵撞擊之聲。眾人更加驚詫。王劍傑道:“地底也是鐵鑄的?”用刀接連撬起幾塊青磚,果然下麵連成一片,整個廳底乃是一塊大鋼鐵。掘地道固然不用說了,更唬人的是,地麵上的熱氣越冒越旺。


    徐錚罵道:“媽巴羔子,老虔婆在地底下生火,這廳子原來是隻大鐵鑊。”胡斐笑道:“不錯,老婆子要把咱們九個人煮熟來吃了。”


    眾人見熱氣嫋嫋上冒,無不心驚。過得片刻,頭頂也見到了熱氣,原來廳頂也是鐵板,上麵顯然也堆了柴炭,正在焚燒。


    王劍英又伏到狗洞之前,叫道:“商師嫂,你放我們出來,我兄弟為你取那姓胡的小雜種性命。”胡斐聽他出言不遜,提起腳來往他屁股上踢去。趙半山拉住他手臂向後一扯,這一踢登時落空。趙半山低聲道:“這裏大夥兒須得同舟共濟,自己人莫吵,要先想法子出去。”心想:“隻要商老太肯放王氏兄弟,便有脫身之機。”


    卻聽商老太說道:“小雜種的性命早已在我手中,何必要你假惺惺相助?再過半個時辰,你們人人都成焦炭。哈哈,這裏麵沒一個好人。姓胡的小雜種,馬老頭子,廳上好風涼罷?”


    馬行空皺眉不答。商老太又梟啼般笑了幾聲,叫道:“馬老頭子,你的女兒我會好好照料她,你放心,我給她找一千個一萬個好女婿。”她這句話,顯是說要將他女兒折磨後賣入窯子。馬行空心如刀割,他年紀已大,對自己性命倒不怎麽顧惜,隻耽心獨生愛女落在外麵,痛受這惡毒的老婆子折磨,必定苦不堪言。


    王劍英站起身來,在兄弟耳邊說了幾句話,王劍傑點了點頭。王劍英向趙半山拱了拱手,說道:“趙三爺,咱們同在難中,兄弟可有句不中聽的言語。”趙半山拉著胡斐的手,說道:“一切全憑王大哥吩咐。可是要伸手加害這小兄弟,卻萬萬辦不到。”他見王氏兄弟交頭接耳,已知二人為了活命,想先殺胡斐,再向商老太求情。


    王劍英為他一言點破了心事,臉帶殺氣,厲聲道:“趙三爺,商老太的對頭隻這孩子一人。冤有頭,債有主!大夥兒犯不著一齊陪個孩子做鬼。”他向眾人逐一望去,說道:“各位說冤是不冤?”殷仲翔立即接口:“除了這孩子,大夥兒跟這件事全沒牽連。”王劍英道:“馬老鏢頭,你怎麽說?”馬行空自忖商老太與己有仇,未必能放過自己師徒,但眼前情勢危急異常,隻有設法脫身先說,胡斐是死是活,原也不放在心上,便道:“王大爺說得是,此事原跟旁人無涉。”


    王劍英道:“孫大哥,你來趕這淌渾水,那更加犯不著。姓陳的已經燒死,你與呂家小妹妹的仇已經報了。”孫剛峰覺得他的話有理,不過心中極感趙半山之情,實不便公然與他作對,勸道:“趙三爺,不是兄弟不顧義氣,倘是你趙三爺……”


    趙半山厲聲喝道:“你們有六個,我們隻兩人。咱們倒先瞧瞧,是姓趙姓胡的先死呢,還是你們姓王姓殷的先死。”說著擋在胡斐身前,神威凜凜。他平時麵目慈祥,說話溫和,心腸又極軟,但麵臨生死關頭,“仁俠”二字卻顧得極緊,這幾句話說得斬釘截鐵,竟不留半分餘地。


    王氏兄弟等一來忌他武功了得,二來又覺自己貪生怕死,跡近無義小人,倒也不敢一擁而上動手。但一個人到了生死之際,麵目全露,委實半點假借不得。各人隻覺腳底越來越熱,再也站立不住,都拖了一張長凳或椅子,踏在上麵。王劍傑八卦刀一揚,叫道:“趙三爺,兄弟今日要得罪了。”左手向殷仲翔、馬行空、徐錚一招手,喝道:“並肩子上啊!”他知孫剛峰決不能與趙半山為敵,但己方五人敵他一老一小,也大有可勝之機。五人兵刃紛紛出手,隻待趙半山身子一動,便同時砍殺出去。


    這一番隻要動上了手,勢必人人拚命,廳中越來越熱,多挨一刻,便多一分危險。


    胡斐心想:“隻為我一人,卻陪上這幾個人,王氏兄弟等死不足惜,趙三爺是大大的英雄好漢,如何能讓他為我而死?這幾人擁將過來,縱然趙三爺和我將他們殺了,我們仍難逃性命。瞧來隻有我死在商老太手裏,才能救得趙三爺性命。”眼見王氏兄弟躍躍欲動,隻沒一人敢先發難,心念已決,朗聲道:“大家且莫動手。”俯身將頭鑽出狗洞,叫道:“商老太,我在這裏不動,你發鏢打死我罷!快開門放趙三爺出去!”


    商老太仰天大笑,從懷中掏出金鏢,叫道:“劍鳴,劍鳴,今日我給你親手報仇!”右手一揚,一枚喂有劇毒的金鏢對準胡斐的麵門急射過去。


    胡斐見金光閃動,金鏢向自己眉心急射過來,雙目一閉,心想:“商老太將我打死,遂了心願。她跟趙伯伯無仇,自會放他出去。”就在此時,突覺右足給人扯動,身子向後激射。他睜開眼來,身在半空,當即左臂長出,在柱上一抹,輕輕落下。隻見趙半山手中接了一枝金鏢,原來又是他救了自己性命。


    王劍英見胡斐舍身救人,趙半山竟從中阻撓,不禁大怒,叫道:“姓趙的,大丈夫恩怨分明,此事原本與你我無幹。他既自願就死,又要你橫加插手幹麽?”


    趙半山微笑不答,轉頭向胡斐道:“小兄弟,適才你腦袋鑽出了狗洞之外,是麽?”胡斐道:“是啊。”見他神情鎮定,笑容可掬,似乎已有了脫身之計,說道:“趙伯伯,請你吩咐。”趙半山道:“腦袋是硬的,沒法縮小,肩膀與身子卻是軟的。”胡斐立時領悟,叫道:“是了,腦袋既鑽得出,身子便也鑽得出。”當即脫下棉襖,裹成一團,頂在頭上。身上瘦了,易於鑽出,頭頂棉襖,可擋商老太的喂毒金鏢。


    趙半山道:“你且退後,我給你開路。”徐錚叫道:“不行,你這麽胖,怎鑽得出去?”趙半山哈哈一笑,不去理他,俯下身子,右手揚處,一枚袖箭從狗洞中激射而出,隻聽外麵一名莊丁大聲呼痛,叫道:“腳,腳,我的腳!”顯是他的腳給袖箭打中了。趙半山左手微動,又將商老太的金鏢發了出去。


    這一次外麵卻無動靜,想是各人均已避開。有人叫道:“快,快把狗洞堵死。”商老太喝道:“不許動,我要聽他們燙死時的呼叫。大家避在一旁便是,暗器能拐彎麽?”趙半山雙手連揚,十餘枚暗器接連射出,去勢勁急異常,都射出十丈以外。


    發到將近二十枚,他左手在胡斐背後輕輕一推。胡斐向前一撲,先將棉襖送了出去。商老太早已防到這著,火光下見黑黝黝的一團從狗洞中鑽出,紫金八卦刀呼的一刀砍將下來,正中棉襖,但覺著刀之處軟綿綿地,心知不對,急忙提刀。胡斐急從狗洞中鑽出,右手搶前,手掌翻轉,已抓住商老太手腕。


    商老太大叫一聲。商寶震縱了過來,揮刀向著胡斐頭頂砍落。胡斐借勁將商老太的手腕揮去,當的一響,母子倆雙刀相交。這一下手法,正是趙半山適才所授的借力打力功夫,也是他聰明過人,一學即能使用。


    商寶震第二刀複又砍下,這一刀勁力好大,正砍在牆基的花崗石上,火星四濺,刃口也卷了起來。胡斐轉身打了個旋子,火光中見商老太橫刀向自己削來,急使個“千斤墜”,身子驟落,隻聽得呼的一聲,八卦刀從頭頂掠過。他足未落地,左掌翻起,以空手入白刃功夫去奪商老太手中金刀。


    商老太見仇人居然死裏逃生,眼都紅了,八卦刀直上直下,狂斫猛劈。胡斐空手搶攻數招,竟絲毫占不到便宜,但聽得眾莊丁大聲呐喊,煙火裏商寶震提刀又上。胡斐心想此時廳上已燒得熾熱異常,時刻稍久,趙半山等性命難保,他心中焦急,一雙肉掌在兩柄大刀之間穿來插去,狠命相撲。商氏母子也知這一戰乃生死存亡之所係,雙刀呼呼,繞著胡斐圍攻。


    大廳中趙半山、王氏兄弟等八人一齊俯耳狗洞之旁,傾聽胡斐與商氏母子相鬥。王氏兄弟雖對胡斐頗為憎恨,此時卻與趙半山的心思並無二致,隻盼胡斐快些殺敗商氏母子,打開廳門。廳上熱氣越來越難熬,桌椅必剝作響,蠟燭遇熱熔盡,登時黑漆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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