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斐躺在稻草之中,隱約聞到一股淡淡的幽香,也不知是出於自己想像,還是袁紫衣當真留下了香澤,一時又喜又愁,又伸手去撫摸懷中那隻玉鳳凰,不由得心情蕩漾,神馳遠方蹄聲。


    過了一會,忽聽劉鶴真低聲道:“青萍,這位小哥為人真好,咱夫婦倆須得好好報答他才是。”那名叫青萍的少婦道:“是啊,若不是他一力遮掩,這廟中躺著的,那就是咱夫妻的兩具屍首啦。”劉鶴真歎了口氣,說道:“適才當真險到了極處,鍾氏三兄弟若要為難這位小哥,我便拚了老命不要,也得救他。”青萍道:“這個自然,這位小哥雖隻是個尋常鄉下少年,不是江湖道的,但將心比心,別人以俠義心腸相待,我們便得以俠義心腸報答。這位小哥雖不會武功,為人卻勝過不少江湖豪傑呢。”


    劉鶴真道:“低聲!莫吵醒了他。”接著低低喚了幾聲:“小哥!小哥!”胡斐並沒睡著,但聽他們極力誇讚自己,料知他又要開口稱謝,未免不好意思,假裝睡熟,並不答應。青萍低聲道:“他睡著了。”劉鶴真道:“嗯!”隔了一會,又低聲道:“青萍,剛才我叫你獨自逃走,你怎不走?”語氣中大有責備之意。


    青萍黯然道:“唉!你傷得這麽重,我怎能棄你不顧?”劉鶴真道:“自從我那老伴過去後,我隻道從此一世孤苦伶仃了。不料有你跟著我,對我又這般恩愛。我又怎舍得跟你分開?可是你知這封信幹係何等重大,若不送到金麵佛苗大俠手中,不知有多少仁人義士要死於非命……”


    胡斐聽到“金麵佛苗大俠”六字,心中一凜。他知苗人鳳與自己父親生前有莫大牽連,據江湖傳言,自己父親便死在他手中,但每次詢問撫養自己長大的平四叔,他總說此事截然不確,現下自己年紀尚小,將來定會原原本本的詳述經過。平阿四自跟胡斐在商家堡脫險後,便到河北滄州一個偏僻鄉村隱居,平時胡斐也極少前去探訪,生恐閻基跟蹤,追索拳經刀譜,傷害了平阿四。胡斐武藝未成,也不知是否有把握敵得過閻基,因此父仇詳情也未得平阿四告知。


    胡斐當年在商家堡中,曾跟苗人鳳有過一麵之緣,但覺他神威凜凜,當時幼小的心靈之中,對他大為欽服。直到此時,生平所遇的人物之中,真正令他心折的,也隻趙半山與苗人鳳兩人而已。趙半山和他拜了把子,苗人鳳卻沒跟他說過一句話,連眼角也沒瞥過他一下,然而每次想到此人,總覺為人該當如此,才算得英雄豪傑。


    青萍低聲道:“禁聲!此事機密萬分,便在無人之處,也不可再說。”劉鶴真道:“是啦!咱們這番奔走,是為了無數仁人義士,實無半點私心在內。皇天有靈,定須保佑咱們成功。”這幾句話正氣凜然。胡斐暗暗佩服,心道:“這是俠義之事,不管苗人鳳於我有恩還是有仇,我定當相助劉鶴真將信送到。”


    兩夫妻此後不再開口。過了良久,胡斐蒙蒙矓矓,微有睡意,合上眼正要入睡,忽聽北麵又有馬蹄聲響,鍾氏兄弟三乘去而複回。胡斐微微一驚:“這三人再回廟來,此番劉鶴真定難躲過,不如我到廟外去打發了他們。便算不敵,也好讓劉氏夫婦乘機逃走,去送那封要緊書信。”將包袱縛在背上,輕輕溜下神壇,走出廟門,向鍾氏三兄弟的坐騎迎去。


    此時大雨已停,路麵積水盈尺,胡斐踐水奔行,片刻之間,黑暗中見三騎馬頭尾相接的奔來,看身形正是鍾氏三雄。他在路中一站,雙手張開,大聲喝道:“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若要從此過,留下買路財!”


    當頭的鍾老三啞然失笑,喝道:“那裏鑽出來的小毛賊!”一提馬韁,縱馬便往胡斐身上衝來。胡斐左手倏地伸出,抓住馬韁一勒,那馬這一衝不下數百斤之力,但給他一勒,登時倒退幾步。他跟著使出借力之技,順著那馬倒退之勢,連送帶掀,一匹高頭大馬竟爾站立不定,砰的一聲,翻倒在地。總算鍾老三見機得快,先自躍在路邊。


    這一來,鍾氏三兄弟盡皆駭然,鍾老大與鍾老二同時下馬,三人手中已各拿著一件奇形兵刃。這時即將黎明,但破曉之前,有一段短短時光天色更暗,兼之大雨雖停,滿天黑雲迄未消散,胡斐雖睜大了眼睛,仍瞧不清三人手中是什麽兵刃。


    隻聽一人粗聲粗氣的說道:“鄂北鍾家兄弟路經貴地,未曾登門拜訪,極是失禮。請教閣下尊姓大名?”他三人聽胡斐口音稚嫩,知他年歲不大,本來絲毫沒放在心上,待見他勒推之下,竟將一匹健馬掀翻在地,功夫非同小可,不由得聳然改容。老大鍾兆文出口叫字號,言語中頗具禮敬。


    胡斐雖滑稽多智,生性卻非輕浮,聽得對方說話客氣,便道:“在下姓胡,沒請教三位鍾爺大號。”


    鍾兆文心想:“我鍾氏三雄名滿天下,武林中人誰不知聞?你聽了‘鄂北鍾家兄弟’六字,還要詢問名號,見識可也忒淺了。”答道:“在下草字兆文,這是我二弟兆英,三弟兆能。我三兄弟有急事在身,請胡大哥讓道。胡大哥既在此處開山立櫃,我們兄弟回來,定當專誠道謝。”說著將手一拱。以他一個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對後輩說話如此謙恭,也算難得之極了,隻因胡斐一出手顯露了極強的武功,知道此人難鬥,又想他未必隻孤身一人,若另有師友在側,就更加棘手。


    胡斐抱拳還禮,說道:“鍾老師太過多禮。晚輩年輕,愧不敢當,得罪莫怪。三位可是去找那劉鶴真夫婦麽?”言語也極盡禮敬。


    這時天色漸明,鍾氏三雄已認出這眼前之人,便是適才在湘妃廟所見的鄉下少年。三兄弟互瞧了一眼,均想:“這次可走了眼啦,原來這小子跟劉鶴真夫婦是一路。”


    晨光熹微之中,胡斐也已瞧明白鍾氏三兄弟手中的奇形兵刃。但見鍾兆文手執一塊尺許長的鐵牌,上麵隱約刻得有字;鍾兆英拿的是根哭喪棒;鍾兆能手中的物件更加奇怪,竟是一杆插在死人靈座上的招魂幡,在晨風之中一飄一蕩,模樣詭奇。三人相貌醜陋,衣著怪異,再經這三件凶險的兵刃一襯,不用動手已令人神為之奪。胡斐隻怕他們突然發難,自己可不知這三件奇門兵刃的厲害處,全神戒備,不敢稍有怠忽。


    鍾兆文道:“閣下跟劉鶴真老師怎生稱呼?”胡斐道:“在下和劉老師今日是第二次見麵,素無淵源。隻是見三位相逼過甚,想代他說一個情。常言道得好:能罷手時便罷手,得饒人處且饒人。劉老師夫婦既已受傷,三位便容讓幾分如何?”


    鍾兆英心中急躁,暗想在此耗時已久,莫要給劉鶴真乘機走了,當下向大哥使個眼色,慢慢移步,便想從胡斐身旁繞過。


    胡斐雙手一張,說道:“三位跟劉老師有甚過節,在下全不知情。但那劉老師有要事在身,且讓他辦完之後,三位再找他晦氣如何?那時在下事不幹己,自不敢冒昧打擾。”鍾兆文怒道:“我們就是不許他去辦這件事。你到底讓不讓道?”


    胡斐想起劉鶴真夫婦對答之言,說那通書信幹連無數仁人義士的性命,眼見鍾氏三兄弟形貌凶狠,裝扮和兵刃都極盡詭異,雖不知他三人來曆,料想不見得是什麽好人,看來若不動手,此事難以善罷,哈哈一笑,說道:“要讓路那也不難,隻須買路錢三百兩銀子。”


    鍾兆英大怒,一擺哭喪棒,上前便要動手。鍾兆文左手一攔,說道:“二弟且慢!”探手入懷,取出四隻元寶,道:“這裏三百兩銀子足足有餘,便請取去。”鍾兆英叫道:“大哥,你幹什麽?”他想鍾氏三雄縱橫荊楚,怎能對一個後輩如此示弱?但鍾兆文知事機急迫,非趕快將劉鶴真截下不可,事有輕重緩急,胡斐這樣一個無名少年,合三兄弟之力勝之不武,稍有耽擱,便誤了大事,因此聽他說要買路錢,便取三百兩銀子給他。


    這一著可也大出胡斐的意料之外,他笑嘻嘻的搖了搖頭,卻不伸手去接,說道:“多謝,多謝!鍾老師說這四隻元寶不止三百兩,可是晚輩的定價隻是一百兩銀子一位,三位共是三百兩,倘若多取,未免太不公道。這樣吧,咱們同到前麵市鎮,找一家銀鋪,請掌櫃的秤了剪開,晚輩隻要三百兩,不敢多取一分一毫……”


    鍾氏三雄聽到此處,垂下的眉毛都豎了上來。鍾兆文將銀子往懷裏一放,說道:“二弟,三弟,你們先走。”向胡斐叫道:“亮兵刃吧。在下討教老弟高招。”


    胡斐見他神閑氣定,實是個勁敵,自己單刀已給袁紫衣搶走,此時赤手空拳鬥他三人,隻怕難以取勝。他一想到袁紫衣,心中微微一甜,但隨即牙齒一咬,心想若非你取去我兵刃,此時也不致處此險境,見鍾兆英、兆能兄弟要從自己身側繞過,卻如何阻擋?心念動處,倏地側身搶上兩步,右拳伸出,砰的一聲,擊在鍾兆文所乘的黃馬頭頂。這一拳他使了重手法,附有內力,正是胡家拳譜中所傳極厲害的殺著,他以多年之功方始練成。那黃馬立時腦骨碎裂,委頓在地,一動也不動的死了。


    這一下先聲奪人,鍾氏三雄都是一呆。胡斐順手抓起黃馬的馬鞍,微一用力,馬肚帶已然迸斷,他將馬鞍擋在胸前,雙手各持一根鐙帶,說道:“得罪了!隻因在下未攜兵刃,隻好借這馬鞍一用,請三位前輩見諒。”說著左手的鐵鐙揮出,襲向鍾兆英麵門,右手鐵鐙橫擊鍾兆能右脅,雙鐙齊出,攔住兩人去路。


    鍾氏三雄又驚又怒。三兄弟本來都使判官筆,但八年前敗於苗人鳳手下,引為奇恥大辱,從此棄筆不用,三人各自練了一件奇形兵刃,八年苦練,武功大進,滿心要以新兵刃去和苗人鳳再決雌雄,豈知在這窮鄉僻壤之間,竟受這無名少年的攔阻。鍾兆文一聲呼嘯,兆英、兆能齊嘯相應,嘯聲中陰風惻惻,寒氣森森。胡斐聽了,不由得心驚,見三人舉起鐵靈牌、哭喪棒、招魂幡,分自三麵攻上,當即將馬鞍護在胸前當作盾牌,雙手舞動鐵鐙,便似使著一對流星錘,居然有攻有守。


    他拳腳和刀法雖精,卻不似袁紫衣般精通多家門派武功,這流星錘的功夫他從未練過,隻仗著心靈手快,武學根柢高人一等,這才用以施展抵擋。雖說一法通,萬法通,武學高強之士即令隻一竹一木在手,亦能用以克敵護身,但鍾氏三雄究是一流好手,以本身功力而論,每人均較他深厚。幸好他全然不會流星錘的招術,這才與三人拆了二三十招,尚未落敗。


    原來鍾氏三雄見多識廣,見胡斐拿了兩隻馬鐙當作流星錘使,便即著意辨認他武功家數。隻見他右手馬鐙橫擊而至,心想這是山東青州張家流星錘法中的一招“白虹貫日”,左手馬鐙也必順勢橫擊。那知胡斐見鍾兆英的哭喪棒正自下向上挑起,頭頂露出空隙,當即抖動馬鐙,當頭壓落。鍾氏三雄心中奇怪:“這是什麽家數?”


    胡斐見鍾兆英舉棒封格,右手馬鐙逕向鍾兆能掃去。三兄弟暗暗點頭,心想:“是了,原來他是陝西延州褚十錘的門下,這一下‘揚眉吐氣’,下半招定是將雙鐙當胸直蕩過來了。”三人見過他推馬擊馬,膂力沉雄,倘若雙錘當胸直蕩,那可大意不得,當下三人各舉兵刃挺在胸間,齊運真力,要硬接硬架他這一蕩。不料胡斐全不知“揚眉吐氣”是什麽招數,見三人舉兵刃護胸,雙鐙驀地下掠,擊向三人下盤。三兄弟嚇了一跳:“怎麽用起‘翻天覆地’的招數來?”


    鍾兆能一麵招架,一麵叫道:“喂,太原府‘流星趕月’童老師是你什麽人?莫非大水衝倒龍王廟麽?”山西太原府童老師童懷道善使流星雙錘,外號人稱“流星趕月”,跟鍾氏三雄老大鍾兆文是莫逆之交,那“翻天覆地”的招數,正是他門中的單傳絕技,別家使流星錘的決不會用。胡斐誤打誤撞,這一招使得依稀仿佛,他聽鍾兆能相詢,笑道:“童老師是我師弟。”跟著雙鐙直揮過去。鍾兆能心想童老師做你爺爺也勉強做得了,怎能是你師弟?“呸”的一聲,罵道:“混小子胡說八道!”


    三人見他馬鐙的招數神出鬼沒,沒法摸準他武學師承,均自奇怪:“我們那一家那一派的流星錘沒見過?這小子可當真邪門了。”


    本來動手過招,若能識得對方武功家數,自能占敵機先,但鍾氏三雄連猜幾次全都猜錯,心神亂了,所使的招數竟大不管用。皆因胡斐神拳斃馬,使得三人心有所忌,否則也用不著辨認他家數門派,一上手便各展絕招,胡斐早已糟了。


    二十餘招後,鍾氏三雄見他雙鐙的招數雖奇,威力卻也不強,於是各展八年來苦練的絕技,牌、棒、幡三件奇形兵刃的怪招源源而發。鍾兆文的靈牌是镔鐵鑄成,走的全是剛猛路子,硬打硬砸,胡斐此時看得清楚,牌上寫的是“一見生財”四字。鍾兆能的招魂幡卻全是柔功,那幡子布不像布,革不像革,馬鐙打上去時全不受力,但若給幡子拂中身體,想來滋味必定極不好受。鍾兆英的哭喪棒卻介乎剛柔之間,大致是杆棒的路子,又雜著鞭鐧的家數。三兄弟兵刃不同,三件兵刃的木柄卻仍當判官筆使,可用以點穴打穴,剛柔相濟,互輔互成。胡斐暗暗叫苦,情知再鬥下去非敗不可,突然雙掌回轉,托在馬鞍之後,向外急推。呼的一聲響,馬鞍疾飛而前。


    鍾氏三雄急躍閃開,不知他又要出什麽怪招。


    胡斐大聲道:“晚輩本是好心勸架,不敢跟三位前輩當真動手,因此赤手空拳,沒帶兵器,使這馬鞍子又怎鬥得過三位當世英雄?今日晚輩認輸。”說著閃身讓在道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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