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靈素想說:“隻怕你心上人未必應許。”話到口邊,終於忍住。她忙了一晚,到這時心力交困,眼見馬春花睡得安穩,再也支持不住,伏在桌上便睡著了。


    十年之後,胡斐念著此日之情,果真留了一部絡腮大胡子,那自不是程靈素這時所能料到了。


    胡斐從榻上取過一張薄被,裹住程靈素身子,輕輕抱著她橫臥榻上,拉薄被給她蓋好,再將黃巾蒙住了臉,走到姬曉峰房外,叫道:“姬兄,在屋裏麽?”姬曉峰哼了一聲,問道:“是那一位?有什麽事?”胡斐推門進去。姬曉峰一見是他,“啊”的一聲低呼,從椅中躍起身來。胡斐躬身行禮,說道:“姬兄,我跟你賠不是來啦。”姬曉峰木然不答,眼光中顯然敵意極深。


    胡斐道:“有一件事我得跟姬兄說個明白,小弟決計無意做貴派的掌門人,隻是機緣湊合,小弟又迫於無奈,這才壞了姬兄大事。”將馬春花如何中毒、如何受官兵圍捕、如何越牆入來躲避、如何為了救治人命這才上台出手等情一一說了,隻馬春花為何人所害、追捕他的乃是福康安一節,卻略過了不說。姬曉峰靜靜聽著,臉色稍見和緩,等胡斐說完,仍隻“嗯”的一聲,並不接口說話。


    胡斐又道:“大丈夫言出如山,倘若十天之內,我不將掌門人之位讓你,教我喪生刀劍之下,千載之後仍受江湖好漢唾罵。”武林中人死於刀劍之下,原屬尋常,但若為天下英雄所不齒,卻是最感羞恥之事。


    姬曉峰聽他發下這個重誓,說道:“這掌門人之位,我也不用你讓。你武功勝我十倍,這我是知道的。但你實非本門中人,卻來執掌門戶,自令人心中不服。”胡斐道:“是了。待這次掌門人大會一過,我將前後真相鄭重宣布,在貴門各位前輩麵前謝罪。然後讓貴門各位弟子再憑武功以定掌門,這麽辦好不好?”姬曉峰心想:“本門之中,無人能勝得了我。這般自行爭來,自比他拱手相讓光采得多。”點頭道:“這倒可行。可是程大哥……”胡斐笑道:“我姓胡,我義妹才姓程。”說著揭去蒙在臉上的黃巾。姬曉峰見他滿頰虯髯,根根見肉,貌相甚是威武,不禁暗自讚歎,說道:“胡大哥,本門的幾位前輩很難說話,日後你揭示真相,隻怕定有一場風波。雖你武功高強,原也不怕,但好漢敵不過人多。咱們西嶽華拳門遇上了門戶大事,那是有名的陰魂不散,死纏爛打。”胡斐笑道:“這事我也想到了。後日掌門人大會之中,我當盡力為西嶽華拳門掙個大大的采頭,將功贖罪,想來各位前輩也可見諒了。”


    姬曉峰點點頭,歎了口氣,說道:“可惜我身中劇毒,不敢多耗力氣,否則倒可把本門拳法,演幾套給胡兄瞧瞧。胡兄記在心裏,事到臨頭,便不易露出馬腳。”


    胡斐嗬嗬而笑,站起來向姬曉峰深深一揖,說道:“姬兄,我代義妹向你賠罪了。”


    姬曉峰還了一禮,心中卻大為不懌:“我給她下了毒,有什麽可笑的?”心下這般想,臉上便頗有悻悻之色。胡斐道:“姬兄,我義妹在你身上下毒,傷口在那裏?”姬曉峰卷起左手袖子,隻見他上臂腫起了雞蛋大的一塊,肌肉發黑,傷口有小指頭大小,隱隱滲出黑血,果如是中了劇毒一般。


    胡斐心想:“二妹用藥,當真是神乎其技。不知用了什麽藥物,弄得他手臂變成這般模樣。倘若我身上有了這樣一個傷口,自也會寢食不安。”問道:“姬兄覺得怎樣?”姬曉峰道:“這一塊肉麻木不仁,全無知覺。”胡斐心道:“原來是下了極重的麻藥。”一伸手抓住他手臂,俯口便往他創口上吮吸。姬曉峰大驚,叫道:“使不得,使不得!你不要命了嗎?”隻是給他雙手抓住了,竟自動彈不得,心中驚疑不定:“如此劇毒,中在手臂已是這樣厲害,他一吮入口,豈不立斃?我和他無親無故,他何必舍命相救?”胡斐吮了幾口,將黑血吐在地下,哈哈笑道:“姬兄不必驚疑,這毒藥是假的。”


    姬曉峰不明其意,問道:“什麽?”胡斐道:“我義妹和你素不相識,豈能隨便下毒手害你?她隻是跟你開個玩笑,給你放上些無害的麻藥而已。你瞧我吮在口中,總可放心了吧?”


    姬曉峰雖服了程靈素所給的解藥,心下一直惴惴,不知這解藥是否當真有效,毒性即使能解,是否會留下後患,傷及筋骨,這時聽胡斐一說,不由得驚喜交集,顫聲道:“胡兄,你……你對我明言,難道便不怕我不聽指使麽?”胡斐道:“丈夫相交,貴在誠信。我見姬兄大有義氣,何必令你多耽幾日心事?”姬曉峰大喜,拍案道:“好,我交了你這位朋友。胡兄便是得罪了當今天子,犯下彌天大罪,小弟也要跟你出力,決不敢皺一皺眉頭。”


    胡斐道:“多謝姬兄厚意,我所得罪的那人,雖不是當今天子,但和天子的權勢也差不了多少。姬兄,昨晚我見你所練的一路華拳,其中一招返身提膝穿掌,趕步、擊步之後,那一下躍步,何以在半空中方向略變?”胡斐所說的那一招,名叫“野馬回鄉攢蹄行”,一招之中動作甚是繁複。


    姬曉峰聽他一說,暗道:“好厲害的眼光!昨晚我練這一路華拳,從頭至尾精神貫注,隻在這一招‘野馬回鄉攢蹄行’上,躍起時忽然想到臂上所中劇毒,不免心神渙散。倘若跟他對敵動手,這破綻立時便給他抓住了。”說道:“胡兄眼光當真高明,小弟佩服得緊,那一招確是練得不大妥當。”於是重行使了一遍。胡斐點頭道:“這才對了。否則照昨晚姬兄所使,隻怕敵人可以乘虛而入。”


    姬曉峰既知並未中毒,精神一振,將一十二路西嶽華拳,從頭至尾的演了出來。胡斐依招學式,雖不能在一時之間盡數記全,但也即領會到了每一路拳法的精義所在,說道:“貴派的拳法博大精深,好好鑽研下去,確是威力無窮。我瞧這一十二路華拳,隻須精通一路,便足以揚名立萬。”


    姬曉峰聽他稱讚本派武功,很是高興,說道:“是啊。本門中相傳兩句話,說道:‘華拳四十八,藝成行天涯’。四十八路功夫,分為一十八路登堂拳,一十二路入室拳,還有一十八路刀槍劍棍的器械功夫。本門弟子別說‘藝成’兩字,便能將四十八路功夫盡數學全了的,也寥寥無幾。”


    兩人說到武藝,談論極是投契,演招試式,不知不覺間已到午後。主人派來服侍胡斐的侍仆數次要請他吃飯,見二人練得起勁,站在一旁,不敢開口。待得姬曉峰使一招旋風腳,躍起半空橫踢而出,門外突然有人喝采道:“好一招‘風卷霹靂上九天’!”胡斐一看,卻是那姓蔡的老者,當下含笑抱拳,上前招呼。


    注:


    一、清朝相國夫人下毒,確有其事,但不是傅恒的夫人,而是明珠的夫人。袁枚《隨園詩話》卷一有記:“餘長姑嫁慈溪姚氏。姚母能詩,出外為女傅。康熙間,某相國以千金聘往教女公子。到府住花園中,極珠簾玉屏之麗,出拜兩姝,容態絕世,與之語,皆吳音,年十六七,學琴學詩頗聰穎。夜伴女傅眠,方知待年之女,尚未侍寢於相公也。忽一夕二女從內出,麵微紅。問之,曰:堂上夫人賜飲。隨解衣寢。未二鼓,從帳內躍出,搶地呼天,語呶呶不可辨。顛仆片時,七竅流血而死。蓋夫人賜酒時,業已酖之矣。姚母踉蹌棄資裝即夜逃歸。常告人雲,二女年長者尤可惜,有自嘲一聯雲:量淺酒痕先上麵,興高琴曲不和弦。”批本雲:“某相國者,明珠也。”


    二、福康安為人淫惡。伍拉納(乾隆時任閩浙總督)之子批注《隨園詩話》,有雲:“福康安至淫極惡,作孽太重,流毒子孫,可以戒矣。”按該批注當作於嘉慶年間,可知其人品行惡劣,清時即已眾所周知。


    第十六回


    龍潭虎穴


    這姓蔡的老者單名一個威字,在華拳門中輩份甚高,是藝字派的支長。他見胡斐去了臉上所蒙黃巾,竟是滿腮虯髯,神態粗豪,英氣勃勃,細細向他打量了幾眼,抱拳道:“啟稟掌門,福大帥有文書到來。”


    胡斐心中一凜:“這件事終於瞞不過了,且瞧他怎麽說?”臉上不動聲色,隻“嗯”了一聲。蔡威道:“這文書是給小老兒的,查問本門的掌門人推舉出了沒有?其中附了四份請帖,請掌門人於中秋正日,帶同本門三名弟子,前赴天下掌門人大會……”


    胡斐聽到這裏,鬆了一口氣,心道:“原來如此,倒嚇了我一跳。別的也沒什麽,隻是這一日一晚之中,馬姑娘不能移動,福康安這文書若是下令抓人,馬姑娘的性命終於還是送在他手上了。”


    他生怕福康安玩甚花樣,還是將文書接過,細細瞧了一遍,說道:“蔡師伯,姬師弟,便請你們兩位相陪,再加上我義妹,咱們四個赴掌門人大會去。”蔡威和姬曉峰大喜,連聲稱謝。侍仆上前稟道:“請程爺、蔡爺、姬爺三位出去用飯。”


    胡斐點點頭,正要去叫醒程靈素,忽聽得她在房中叫道:“大哥,請過來。”胡斐道:“兩位先請,我隨後便來。”聽她叫聲頗為焦急,快步走向廂房,一掀門簾,便聽得馬春花低聲叫喚:“我孩子呢?叫他哥兒倆過來啊……我要瞧瞧孩子……他哥兒倆呢?”


    程靈素秀眉緊蹙,低聲道:“她一定要瞧孩子,這事可不妙了。”胡斐道:“兩個孩子落在那如此狠毒的老婦手中,咱們終須設法去救出來。”程靈素道:“馬姑娘很焦躁,哭喊叫喚,立時要見孩子,這於她病勢大大不妥。”胡斐沉吟道:“我去勸勸。”


    程靈素搖頭道:“她神智不清,勸不了的。除非馬上能將孩子抱來,否則她心頭鬱積,毒血不能盡除,藥力也沒法達到髒腑。”


    胡斐繞室彷徨,一時苦無妙策,說道:“便冒險再入福大帥府去搶孩子,最快也得等到今晚。”程靈素嚇了一跳,說道:“再進福府去,那不是送死麽?”胡斐搖頭苦笑。他何嚐不知,昨晚鬧出了這麽驚天動地的一件大事,今日福康安府中自必戒備森嚴,便要踏進一步,也必千難萬難,如何能再搶得兩個孩子出來?若有數十個武藝高強之人同時下手,或能成事,隻憑他單槍匹馬,再加上程靈素,最多加上姬曉峰,三個人難道真有通天本事?


    過了良久,隻聽得馬春花不住叫喚:“孩子,快過來,媽心裏不舒服。你們那兒去了?去那兒了?”胡斐皺眉道:“二妹,你說怎麽辦?”程靈素搖頭道:“她這般牽肚掛腸,不住叫喚,不出三日,不免毒氣攻心。咱們隻有盡力而為,當真救不了,那也是天數使然。”胡斐道:“先吃飯去,一會再來商量。”


    飯後程靈素又給馬春花用了一次藥,隻聽她卻叫起福康安來:“康哥,康哥,怎地你不睬我啊?你把咱們的兩個乖兒子抱過來,我要親親他哥兒倆。”隻把胡斐聽得又憤怒,又焦急。


    程靈素拉了拉他衣袖,走入房外的小室,臉色鄭重,說道:“大哥,我跟你說過的話,有不算的沒有?”胡斐好生奇怪:“幹麽問起這句話來?”搖頭道:“沒有啊。”程靈素道:“好。我有一句話,你好好聽著。倘若你再進福康安府去搶馬姑娘的兒子,你另請名醫來治她的毒罷。我馬上便回湖南去。”


    胡斐一愕,尚未答話,程靈素已翩然進房。胡斐知她這番話全是為了顧念著他,料他眼看如此情勢,定會冒險再入福府,此舉除了賠上一條性命之外,決沒半分好處。他自己原也想到,可是此事觸動了他俠義心腸,憶起昔年在商家堡遭擒吊打,馬春花不住出言求情,有恩不報,非丈夫也。他本已決意一試,但程靈素忽然斬釘截鐵的說了這幾句話,倘若自己拚死救了兩個孩子出來,程靈素卻一怒而去,那可糟了。此時二妹在他心中的份量,已遠在馬春花之上,無論如何不能為彼而舍此。


    一時躊躇無計,信步走上大街,不知不覺間便來到福康安府附近,但見每隔五步十步,便有兩名衛士,人人提著兵刃,守衛嚴密之極,別說闖進府去,隻要再走近幾步,多半便有衛士過來盤查。


    胡斐不敢多耽,悶悶不樂,轉過兩條橫街,見有一座酒樓,便上樓去獨自小酌。剛喝得兩杯,忽聽隔房中一人道:“汪大哥,今兒咱們喝到這兒為止,待會就要當值,喝得臉上酒糟一般的,可不成話。”另一人哈哈大笑道:“好,咱們再幹三杯便吃飯。”


    胡斐聽此人聲音正是汪鐵鶚,心想:“天下事真有這般巧,竟又在這裏撞上了他。”


    轉念一想,卻也不足為奇。他們說待會便要當值,自是去福康安府輪班守衛。這是福府附近最像樣的一家酒樓,他們在守衛之前,先來喝上三杯,那也平常得緊。倘若汪鐵鶚這種人當值之前不先舒舒服服的喝上幾杯,那才奇了。


    隻聽另一人道:“汪大哥,你說你識得胡斐。他到底是怎麽樣一個人?”胡斐聽他提到自己名字,更凝神靜聽。隻聽汪鐵鶚長長歎了口氣,道:“說到胡斐此人,小小年紀,不但武藝高強,而且愛交朋友,真是一條好漢子。可惜他總是要和大帥作對,昨晚更闖到府裏去行刺大帥,真不知從何說起?”


    那人笑道:“汪大哥,你雖識得胡斐,可是偏沒生就一個升官發財的命兒,否則的話,咱們喝完了酒,出得街去,湊巧撞見了他,咱哥兒倆將他手到擒來,豈不是大大一件功勞?”汪鐵鶚笑道:“哈哈,你倒說得輕鬆寫意!憑你張九的本領哪,便有二十個,也未必能拿得住他。”那張九一聽此言,心中惱了,說道:“那你呢,要幾個汪鐵鶚才拿得住他?”汪鐵鶚道:“我是更加不成啦,便有四十個我這等膿包,也不管用。”張九冷笑道:“他當真便有三頭六臂,說得這般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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