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大漢在五虎門中位居第三,外號“嶺南飛虎”,乃鳳天南的得力助手,佛山鎮上人人懼怕,這時掛在梁上,上不得,下不來,甚為狼狽,算得上是半隻飛虎。


    胡斐拉住鳳一鳴衣襟,向上一扯,嗤的一響,露出肚腹肌膚,橫過刀鋒,向擠在殿上的眾人叫道:“他是不是吃了鳳凰肉,大家睜大眼睛瞧個明白,別說我冤枉了好人。”


    旁邊四五個鄉紳模樣的人一齊來勸,都道:“好漢爺高抬貴手,倘若剖了肚子,人死不能複生,那可不得了。”胡斐心想:“這些人鬼鬼祟祟,定與鳳天南一鼻孔出氣。”


    回頭怒喝:“那鍾四嫂剖孩子肚子,你們何以便不勸了?有錢子弟的性命值錢,窮人的孩子便不是性命?你們快回家去,每人把自己兒子送一個來,若不送到,我自己上門找尋。我的鳳凰肉若不是他吃的,便是你們兒子吃了,我一個個剖開肚子來,查個明白。”這幾句話隻把那幾個鄉紳嚇得魂不附體,再也不敢開口。


    正亂間,廟門外一陣喧嘩,搶進一群人來。當先一人身材高大,穿一件古銅色緞袍,雙手一分,大殿上已有七八人向兩旁跌出數尺。


    胡斐見了他這等氣派威勢,又如此橫法,心想:“啊哈,正點子終於到了。”眼光從他頭上瞧到腳下,又從腳下看到頭上。隻見他上唇留著兩撇花白小髭,約莫五十來歲年紀,右腕戴一隻漢玉鐲,左手拿著個翡翠鼻煙壺,儼然是個養尊處優的大鄉紳模樣,實不似個坐地分贓的武林惡霸,隻腳步凝穩,雙目有威,多半武功高強。


    這人正是五虎門掌門人南霸天鳳天南,他陪著京裏來的兩名侍衛在府內飲宴,聽得下人一連串來報,有人混鬧酒樓、當鋪、賭場。他不願在禦前侍衛跟前失了氣派,一直置之不理,心想這些小事,手下人定能打發,直聽到兒子遭擒,給拿到北帝廟中要開膛剖肚,這才匆匆趕來。他還道是極厲害的對頭來到尋仇,那知一看胡斐,竟是個素不相識的鄉下少年,當下更不打話,俯身便要扶起兒子。


    胡斐心想:“這老家夥好狂,竟將我視如無物。”待他彎腰俯身,揮掌便往他腰間拍落。鳳天南竟不回身,左手回掌,想將他手掌格開。胡斐掌力加重,啪的一聲,雙掌相交,鳳天南身子一晃,險些跌在兒子身上,才知這鄉下少年原來是個硬手。心下微驚,顧不得去扶兒子,右手橫拳,猛擊胡斐腰眼。


    胡斐見他變招迅捷,拳來如風,果是名家身手,揮刀往他拳頭上疾砍下去。這一刀雖然凶猛,鳳天南也隻須一縮手便能避過,但鳳一鳴橫臥在地,他縮手不打緊,兒子卻要受了這一刀。當此危急之際,他應變倒也奇速,扯落神壇前的桌披,倒卷上來,格開了這一刀。胡斐叫道:“好!”心想:“此人會隨機應變,武功不低。”左手伸出,已抓住桌披一端。兩人同時向外拉扯,啪的一響,桌披從中斷為兩截。


    此時鳳天南那裏還有半點小覷之心?向後躍開半丈,早有弟子將他的兵刃黃金棍送在手中。這金棍長達七尺,徑一寸有半,通體鋼鐵鑄成,外鍍黃金,金光燦然,算得是武林中第一豪闊富麗的沉重兵器。他將金棍一抖,指著胡斐說道:“閣下是那一位老師門下?鳳某什麽地方得罪了閣下,卻要請教。”


    胡斐道:“我一塊鳳凰肉給你兒子偷吃了,非剖開他肚子瞧個明白不可。”


    鳳天南憑一條鍍金鐵棍打遍嶺南無敵手,這才手創五虎門,在佛山鎮定居。武家所用之棍,以齊眉最為尋常,依身材伸縮,短者五尺不足,長者六尺有餘,鳳天南這條棍卻長達七尺,仗著他膂力過人,使開來兩丈之內一團黃光,端的厲害非常。


    他聽了胡斐之言,金棍起處,手腕抖了兩抖,棍端將神壇上兩點燭火點熄了,叫道:“在下素來愛交朋友,跟尊駕素不相識,何苦為一個窮家小子傷了江湖義氣?”他見胡斐武功了得,估計不賣他個麵子,不能善罷,轉頭吩咐當鋪的掌櫃,去佛山鎮巡檢衙門向巡檢頭兒討情,將鍾阿四先放了出來,向胡斐道:“衝著尊駕的麵子,那個鍾阿四,在下已命人去放了出來,交於尊駕。他兒子死了,可不是我殺的,我再賠他五百兩銀子,作為賠禮,尊駕以為如何?”


    這金棍雖是純鋼鍍金,仍極沉重,他一抖棍花而打滅燭火,妙在不碰損半點蠟燭,燭台毫不搖晃,手法之準,可說是罕見的功夫。他言語中軟裏帶硬,要胡斐不必多管閑事,同時允賠鍾阿四銀子,已給足了胡斐麵子。胡斐笑道:“是啊,你的話再對也沒有,你隻須割一塊鳳凰肉賠我,我立即拍拍灰塵走路,你看可好?”鳳天南臉一沉,喝道:“既是如此,咱們兵刃上分高下便了。”說著提棍躍向院子。


    胡斐提起鳳一鳴,往地下重重摔落,將單刀插在他身旁,喝道:“你如逃走,便剖你老子的肚皮作抵!”空手走出,大聲道:“老爺行不改姓,坐不改名,大名鼎鼎‘殺官毆吏拔鳳毛’便是。鳳毛拔不到,臭雞臭鴨的屁股毛拔幾根也是好的。大家瞧清楚了。”一言甫畢,左手探出,逕來抓對方棍頭。


    鳳天南知他武功厲害,心想你自己托大,不用兵刃,那可怪不得我,見他出手便奪兵刃,竟對自己藐視已極,棍尾抖起,一招“驅雲掃月”,向他頭頸橫掃過來。這一招雖以橫掃為主,但後著中有點有打,有纏有挑,所謂“單頭雙頭纏頭,頭頭是道;正麵側麵背麵,麵麵皆靈”,的是極上乘的棍法。胡斐身隨棍轉,還了一掌。


    眾人凝神屏息,注視二人激鬥。鳳天南手下人數雖眾,但不得他示意,誰也不敢插手相助,何況二人縱躍如風,旁人武功遠遠不及,便要相助,也無從著手。


    二人惡鬥正酣,廟門中闖進兩個人來。當先一個婦人亂發披身,滿身血汙,正是鍾四嫂。她一路磕頭,一路爬著進來,身後跟著的是她兒子鍾小二。


    鍾四嫂跪在地下,不住向鳳天南磕頭,哈哈大笑,叫道:“鳳老爺你大仁大義,北帝爺爺保佑你多福多壽,保佑你金玉滿堂,四季發財。我小三子在閻王爺麵前已告了你一狀,閻王爺說你大富大貴,後福無窮哪。”她瘋瘋顛顛的不住跪拜,又哭又笑。


    鳳天南與胡斐拆了十餘招,早已全落下風。金棍揮成的圈子越縮越小,見鍾四嫂似瘋非瘋的向著自己跪拜,更加心神不寧,情知再鬥下去定將一敗不可收拾,當下勁貫雙臂,使一招“揚眉吐氣”,往胡斐下顎挑去。胡斐卻不閃不縮,伸手竟來硬奪他金棍。鳳天南又驚又喜,心想:“你這隻手爪子就算是鐵鑄的,也打折了你。”內力送臂,臂運手腕,急挑之力更大。胡斐手掌與棍頭一搭著,輕輕向後一縮,已將他挑力卸去,手指彎過,抓住棍頭。總算鳳天南在這條棍上已下了三十餘年苦功,忙使一招“上滑下劫”,跟著一招“翻天徹地”,以極剛猛的外勁硬奪回去。


    胡斐叫道:“拔臭雞毛了!”雙手自外向內圈轉,卻來捏他咽喉,也不知他如何移動身形,竟在這一抓一奪之際,順勢攻進了門戶。鳳天南的金棍反在外檔,已然打他不著。鳳天南大駭之下,急忙低頭,同時伸出手護頸。胡斐左手在他天靈蓋上輕輕一拍,除下他帽子,右手已抓住他辮子尾端,叫道:“這一掌暫不殺你!”左手已然抓住辮根,雙手向外一分,蹦的一聲,一條辮子斷成了兩截。鳳天南嚇得麵如土色,急忙躍開。胡斐右手揚處,鳳天南帽子飛出,剛好套在石蛇頭上。胡斐踏上兩步,一掌擊在石龜昂起的頭頂,砰的一響,水花四濺,石龜之頭齊頸而斷,落入水塘。胡斐哈哈一笑,將鳳天南那條長辮繞在石龜頸中,雙手彈一彈身上灰塵,笑道:“還打麽?”


    旁觀眾人見他顯了這手功夫,人人臉上變色。鳳天南知他適才這一掌確是手下留情,否則以掌擊石龜之力擊在自己頭頂,那裏還有命在?但斷辮繞龜,飛帽戴蛇,如此的奇恥大辱如何忍耐得了?舞動金棍,一招“青龍卷尾”,猛掃而至。這時他已然性命相拚,再非以掌門人身分跟人比武過招。


    胡斐心想:“此人平素橫得可以,今日若不掃盡他顏麵,佛山一鎮之人冤氣難出。”


    見他金棍上威力雖增,棍法卻已不如適才靈動,空手拆了幾招,見他使一招“鐵牛耕地”,著地卷到,當下看準棍端,右足一腳踹落,棍頭著地,給他踏在腳下。鳳天南忙運勁後奪,胡斐出腳奇快,剛覺右腳下有些鬆動,左足已踏在棍腰,猛力往下一蹬。鳳天南再也拿捏不住,雙手一鬆,棍尾正好打中他右足足背,兩根小骨登時斷折。


    這一下痛得他臉如金紙,但他咬緊牙關,一聲不哼,雙手反在背後,朗聲說道:“我學藝不精,無話可說。你要殺要剮,悉聽尊便。”鍾四嫂還是不住向他磕頭,哭叫:“多謝鳳老爺成全了我家小三子,他真是偷吃了你家的鵝麽?”


    這時一個衣衫破爛的鄉下漢子一跛一拐的走進廟來,正是剛從巡檢衙門中放出來的鍾阿四。他過去扶起妻子,鐵青著臉,怒目瞪視鳳天南,一聲不作。


    胡斐見鳳天南敗得如此狼狽,實不想再折辱於他。但見到鍾四嫂發瘋的慘狀,神壇前石板上的血跡,心想這南霸天除了此事之外,這許多年來定是更有不少惡行,既撞在我手裏,豈能輕饒?大踏步過去一把將鳳一鳴提起,拔起插在地下單刀,轉頭向鳳天南道:“鳳老爺,我跟你無冤無仇,可是令郎偷吃了我的鳳凰肉,實在太不講理。這裏佛山鎮的人都護著你,我冤屈難明,隻好剖開令郎肚子,讓列位瞧瞧。”說著單刀刀頭在鳳一鳴肚子上輕輕一拖,雪白的肌膚上登時現出一條血痕。


    鳳天南雖作惡多端,卻頗有江湖漢子氣概,敗在胡斐手下之後,仍十分剛硬,不失掌門人身分,但眼見獨生愛子即要為他開膛剖腹,叫道:“且慢!”從身旁手下人手中,搶過一柄單刀,見胡斐年紀甚輕,臉上尚有稚氣,心想:“這等乳臭未幹之人,不能力敵,當可智取。”


    胡斐笑道:“你還不服氣,要待再打一場?”鳳天南慘然道:“一身做事一身當,鳳某行事不當,惹得尊駕打這個抱不平,這跟小兒可不相幹。鳳某不敢再活,但求饒了小兒性命。”說著橫過單刀,假意便往頸中刎去。忽聽得屋梁上一人大叫:“鳳大哥,使不得!”原來那“嶺南飛虎”兀自雙手抱住橫梁,飛身半空。


    鳳天南臉露苦笑,揮刀回砍。眾人大驚之下,誰也不敢阻攔,眼見他單刀橫頸,立時要血濺當場、屍橫祖廟。忽聽得嗤嗤聲響,一件暗器從殿門外自高而下的飛射過來,錚的一聲,在單刀上一碰。鳳天南手一蕩,單刀立時歪了,但還是在左肩上劃了一道口子,鮮血迸流。


    這一下倒大出鳳天南意料之外,不禁一怔。胡斐定睛看去,隻見射下的暗器是一枚女子手上所戴的指環。鳳天南膂力甚強,這小小一枚首飾,居然能將他手中單刀蕩開,那投擲指環之人的武功,隻怕不在自己之下。他心中驚詫,縱身搶到天井,躍上屋頂,但見西南角上人影一閃,倏忽間失了蹤跡。胡斐疾向西南角搶去,暮色蒼茫之中,四顧悄然,竟沒人影。他心中嘀咕:“這背影小巧苗條,似是女子模樣,難道世間女子之中,竟有這等高手?”


    他生怕鳳天南父子逃走,不敢在屋頂久耽,隨即轉身回殿,隻見鳳天南父子摟抱在一起,鳳天南臉上老淚縱橫。


    胡斐見了這副情景,倒起了饒恕他父子之意,隻一時不知如何發落,若要殺了二人,委實不忍下手,但如給他父子倆這麽一哭,便即饒恕,又未免太便宜了他們。正自躊躇,鍾阿四突然走上前來,向胡斐道:“好漢爺救了小人的妻兒,又給小人一家明冤雪恨,大恩大德,小人粉身難報。”說著撲翻在地,冬冬冬冬,磕了幾個響頭。胡斐連忙扶起。


    鍾阿四轉過身來,臉色鐵青,望著鳳天南道:“鳳老爺,今日在北帝爺爺神前,你憑良心說一句,我家小三子有沒偷你的鵝吃?”鳳天南為胡斐的威勢所懾,低頭道:“沒有。是……是我弄錯了。”鍾阿四又道:“鳳老爺,你再憑良心說,你叫官府打我關我,逼死我兒子,全是為了要占我的菜園,是不是?”


    鳳天南向他臉上望了一眼,隻見這個平時忠厚老實的菜農,咬緊牙關,目噴怒火,神情可怕,不由得低下了頭,不敢回答。鍾阿四道:“你快說,是也不是?”鳳天南抬起頭來,道:“不錯,我是要出價買你菜園,你說什麽也不賣,殺人償命,你殺我便了。”


    胡斐轉過身來,對鳳天南道:“鳳老爺,你在這佛山鎮上,狠得也夠了。鍾小三雖不是你殺的,卻是你逼死的。我也不要你償命,就照你的意思,你拿五百兩銀子出來,向鍾老四大哥賠罪……”鳳天南喜出望外,忙道:“該當的,該當的。鍾四哥,是我不對,冤枉了你家小三,我即刻賠銀子,你的菜園子我永遠不買了。”


    胡斐轉念又想:“我這一走,他再為非作歹,無人製他。他如又再來欺侮鍾阿四,誰也奈何他不得。”朗聲道:“鳳老爺,我限你三天之內,從此退出佛山鎮,連同你的蝦兵蟹將,誰也不許回來。什麽英雄當鋪、英雄酒樓、英雄會館,全數收檔,那一個回來再幹惡事,我見一個,殺一個,第一個先殺你兒子……”鳳天南道:“好,就是這句話,三天之內,我姓鳳的退出佛山鎮,終身不再回來。閣下尊姓大名,我交了你這個朋友。”心想暫且不妨使個緩兵之計,挨得過眼前危機,再作計較。


    忽聽廟門外一人高聲叫道:“自稱拔鳳毛的小賊,你敢不敢出來鬥三百回合?你在北帝廟中縮頭縮頸,幹麽不敢出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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