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斐愕然停步,見是四名武官,當先一人手中捧著一隻錦盒。那人道:“馬姑娘有幾件禮物贈給胡大爺,請你賜收。”胡斐正沒好氣,說道:“小人無功不受祿,不敢拜領。”那人道:“馬姑娘一番盛意,胡大爺不必客氣。”胡斐道:“請你轉告馬姑娘,便說她的隆情厚意,姓胡的心領了。”說著轉身便走。


    那武官趕上前來,神色甚是焦急,說道:“胡大爺,你若必不肯受,馬姑娘定要怪罪小人。聶大哥,你……你便勸勸胡大爺。我實是奉命差遣……”胡斐心道:“瞧你步履矯捷,身法穩凝,也是一把好手,何苦為了功名利祿,卻去做人家低三下四的奴才。”


    聶鉞接過錦盒,隻覺盒子甚是沉重,想來所盛禮品必是貴重物事。那武官陪笑道:“請胡大爺打開瞧瞧,就算隻收一件,小人也感恩不淺。”聶鉞道:“胡大哥,這位兄弟所言也是實情,倘若馬姑娘因此怪責,這位兄弟的前程就此毀了。你就胡亂收受一件,也好讓他有個交代。”


    胡斐心道:“衝著你麵子,我便收一件,拿去周濟窮人也是好的。”伸手揭開錦盒之蓋,隻見盒裏一張紅緞包著四四方方的一塊東西,緞子的四角摺攏來打了兩個結。胡斐皺眉問道:“那是什麽?”那武官道:“小人不知。”胡斐心想:“這禮物不知是否整塊的?”伸手便去解那緞子的結。


    剛解開了一個結,突然間盒蓋一彈,啪的一響,盒蓋猛地合攏,將他雙手牢牢夾住,霎時間但覺劇痛徹骨,腕骨幾乎折斷。原來這盒子竟是精鋼所鑄,中間藏著極精巧、極強力的機括,盒外包以錦緞,瞧不出來。


    盒蓋一合上,登時越收越緊,胡斐急忙氣運雙腕與抗,如他內力稍差,隻怕雙腕已斷,饒是如此,一口氣也絲毫鬆懈不得。四個武官見他中計,立時拔出匕首,二前二後,抵在他前胸後背。


    聶鉞驚得呆了,忙道:“幹……幹什麽?”那領頭的武官道:“福大帥有令,捕拿刁徒胡斐。”聶鉞道:“胡大爺是馬姑娘請來的貴客,怎能如此相待?”那武官冷笑道:“聶大哥,你問福大帥去。咱們當差的怎知道這許多?”


    聶鉞一怔,忙道:“胡大哥你放心,其中必有誤會。我便去報知馬姑娘,她定能設法救你。”那武官喝道:“站住!福大帥密令,決不能泄漏風聲。若讓馬姑娘知道了,你有幾顆腦袋?”聶鉞滿頭都是黃豆大的汗珠,心想:“胡大哥是我親自去請來的,他見了我,才不起疑心,便即過來。這盒子是我親手遞給他的,他中計受逮,必有三長兩短,性命難保,我豈不是成了奸詐小人?但福大帥既有密令,又怎能抗命?”


    那武官將匕首輕輕往前一送,刀尖割破胡斐衣服,刺到肌膚,喝道:“快走!”


    那鋼盒是西洋巧手匠人所製,彈簧機括極是霸道,上下盒邊的錦緞一破,便露出鋒利的刃口,盒蓋的兩邊,竟便是兩把利刃。


    聶鉞見胡斐手腕上鮮血迸流,即將傷到筋骨,心想:“胡大哥便犯了彌天大罪,也不能以此卑鄙手段對付。”他對胡斐一直敬仰,這時見此慘狀,又自愧禍出於己,突然伸手抓住鋼盒,手指插入盒縫,用力分扳,盒蓋張開,胡斐雙手登得自由。


    便在此時,那為首武官挺匕首向他刺去。聶鉞的武功本在此人之上,但雙手尚在鋼盒之中,竟無法閃避,“啊”的一聲慘呼,匕首入胸,立時斃命。


    在這電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間,胡斐吐一口氣,胸背間登時縮入數寸,立即縱身而起,三柄匕首直劃下來,兩柄落空,另一柄卻在他右腿上劃了一道血痕。胡斐雙足齊飛,此時性命在呼吸之間,那裏還能容情?右足足尖前踢,左足足跟後撞,人在半空之中,已將兩名武官踢斃。


    刺死聶鉞的那武官不等胡斐落地,一招“荊軻獻圖”,逕向胡斐小腹上刺來,這一下勢挾勁風,甚是淩厲。胡斐左足自後翻上,騰的一下,踹在他胸口。那武官撲通一聲,跌入了荷池,十餘根肋骨齊斷,自然不活了。


    另一名武官見勢頭不好,“啊喲”一聲,轉頭便走。胡斐縱身過去,夾頸提起,揮掌便要往他天靈蓋擊落,月光下隻見他眼中滿是哀求之色,心腸一軟:“他跟我無冤無仇,不過是受福康安的差遣,何必傷他性命?”


    提著他走到假山之後,低聲喝問:“福康安何以要拿我?”那武官道:“實……實在不知。”胡斐道:“這時他在那裏?”那武官道:“福大帥……福大帥從馬姑娘的閣子中出來,囑咐了我們,又……又回進去了。”胡斐伸手點了他啞穴,說道:“命便饒你,明日有人問起,你須說這姓聶的也是我殺的。你如走漏消息,他家小有甚風吹草動,我將你全家殺得幹幹淨淨,老小不留。”那武官說不出話,不住點頭。胡斐順手一拳,將他打得昏暈過去。


    胡斐抱過聶鉞屍身,藏在假山窟裏,跪下拜了四拜,再將其餘兩具屍身踢入草叢,然後撕下衣襟,裹了兩腕的傷口,腿上刀傷雖不厲害,口子卻長,忍不住怒火填膺,拾起一把匕首,便往水閣而來。


    胡斐料想福康安府中衛士必眾,不敢稍有輕忽,在大樹、假山、花叢之後瞧清楚前麵無人,這才閃身而前。將近水閣橋邊,隻見兩盞燈籠前導,八名衛士引著福康安過來。幸好花園中極富丘壑之勝,到處都可藏身,胡斐縮身隱在一株石筍之後,隻聽福康安道:“你去審問那姓胡的刁徒,仔細問他跟馬姑娘怎生相識,是什麽交情,半夜裏到我府中,為了什麽。這件事不許泄漏半點風聲。審問明白之後,速來回報。至於那刁徒呢,嗯,乘著今晚便斃了他,此事以後不可再提。”


    他身後一人連聲答應,道:“小人理會得。”福康安又道:“倘若馬姑娘問起,便說他不肯在我府裏當差,我送了他五千兩銀子,遣他出京回家去了。”那人答應:“是,是!”胡斐越聽越怒,心想福康安隻不過疑心我和馬姑娘有甚私情,竟然便下毒手,終於害了聶鉞的性命。


    這時胡斐縱將出去,立時便可將福康安斃於匕首之下,但他心中雖怒,行事卻不莽撞,自忖初到京師,諸事未明,福康安手掌天下兵馬大權,深得皇帝寵信,倘若此時將他殺了,不知會不會阻撓了紅花會的大計,於是伏在石筍之後,待福康安一行走遠。


    那受命去拷問胡斐之人口中輕輕哼著小曲,施施然的過來。胡斐探身長臂,陡地在他脅下一點。那人也沒瞧清敵人是誰,身子一軟,撲地倒了。胡斐再在他兩處膝彎裏點了穴道,然後快步向福康安跟去,遠遠聽得他說道:“這深更半夜的,老太太叫我有什麽事?是誰跟她老人家在一起?”一名侍從道:“公主今日進宮,回府後一直和老太太在一起。”福康安“嗯”了一聲,不再言語。


    胡斐跟著他穿庭繞廊,見他進了一間青鬆環繞的屋子。眾侍從遠遠的守在屋外。胡斐繞到屋後,鑽過樹叢,見北邊窗中透出燈光。他悄悄走到窗下,見窗子是綠色細紗所糊,心念一動,悄沒聲的折了一條鬆枝,擋在麵前,隔著鬆針從窗紗中向屋內望去。隻見屋內居中坐著兩個三十來歲的貴婦,下首是個半老婦人,老婦左側又坐著兩個婦人。五個女子都滿身紗羅綢緞,珠光寶氣。福康安先屈膝向中間兩個貴婦請安,再向老婦請安,叫了聲:“娘!”另外兩個婦人見他進來,早便站起。


    福康安的父親傅恒,是當今乾隆之後孝賢皇後的親弟。傅恒的妻子是滿洲出名的美人,入宮朝見之時給乾隆看中了,兩人有了私情,生下的孩子便是福康安。傅恒由於姊姊、妻子、兒子三重關係,成為乾隆的親信,出將入相,一共做了二十三年的太平宰相,此時已經逝世。


    傅恒共有四子。長子福靈安,封多羅額駙,曾隨兆惠出征回疆有功,升為正白旗滿洲副都統,已死。次子福隆安,封和碩額駙,做過兵部尚書和工部尚書,封公爵。第三子便是福康安。他兩個哥哥都做駙馬,他最得乾隆恩遇,反而不尚公主,不知內情的人便引以為奇,其實他是乾隆的親生骨肉,怎能再做皇帝的女婿?這時他身任兵部尚書,總管內務府大臣,加太子太保銜。傅恒第四子福長安任戶部尚書,後來封到侯爵。當時滿門富貴極品,舉朝莫及。


    屋內居中而坐的貴婦是福康安的兩個公主嫂嫂。二嫂和嘉公主能說會道,善伺人意,是乾隆的第四女,自幼便甚得乾隆寵愛,沒隔數日,乾隆便要召她進宮,說話解悶。她和福康安實雖兄妹,名屬君臣,因此福康安見了她也須請安行禮。那老婦年紀不小,容貌仍頗秀麗,是傅恒之妻,福康安的母親。其餘兩個婦人一個是福康安的妻子海蘭氏,一個是福長安的妻子。


    福康安在西首的椅上坐下,說道:“兩位公主和娘這麽夜深了,怎地還不安息?”


    老夫人道:“兩位公主聽說你有了孩兒,歡喜得了不得,急著要見見。”福康安向海蘭氏望了一眼,微微一笑,說道:“那女子是漢人,還沒學會禮儀,沒敢讓她來叩見公主和娘。”


    和嘉公主笑道:“康老三看中的,還差得了麽?我們也不要見那女子,你快叫人領那兩個孩兒來瞧瞧。父皇說,過幾日叫嫂子帶了進宮朝見呢。”


    福康安暗自得意,心想這兩個粉妝玉琢般的孩兒,皇上見了定然喜愛,命丫鬟出去吩咐侍從,立即抱兩位小公子來見。


    和嘉公主又道:“今兒早我進宮去,母後說康老三做事鬼鬼祟祟,在外邊生下了孩兒,幾年也不去找回來,把大家瞞得好緊,小心父皇剝你的皮。”福康安笑道:“這兩個孩兒的事,也是直到上個月才知道的。”


    說了一會子話,兩名奶媽抱了那對雙生孩兒進來。福康安命兄弟倆向公主、老太太、太太、嬸嬸磕頭。兩個孩兒很聽話,雖睡眼惺忪,還是依言行禮。


    眾人見這對孩子的模樣兒長得竟沒半點分別,一般的圓圓臉蛋,眉目清秀。和嘉公主拍手笑道:“康老三,這對孩兒跟你是一個印模子裏出來的。你便想賴了不認帳,可也賴不掉。”海蘭氏對這事本來甚為惱怒,但這對雙生孩兒當真可愛,忍不住摟在懷裏,著實親熱。老夫人和公主們各有見麵禮品。兩個奶媽扶著孩兒,不住磕頭謝賞。兩位公主和海蘭氏等說了一會子話,一齊退出。老夫人和福康安帶領雙生孩兒送公主出門,回來又自坐下。


    老夫人叫過身後丫鬟,說道:“你去跟馬姑娘說,老太太很喜歡這對孩兒,今晚便留他們伴老太太睡,叫馬姑娘不用等他兩兄弟啦。”那丫鬟答應了。老夫人拉開桌邊抽屜,取出一把鑲滿了寶石的金壺,放在桌上,說道:“拿這壺參湯去賞給馬姑娘,說老太太一定好好照看她孩子,叫她放心!”


    福康安手中正捧了一碗茶,一聽此言,臉色大變,雙手一顫,一大片茶水潑了出來,濺在袍上,怔怔的拿著茶碗,良久不語。那丫鬟捧了金壺,放在一隻金漆提盒之中,提著去了。福康安伸起右手,似欲阻攔,但見母親神色嚴峻,垂下手便即不動。


    這時兩個孩兒倦得要睡,不住口的叫:“媽媽,媽媽,要媽媽。”老夫人道:“好孩子別吵,乖乖的跟著奶奶。奶奶給糖糖、糕糕吃。”兩個孩兒哭叫:“不要糖糖、糕糕!不要奶奶!要媽媽!”老夫人臉一沉,揮手命奶媽將孩子帶了下去,又使個眼色,眾丫鬟也都退出,屋內隻剩下福康安母子二人。


    隔了好一會,母子倆始終沒交談半句。老夫人凝望兒子。福康安卻望著別處,不敢和母親的目光相接。


    過了良久,福康安歎了口長氣,說道:“娘,你為什麽容不得她?”老夫人道:“那還用問麽?這女子是漢人,居心便就叵測。何況又是鏢局子出身,使刀掄槍,一身武功。咱們府中有兩位公主,怎能和這樣的人共居?那一年皇上身曆大險,也便是為了個異族的美女,難道你便忘了?讓這等毒蛇般的女子處在肘腋之間,咱們都要寢食不安。”


    福康安道:“娘的話自然不錯。孩兒初時也沒想要接她進府,隻是派人去瞧瞧,送她些銀兩。那知她竟生下了兩個兒子,這是孩兒的親骨血,那就不同了。”


    老夫人點頭道:“你年近四旬,尚無所出,有這兩個孩子自然很好。咱們好好撫養兩個孩兒長大,日後他們封侯襲爵,一生榮華富貴,他們的母親也可安心了。”


    福康安沉吟半晌,低聲道:“孩兒之意,將那女子送往邊郡遠地,從此不再見麵,那也是了,想不到母親……”老夫人臉色一沉,說道:“枉為你身居高官,連這中間的利害也想不到。她的親生孩兒在咱們府中,她豈有不生事端的?這種江湖女子把心一橫,什麽事也做得出來。”福康安點了點頭。老夫人道:“你命人將她豐殮厚葬,也算盡了番心意……”福康安又點了點頭,應道:“是!”


    胡斐在窗外越聽越心驚,初時尚不明他母子二人話中之意,待聽到“豐殮厚葬”四字,一驚非同小可,心道:“原來他母子恁地歹毒,定下陰謀毒計,奪了孩子,竟還要謀死馬姑娘。此事緊急異常,片刻延挨不得,乘著他二人毒計尚未發動,須得立即去告知馬姑娘,連夜救她出府。”悄悄走出,循原路回向水閣,幸喜夜靜人定,園中無人行走,殺死點倒的衛士也尚未為人發覺。胡斐走得極快,心中卻自躊躇:“馬姑娘對這福康安一見鍾情,他二人久別重逢,正自情熱,怎肯隻聽了我這番話,便此逃出府去?要怎生說得她相信才好?”


    計較未定,已到水閣之前,見門外已多了四名衛士,心想:“哼,他們已先伏下了人,防她逃走!”當下不敢驚動,繞到閣後,輕身一縱,躍過水閣外的一片池水,見閣中燈火兀自未熄,湊眼過去往窗縫中一瞧,不由得呆了。


    隻見馬春花倒在地下,抱著肚子不住呻吟,頭發散亂,臉色慘白帶青,服侍她的丫鬟仆婦一個也不在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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