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者不再譏刺,正色說道:“姑娘,你不是我門中人。韋陀門跟你無冤無仇,你何苦來拆這個檔子?”袁紫衣道:“難道你便是韋陀門的?請問前輩高姓大名?”那老者道:“我姓劉,名叫劉鶴真。‘韋陀雙鶴’的名頭你聽見過麽?我若不是韋陀門的,怎能與萬鶴聲合稱‘韋陀雙鶴’?”


    “韋陀雙鶴”這四個字,廳上年歲較大之人倒聽見過的,但大半隻認得萬鶴聲,都知他為人任俠好義,江湖上聲名甚好,另一隻“鶴”是誰,就不大了然。這時聽這個老頭兒自稱是“雙鶴”之一,又親眼見他一舉手便將兩名侍衛打得動彈不得,一時群相注目,竊竊私議。隻是誰都不知他底細,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韋陀門的大弟子孫伏虎大聲道:“這位是我們的前輩劉師伯!”


    袁紫衣搖頭道:“什麽雙鶴雙鴨,沒聽見過。你想要做掌門,是不是?”劉鶴真道:“不是,不是,千萬不可冤枉。我是師兄,萬鶴聲是師弟。我要做掌門,當年便做了,何必等到今日?”袁紫衣小嘴一扁,道:“哼,胡說八道,誰信你的話?那你要幹什麽?”劉鶴真道:“第一,韋陀門的掌門,該由本門真正的弟子來當。第二,不論誰當掌門,不許趨炎附勢,到京裏結交權貴。我們是學武的粗人,鄉巴老兒,怎配跟官老爺們交朋友哪?”他一雙三角眼向眾人橫掃了一眼,說道:“第三,以武功定掌門,這話先就不通。不論學文學武,都是人品第一。如果一個卑鄙小人武功最強,大夥兒也推他做掌門麽?”


    此言一出,人群中便有許多人暗暗點頭,覺他雖行止古怪,形貌委葸,說的話倒挺有道理。


    袁紫衣冷笑道:“你這第一、第二、第三,我一件也不依,那便怎樣?”劉鶴真道:“那又能怎樣了?隻好讓老家夥幾根枯瘦精幹的老骨頭,來挨美貌姑娘雪白粉嫩的拳頭了!”


    胡斐見二人說僵了便要動手,他遊俠江湖,數見清廷官吏欺壓百姓,橫暴貪虐,素來恨惡,見劉鶴真折辱清廷侍衛,言語中頗有正氣,暗暗盼他得勝。隻是那紫衣少女出手敏捷,實是個厲害好手,生怕劉鶴真未必敵得她過。


    袁紫衣神色傲慢,冷然問道:“你要比拳腳呢,還是比刀槍?”劉鶴真道:“姑娘既自稱是少林韋陀門弟子,咱們就比韋陀門的鎮門之寶。”袁紫衣道:“什麽鎮門之寶?說話爽爽快快,我最討厭兜著圈子磨耗。”劉鶴真仰天打個哈哈,道:“連本門的鎮門之寶也不知道,怎能擔當掌門?”


    袁紫衣臉上微露窘態,但這隻是一瞬間之事,立即平靜如恒,說道:“本門武功博大精深,練到最高境界,即令是最平常的一招一式,也能稱雄天下。六合拳也好,六合刀也好,六合槍也好,那一件不是本門之寶?”


    劉鶴真不禁暗自佩服,她明明不知本門的鎮門之寶是什麽武功,然而這番話冠冕堂皇,令人難以辯駁,想來本門弟子人人聽得心服,左手摸了摸上唇焦黃的胡髭,說道:“好吧,我教你一個乖。本門的鎮門之寶,乃天罡梅花樁。你總練過吧?”


    袁紫衣冷笑道:“嘿嘿,這算什麽寶貝了?我也教你一個乖。武功之中,越是大路平實,越貴重有用。什麽梅花樁,尖刀陣,這些花巧把式,都是嚇唬人、騙孩子的玩意兒。你在荒山野嶺遇上了敵人,幾十個人騎馬掄刀要殺你,你叫他們先在地下插起了梅花樁、擺好了桃花陣,再來打個明白嗎?不過不跟你試試,諒你心中不服。你的梅花樁擺在那兒?”


    劉鶴真拿起桌上一隻酒碗,仰脖子喝幹,隨手往地下一摔。眾人都是一怔,均想這一下定是嗆啷一響,打得粉碎,那知他這一摔,勁力使得恰到好處,酒碗在地下輕輕滑過,下掉的力道登時消了,平平穩穩的合在廳堂的方磚上,竟絲毫無損。他一摔之後,隨即又拿起第二隻酒碗往地下摔去,雙手接連不斷,倘是空碗,便順手拋出,碗中如若有酒,不論是滿碗還是半碗,都先一口喝幹。


    片刻之間,地下已布滿了酒碗,三十六隻碗散置覆合。他摔碗的手法固巧勁驚人,而酒量也大得異乎尋常,這一番連喝連擲,少說也喝了十二三碗烈酒。但見他酒越喝得多,臉色越黃,身子一晃,輕飄飄縱出,右足虛提,左足踏在一隻酒碗的碗底,雙手一拱,說道:“領教。”


    袁紫衣實不知這天罡梅花樁如何練法,但仗著輕功造詣甚高,並不畏懼,左足一點,也躍上了一隻酒碗的碗底。她逕自站在上首,雙手微抬,卻不發招,要先瞧對方如何出手,這才隨機應變,隻是見了他摔出武官,以及擲酒碗這番巧勁,知他與孫伏虎等不可同日而語,已無半分輕敵之意。


    劉鶴真右足踏上一步,右拳劈麵向袁紫衣打到,正是六合拳“三環套月”中的第一式。袁紫衣見對方拳到,自食指以至小指,四指握得參差不齊,生出三片棱角,知道這三角拳法用以擊打人身穴道,此人自是打穴好手,左足斜退一步,踏上另一隻碗底,還了一招六合拳中的“裁錘”,右手握的也是三角拳。


    劉鶴真見她身法、步法、拳法、外形,無一不是本門正宗功夫,但適才折服孫伏虎等三人,所使變化心法絕非本門所傳,隻不過其中差異,若非本門的一流高手,卻也瞧不出來,心下甚感驚異,左足踏上,擊出一招“反躬自省”。這一拳以手背擊人,在六合拳中稱為“苦惱拳”,因拳法極難,練習之際苦惱異常,故有此名。


    這苦惱拳練至具有極大威力,非十餘年以上功力不辦,袁紫衣無此修為,避難趨易,還了一招“摔手穿掌”,右手出摔碑手,左手出柳葉掌,那也是六合拳的正宗功夫。


    兩人在三十六隻酒碗碗底之上盤旋來去,使的都是六合拳法。在這天罡梅花樁上動手過招,要旨是搶得中樁,將敵手逼至外緣,如是則一有機會,出手稍重,敵手無路可退,隻有跌落樁下。劉鶴真自幼便對這路武功深有心得,在這樁上已苦練數十年,左右進退,每一步踏下去實無分毫之差,數招之間,便已搶得中樁,當下拳力逐步加重。他知這少女年紀雖輕,武功實已得高人傳授,卻也不敢貿然進擊,心想隻要守住中樁,便已穩操勝算。


    袁紫衣與孫伏虎、楊賓等人動手,雖說是三招取勝,其實在第一招中已製敵機先,但此時在梅花樁上與劉鶴真比拳,每一拳掌擊將出去,均遇到極重極厚的力道反擊。她足底踏的是酒碗,隻要著力稍重,酒碗立破,這場比武便算輸了,因此上一沾即走,從無一招敢稍稍用老,見對方守得極穩,難以撼動,隻得以上乘輕功點踏酒碗,圍著他身周遊動,隻盼找到對手破綻。兩人拆到三十餘招,一套六合拳法的招數均已使完,劉鶴真瘦瘦的身形屹立如山,拳風漸響,顯見勁力正自加強。


    各門武功之中,均有樁上比武之法,樁子卻變異百端,或豎立木樁,或植以青竹,或疊積磚石,甚至以利刃插地,腳穿鐵鞋,再足踩刀尖,如這般在地下覆碗以代梅花樁,廳上眾武師均未見過,孫伏虎等也未曾得師父教過。劉鶴真這三十六隻碗似乎散放亂置,並非整整齊齊的列成梅花之形,但其中自有規範,他早已習練純熟,即使閉目而鬥,也一步不會踏錯。袁紫衣卻每一步都須先向地下望過,瞧定酒碗方位,這才出足。如此時候一長,拳腳上漸落下風。


    劉鶴真心中暗喜,拳法漸變,右手三角拳著著打向對方身上各處大穴,左手苦惱拳卻以厚重之力,攔封橫閂,使的全是截手法。袁紫衣眼見不敵,左手鬥然間自掌變指,倏地向前刺出,竟是六合槍法中的“四夷賓服”。劉鶴真吃了一驚,不及思索,忙側身避過,豈知袁紫衣右手橫斬,出招是六合刀法中的一招“鉤掛進步連環刀”。劉鶴真想不到她拳法掌法竟會忽然變成槍法、刀法,微一慌亂,肩頭已給斬中。他肩頭急沉,於瞬息間將斬力卸去了八成,跟著還擊一拳。袁紫衣左手“白猿獻桃”自下而上削出,那是雙手都使刀法,看來她不但有單刀,且有雙刀了。


    這一下掌刀斬至,劉鶴真再難避過,砰的一響,脅下中掌,身子一晃,跌下碗來。胡斐在旁瞧得明白,心想這位武學高手如此敗於對方怪招之下,大是可惜,隨手抓起席上兩隻空酒碗,學著劉鶴真的手法,向地下斜摔過去。兩隻酒碗迅速異常的滑過,正好停在劉鶴真腳下。


    劉鶴真這一跌下梅花樁來,隻道已然敗定,猛覺得腳底多了兩隻酒碗,一怔之下,知有高人自旁暗助。眾人目光都集於相鬥的兩人,胡斐輕擲酒碗,竟沒一人留意。


    袁紫衣以指化槍,以手變刀,出的雖仍是六合槍、六合刀功夫,但韋陀門中從無如此怪異招數。劉鶴真驚疑不定,抱拳說道:“姑娘武功神妙,在下從所未見,敢問姑娘是那一門那一派高人所授?”袁紫衣道:“哼,你硬不認我是本門中人。也罷,倘若我隻用六合拳勝你,那便怎地?”


    劉鶴真正要她說這句話,恭恭敬敬的答道:“姑娘如真用本門武功折服在下,那是光大本門的天大喜事。小老兒便跟姑娘提馬鞭兒,也所甘願。”他適才領教了袁紫衣的武功,狂傲之氣登斂,跟著轉頭向胡斐那方位拱手說道:“小老兒獻醜。”這一拱手是相謝胡斐擲碗之德,他雖不知援手的是誰,但知這兩隻酒碗是從該處擲來。


    袁紫衣當劉鶴真追問她門派之時,已想好了勝他之法,見劉鶴真抱拳歸一,踏步又搶中樁,當即出一招“滾手虎坐”,使的果然是六合拳正路武功。


    數招一過,劉鶴真又漸搶上風。此時他出拳抬腿之際,比先前又加了幾分小心謹慎,生怕她在拳招之中再起花樣。拆得數招,見對方拳法無變,略感寬慰,眼見她使的是一招“打虎式”,當即右足向前虛點,出一招“烏龍探海”,突覺右腳下有些異樣,眼光向下一瞥,不由得失驚。隻見本來合覆著的酒碗,不知如何竟已轉而仰天。幸好他右足隻是虛點,這一步若踏實了,勢必踏在碗心,酒碗固然非破不可,同時失足前衝,焉得不敗?


    他急忙半空移步,另踏一碗,身子晃動,背上已出了一身冷汗。斜眼看時,隻見袁紫衣左足提起時將酒碗輕輕帶起,也不明她足底如何使勁,放下時酒碗已翻了過來。她左足順勢踏在碗口,右足提起,又將另一隻酒碗翻轉,這一手輕功自己如何能及?心想:“隻有急使重手,乘著她未將酒碗盡數翻轉,先將她打下樁去。”當下催動掌力,加快進逼。


    那知袁紫衣不再與他正麵對拳,隻來往遊走,身法快捷異常,在碗口上一著足立即換步,竟無霎時之間停留,片刻之間,已將三十八隻酒碗翻了三十六隻,隻剩下劉鶴真雙腳所踏的兩隻尚未翻轉。若不是胡斐適才擲了兩隻碗過去,他是連立足之處也沒有了。


    當此情勢,劉鶴真隻要一出足立時踏破酒碗,隻有站在兩隻酒碗之上,不能移動半步,呆立少時,臉色淒慘,說道:“是姑娘勝了。”舉步落地,臉色更黃得宛如金紙一般。袁紫衣大是得意,問道:“這掌門人是讓我做了吧?”劉鶴真黯然道:“小老兒服了姑娘啦,但不知旁人有何話說?”


    袁紫衣正要發言詢問眾人,忽聽得門外馬蹄聲急促異常,向北疾馳。


    聽這馬蹄落地之聲,世間除自己的白馬之外,更無別駒。她臉色微變,搶步出門,隻見楓林邊轉過一匹白馬,便是自己的坐騎,馬背上騎著個灰衣男子,正是自己偷了他包袱的胡斐。


    她縱聲大叫:“偷馬賊,快停下!”胡斐回頭笑道:“偷包賊,咱們掉換了吧!”說著哈哈大笑,策馬急馳。


    袁紫衣大怒,提氣狂奔。她輕功雖了得,卻怎及得上這匹日行千裏的快馬?奔了一陣,但見人馬的影子越來越小,終於再也瞧不見了。


    這一個挫折,將她連勝韋陀門四名好手的得意之情登時消得幹幹淨淨。她心下氣惱,卻又奇怪:“這白馬大有靈性,怎能容這小賊偷了便跑,毫不反抗?”她不知胡斐的輕功及手勁、腿勁均強,雖未練過騎術,但一騎上馬背,白馬自然受其控縱,不作反抗。


    她奔出數裏,來到一個小鎮,知道再也趕不上白馬,要待找家茶鋪喝茶休息,忽聽得鎮頭一聲長嘶,聲音甚熟,正是白馬的叫聲。她急步趕去,轉了個彎,但見胡斐騎著白馬,回頭向她微笑招手。


    袁紫衣大怒,拾起一塊石子,向他背心投擲過去。胡斐除下頭上帽子,反手將石子兜在帽中,笑道:“你肯還我包袱嗎?”袁紫衣縱身向前,要去搶奪白馬,忽聽得呼的一響,一件暗器來勢勁急,迎麵擲將過來。


    她伸左手接住,正是自己投過去的那塊石子,就這麽緩得一緩,隻見胡斐雙腿一夾,白馬奔騰而起,倏忽已在十數丈外。


    袁紫衣怒極,心想:“這小子如此可惡。”她不怪自己先盜人家包袱,卻惱他兩次戲弄,隻恨白馬腳程太快,否則追上了他,奪還白馬不算,不狠狠揍他一頓,也真難出心頭之氣。隻見一座屋子簷下係著一匹青馬,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奔過去解開韁繩,飛身而上,向胡斐的去路疾追,待得馬主驚覺,大叫大罵的追出來時,她早去得遠了。


    袁紫衣雖有坐騎,但說要追上胡斐,卻是休想,一口氣全出在牲口身上,不住的亂鞭亂踢。那青馬其實已竭盡全力,她仍嫌跑得太慢。馳出數裏,青馬呼呼喘氣,漸感不支。將近一片樹林,隻見一棵大鬆樹下有一件白色之物,待得馳近,卻不是那白馬是什麽?


    她心中大喜,但怕胡斐安排下詭計,引自己上當,四下張望,不見此人影蹤,這才縱馬往鬆樹下奔去。離那白馬約有數丈,突見鬆樹上一人落了下來,正好騎在白馬背上,哈哈大笑,說道:“袁姑娘,咱們再賽一程。”這時袁紫衣那再容他逃脫,雙足在馬鐙上一撐,身子鬥地飛起,如一隻大鳥般向胡斐撲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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