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人鳳低聲道:“讓他們都進來。”胡斐道:“好!”取出火刀火石,又點燃了蠟燭,將燭台放在桌上。


    隻聽得大門外鍾兆文叫道:“鄂北鍾兆文、兆英、兆能三兄弟拜見苗大俠,有急事奉告。”苗人鳳哼了一聲,並不理睬。


    院子中的兩人一人執刀,另一人拿著一條三節棍,見苗人鳳雙目緊閉,睜不開來,知計已得售,同時搶進屋去,但震於“打遍天下無敵手”的威名,不敢貿然進襲。那持刀人向屋上一招手,叫道:“他眼睛瞎了!”屋上兩人大喜,一齊躍下。


    胡斐瞧這兩人身手矯捷,比先前兩人強得多,身形閃動,搶到了新來兩人背後,雙掌推出,喝道:“進去!”這一推力道剛猛,兩人不敢硬接,向前急衝幾步,跨過門檻,進了客堂。


    胡斐守在邊門之外,輕輕吸一口氣,對準燭火猛力吐出,波的一聲響,一股勁氣激射而去,一丈多外的燭火登時又熄了。客堂中黑漆一團。


    來襲的四人嚇了一跳,一怔之下,各挺兵刃向苗人鳳攻了上去。


    那女孩睡在苗人鳳懷中,轉了過身,問道:“爹,什麽聲音?是老狼來了麽?”苗人鳳道:“不是老狼,隻是四隻小耗子。”聽到兵刃劈風之聲襲向頭頂,中間夾著鎖鏈扭動的聲音,知是三節棍、鏈子槍一類武器,怕兵刃拐彎,右手倏地伸出,抓住三節棍的棍頭一抖,那人“啊”的一聲,手臂酸麻,三節棍已然脫手。苗人鳳順手揮出,啪的一響,擊中他腰眼。那人立時閉氣,暈了過去。


    其餘三人兩個使刀,一人使一條鐵鞭,默不作聲的分從三麵攻上。他們知苗人鳳視力已失,全憑聽覺辨敵,便不敢稍有聲響。


    那女孩道:“爹,耗子會咬人麽?”苗人鳳道:“耗子想偷偷摸摸的來咬人,不過見到老貓,耗子便隻好逃走了。”那女孩道:“什麽聲音響?是刮大風嗎?爹,是不是要下雨了?”苗人鳳道:“是啊!待會兒還要打雷呢!”那女孩道:“雷公菩薩隻打惡人,不打好人,是不是?”苗人鳳道:“是啊!雷公菩薩喜歡乖女孩兒。”苗人鳳左手護抱女兒,右手拆解三般兵刃,口中和女兒一問一答,竟沒將身旁三個敵人放在心上。


    那三人連出狠招,都給苗人鳳伸右手搶攻化解。一個使刀的害怕起來,叫道:“風緊,扯呼!”轉身出外,衝到門邊時,胡斐左腿掃出,將他踢倒在地,順手奪過了他手中單刀。


    苗人鳳道:“乖寶貝,你聽,要打雷啦!”一拳擊出,正中那使鐵鞭的下顎,砰的一聲,這人飛了起來,越過胡斐頭頂,摔入了院子。另一個使刀的武功最強,手腳滑溜,苗人鳳連發兩拳,竟都給他避開。苗人鳳生怕驚嚇了女兒,坐在椅上,並不起身追出。


    那人這時已明白苗人鳳眼睛雖瞎,自己可奈何他不得,又知守在門口那人也是個厲害腳色,自己困入小屋,豈不是變成了甕中之鱉?突然揮刀向苗人鳳猛砍,乘他側身避讓,閃身進了臥室。他晃亮火摺,點燃床上紗帳,從窗中竄出,上了屋頂。


    紗帳著火極快,轉瞬之間,已濃煙滿屋。


    鍾兆文在門外叫道:“苗大俠,我三兄弟是來找你比武較量,但此時決不乘人之危,你放心便是。”鍾兆英見窗中透出火光,叫道:“起火,起火!”鍾兆能叫道:“賊子如此卑鄙。大哥,二哥,咱們先救火要緊。”三兄弟躍上屋頂。


    胡斐知鍾氏兄弟武功了得,非適才四人可比,苗人鳳本事再強,總是雙目不能見物,懷中又抱著女兒,定難抵敵,須得自己出手助他打發,大聲喝道:“無恥奸徒,不許進來!”


    那女孩道:“爹,好熱!”苗人鳳推開桌子,右足踢出,門板向外飛出四五丈。他抱著女孩踏出大門,向屋頂上的鍾氏兄弟招招手,說道:“下來動手便是。”他怕驚嚇了女兒,雖對敵人說話,仍低聲細氣。心中不自禁想到:八年之前,也是與鍾氏三雄對敵,也是屋中起火,也是自己身上有傷,隻是陪著自己的卻不是女兒,而是後來成為自己妻子的姑娘。不,她沒陪,是在危急之際先逃出去了……


    胡斐見火勢猛烈,轉眼便要成災,料想苗人鳳必可支持得一時,倒是先救火要緊,拋下單刀奔進廚房,見灶旁並列著三隻七石缸,缸中都貯著清水,伸臂抱住了一隻,喝一聲:“起!”一隻裝了五六百斤水的大缸竟給他抱了起來。饒是他此時功力已臻一流好手之境,也不禁腳步蹣跚。他不敢透氣,奮力將水缸抱到臥室外,連缸帶水,一並擲了進去。火頭給這缸水一澆,登時小了,但兀自未熄。


    胡斐又去抱了一缸水,走到臥室門外,正要奮力擲出,忽聽背後呼的一響,有人偷襲。原來先前為他踢倒的那人拾起地下單刀,向他背心砍落。


    胡斐雙手抱著水缸,沒法擋格躲閃,便反腳向後勾踢。這一踢怪異之極,當年閻基學得這一招,連馬行空這等著名武師都難拆解,這時胡斐反腳踢出,正中那人小腹。那人連刀帶人飛了起來,掠過胡斐頭頂,跌入他抱著的水缸。


    他抱著那口裝滿了水的七石缸本已十分吃力,手上突然又加了一百五六十斤重量,如何支持得住?順手推出,水缸連人帶水一齊撞入火中。水缸破裂,隻割得那人滿身是傷,好在火頭淋熄,才不致葬身火窟。


    胡斐將火救熄,正要出去相助苗人鳳,忽聽屋後傳來大聲喝罵,又有拳打足踢之聲,有兩人鬥得極是激烈,聽那喝罵的聲音,卻是劉鶴真所發,隻聽他喝道:“好奸賊,給我上這個惡當!”


    胡斐心想:“他在跟誰動手?此人是罪魁禍首,說什麽也得將他抓住。”從後門奔將出去,隻見劉鶴真正和一人近身糾纏,赤手廝打。這人便是縱火的那人。胡斐大是奇怪,心想今日之事當真難解,這兩人明明是一路,怎麽自相火拚起來了?反正兩個都不是好人,縱身而前,施展大擒拿手,抓下去擒住了兩人後心要穴。兩人正自惡鬥,分不出手相抗,否則二人武功都頗不弱,也不能給他一拿便即得手。


    胡斐側耳沒聽到大門外有相鬥的聲音,生怕苗人鳳目光不便,遭了鍾氏兄弟毒手,見身旁有一口井,一手一個,將劉鶴真和那人都投入井中,又到廚房中抱出第三口大缸壓在井上,這才繞過屋子,奔到前門。


    但見鍾氏兄弟已躍在地下,與苗人鳳相隔七八丈,三人各拿著一對判官筆,卻不欺近動手。胡斐道:“苗大俠,我給你抱孩子。”


    苗人鳳正想自己雙目已瞎,縱然退得眼前鍾氏三兄弟,但“打遍天下無敵手”這外號太惡,生平仇家無數,隻要江湖上一傳開自己眼睛瞎了,強仇紛至遝來,那時如何抵禦?性命勢必難保,那也罷了,隻放心不下這個嬌女。他以耳代目,聽得胡斐卻敵救火,幹淨利落,智勇兼全,這人素不相識,竟如此義氣,女兒實可托付給他,問道:“小兄弟,你尊姓大名,與我可有淵源?”


    胡斐心想我爹爹不知到底是不是死在他手下,此刻不便提起,說道:“丈夫結交,但重意氣,隻須肝膽相照,何必提名道姓?苗大俠倘若信得過,在下便粉身碎骨,也要保護令愛周全。”


    苗人鳳道:“好,苗人鳳獨來獨往,生平隻有兩個知交,一位是遼東大俠胡一刀,另一位便是你這個不知姓名、沒見過麵的小兄弟。”說著抱起女兒,遞了過去。


    胡斐雖與他一見心折,但唯恐他是殺父仇人,恩仇之際,實所難處,待聽他說自己父親是他生平知交,心頭一喜,雙手接過女孩,見她約莫七八歲年紀,生得甚是嬌小,抱在手裏,又輕又軟,淡淡星光之下見她合眼睡著,呼吸低微,嘴角邊露著一絲微笑。


    鍾氏三雄見胡斐也在此處,又跟苗人鳳如此對答,都感奇怪。


    苗人鳳撕下一塊衣襟,包在眼上,雙手負在背後,低沉著嗓子道:“無恥奸賊,一齊上吧。我女兒睡著了,可莫大聲吵醒了她。”


    鍾兆文踏上一步,怒道:“苗大俠,當年我徒兒死在你手下,我兄弟來跟你算帳,後來得知我徒兒覬覦別人利器,行止不端,死有應得,這事還得多謝你助我清理門戶。”苗人鳳哼了一聲,道:“說話小聲些,我聽得見。”


    鍾兆文怒氣更增,大聲道:“那時你腿上受傷,我三兄弟仍非敵手,心中不服,苦練了八年武功之後,今日再來討教。在途中得悉有奸人要對你暗算,我兄弟兼程趕來,要請你提防。眼下奸人已去,你肯不肯賜教,但憑於你,卻何以口出惡言?又為何自縛雙眼,難道我鍾氏三雄如此不肖,你連一眼都不屑瞧麽?還是你自以為武功卓絕,閉著眼睛也能打敗我三兄弟?”


    苗人鳳聽他語氣,似乎並不知自己雙目中毒,沉著嗓子道:“我眼睛瞎了!”


    鍾兆文大驚,顫聲道:“啊唷,這可錯怪了你苗大俠,我兄弟苦練八年,武功也沒什麽長進,跟你討教之事,那不用提了。你可知韋陀門有個劉鶴真嗎?適才你打走的那些人中,並沒他在內。此人一兩日內,定會來訪。苗大俠你眼睛不便,此人來時,務須小心在意。”


    胡斐插口問道:“鍾大爺,那劉鶴真下毒之事,你當真不知情麽?”鍾兆文道:“你跟苗大俠到底是友是敵?咱們要阻截那劉鶴真,你何以反極力助他?”胡斐道:“此事說來慚愧,其中原委曲折,小弟也弄不明白。好在那劉鶴真已給小弟擒住,壓在後麵井中。咱們一問便知端的。”轉頭問苗人鳳:“鍾氏三兄弟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


    鍾兆英冷冷的道:“我們既不行俠仗義,又不恤孤濟貧,算什麽好人?”苗人鳳道:“鍾氏三雄並非卑鄙小人。”三兄弟聽了苗人鳳這句品評,心中大喜。當真是一言之褒,榮於華袞,三張醜臉都顯得又歡喜、又感激。


    兆英、兆能兄弟倆繞到屋後,抬開井上水缸,喝道:“跳上來吧!”隻聽得井中哼哼唧唧,竟有兩個人的聲音,砰的一響,又是啪的一聲,還夾著稀裏嘩啦的水聲,那兩人似乎正在廝打。在這井中一個人轉折都是不便,兩人竟擠著互毆,狼狽之情,可想而知。鍾兆英將井邊的吊桶垂了下去,喝道:“抓住吊桶。我吊你們上來。”覺得繩上一緊,下麵已經抓住,使勁收繩,果然濕淋淋的吊起兩人。


    劉鶴真腳未著地,揮掌便向另一人拍了過去。那人武功不及他,在井中已吃了不少苦頭,給他按著喝飽了水,已然昏昏沉沉。鍾兆英眼見這一掌能致他死命,忙伸手格開。鍾兆能一對判官筆分點兩人後心,喝道:“要命的便不許動。”兄弟倆將兩人抓到屋中。


    這時胡斐已將那女孩交回給苗人鳳,點亮了燭台。臥室中燒得一塌胡塗,滿地是水,竟沒立足處。苗人鳳將女兒放在廂房中自己床上,回身出來時,鍾氏兄弟已將劉鶴真和另一人抓到。


    苗人鳳輕輕歎了口氣,說道:“‘韋陀雙鶴’的名頭,我二十多年前便已聽到過。劉老師和萬老師兩位,江湖上的聲名可挺不壞啊。”


    劉鶴真道:“苗大俠,我上了奸人的當,追悔莫及。你眼睛的傷重麽?”鍾氏三兄弟一齊“啊”的一聲。他們不知苗人鳳眼睛受傷,原來還隻適才之事。


    苗人鳳不答,向那使刀之人說道:“你是田歸農的弟子吧?天龍門的武功也學到七成火候了。”那人正是田歸農的二弟子,名叫張雲飛。他嚇得魂不附體,雙膝跪倒,連連磕頭,說道:“苗大俠,小人是受命差遣,概不由己,請你老人家高抬貴手。”猛地裏“哇、哇”兩聲,吐出幾口水來。


    劉鶴真罵道:“奸賊,你騙得我好苦!”撲上去又要動手。鍾兆文伸手一攔,道:“有話好好說,到底是怎地?”


    劉鶴真也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隻因上了別人大當,這才氣急敗壞,難以自製,給鍾兆文這麽一攔,想起自己既做了錯事,又給人拋在井裏,弄得如此狼狽,實是生平奇恥大辱,眼前一黑,頹然坐倒,說道:“罷了,罷了!苗大俠,真正對你不住。”


    苗人鳳道:“一個人一生之中,不免要受小人的欺騙,那又算得了什麽?定是這人騙你來送信給我了。”他雙目中毒,顯已瞎了,說話卻仍如此輕描淡寫,胡斐和鍾氏兄弟都好生佩服,均想如此定力,人所難及。


    劉鶴真道:“這人我是在衡陽楓葉莊上識得的。這張雲飛說以前受過萬師弟的恩惠,得知萬師弟的死訊後十分難過,趕來吊喪。”苗人鳳道:“萬鶴聲老師過世了?”劉鶴真道:“是啊。我見這姓張的說話誠懇,他又著意和我結納,也就沒起疑心,兩人結伴北上。他在途中見到鍾氏三雄,顯得很是害怕,當晚在客店中我和他同室而睡,聽得他說起夢話來,說什麽這封信若不送到,不免要害了無數仁人義士的性命。我想此事不能袖手旁觀,便用言語探問。他說:‘劉老師,我見你跟朝廷的侍衛為難,大是英雄豪傑,這件事也不用瞞你。’取出一封信來,說必須送到金麵佛苗大俠手中,請他出手相救,否則有幾十位義士要給朝廷害死。”


    苗人鳳不置一詞。劉鶴真續道:“這姓張的奸賊又說,鍾氏三雄跟苗大俠有仇,定要設法截阻。他不是鍾氏三雄敵手,請我相助一臂之力。我想這件事義不容辭,便一力承當,但途中和鍾氏三雄一交手,我老兒栽了筋鬥。後來內人王氏趕到相助,仍然不敵。也是事當湊巧,在湘妃廟中遇上了這位小兄弟。我在楓葉莊上曾得他之助,後來又見他連顯身手,武功高強,我夫婦便假裝受傷,安排機關,請他阻擋鍾氏三雄。這位小兄弟果然上了我當,我卻又上了這奸賊的當。”說著圓睜雙目,髭須翹動,氣憤難平。胡斐默想經過,心道:“這人的話倒似不假,原來我和袁姑娘一路上之事,有許多都給他瞧見了。”想到此處,臉上微微一熱,瞥眼見到桌上放著的三件兵刃,問道:“那你拿了鍾氏三雄的兵刃,又來幹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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