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福康安府大門口,隻見衛士盡撤,隻有八名知客站在門邊迎賓。胡斐遞上邀請赴會的文書。那知客恭而敬之的迎了進去,請他四人在東首一席上就座。


    同席的尚有四人,互相一請問,原來是猴拳大聖門的。程靈素見那掌門老者高頂尖嘴,紅腮長臂,確是帶著三分猴兒相,不由得暗暗好笑。


    這時廳中賓客已到了一大半,門外尚陸續進來。廳中迎賓的知客都是福康安手下武官,有的竟是三四品大員,隻消出了福府,那一個不是聲威煊赫的高官大將,但在大帥府中,卻不過是清客隨員一般,比之僮仆廝養也高不了多少。


    胡斐一瞥之間,隻見周鐵鷦和汪鐵鶚並肩走來。兩人喜氣洋洋,服色頂戴都已換過,顯已升了官。周汪二人走過胡斐和程靈素身前,自沒認出他們。


    隻聽另外兩個武官向周汪二人笑嘻嘻的道:“恭喜周大哥、汪大哥,那晚這場功勞實在不小。”汪鐵鶚高興得裂開了大嘴,笑道:“那也隻是碰巧罷啦,算得什麽本事?”


    又有一個武官走了過來,說道:“一位是記名總兵,一位是實授副將,嘿嘿,了不起,了不起。福大帥手下的紅人,要算你兩位升官最快了。”周鐵鷦淡淡一笑,說道:“平大人取笑了。咱兄弟無功受祿,怎比得上平大人在疆場上掙來的功名?”那武官正色道:“周大哥勇救相國夫人,汪大哥力護公主。萬歲爺親口禦封,小弟如何比得?”


    但見周汪二人所到之處,眾武官都要恭賀奉承幾句。各家掌門人聽到了,有的好奇心起,問起二人如何立功護主。眾武官便加油添醬、有聲有色的說了起來。胡斐隔得遠了,隻隱約聽到個大概:原來那一晚胡斐夜闖福府,硬劫雙童,周鐵鷦老謀深算,不但將一場禍事消弭於無形,反因先得訊息,裝腔作勢,從胡斐手中奪回相國夫人,又叫汪鐵鶚搶先去保護公主。相國夫人是乾隆皇帝的情人,和嘉公主是皇帝愛女,事後論功行賞,他二人這場大功勞立得輕易之極。


    但在皇帝眼中,卻比戰陣中的衝鋒陷陣勝過百倍,因此偏殿召見,溫勉有加,將他二人連升數級。相國夫人、和嘉公主、福康安又賞了不少珠寶金銀。一晚之間,周汪二人大紅而特紅。人人都說數百名刺客夜襲福大帥府,若非周汪二人力戰,相國夫人和公主性命不保。眾衛士為了掩飾自己無能,將刺客的人數越說越多,倒似眾衛士以寡敵眾,舍命抵擋,才保得福康安無恙。結果人人無過有功。福康安雖失了兩個兒子,大為煩惱,但想起十年前自己落入紅花會手中的危難,這一晚有驚無險,刺客全數殺退,反而大賞衛士。官場慣例原是如此,瞞上不瞞下,皆大歡喜。


    胡斐和程靈素對望幾眼,都不禁暗暗好笑。他二人都算饒有智計,但決想不到周鐵鷦竟會出此一著,平白無端得了一場富貴。胡斐心想:“此人計謀深遠,手段毒辣,將來飛黃騰達,在官場中前程無限。我可得小心,不能落入他手裏。”


    紛擾間,數十席已漸漸坐滿。胡斐暗中一點數,共是六十二桌,每桌兩派八人,前來赴會的共是一百二十四家掌門人,尋思:“天下武功門派,竟如此繁多,而拒邀不來赴會的,恐怕也必不少。”又見有數席隻坐著四人,又有數席一人也無,不自禁的想到了袁紫衣:“不知她今日來是不來?”


    程靈素見他若有所思,目光中露出溫柔神色,早猜到他是想起了袁紫衣,心中微微一酸,忽見他頰邊肌肉牽動,臉色大變,雙眼中充滿了怒火,順著他目光瞧去時,隻見西首第四席上坐著一個身材魁梧的老者,手中握著兩枚鐵膽,晶光閃亮,滴溜溜地轉動,正是五虎門掌門人鳳天南。


    程靈素忙伸手拉了拉他衣袖。胡斐登時省悟,回過頭來,心道:“你既來此處,終須逃不出我手心。嘿,鳳天南你這惡賊,你道我大鬧大帥府後,決不敢到這掌門人大會中來,豈知我偏偏來了。”


    午時已屆,各席上均已坐齊。胡斐遊目四顧,見大廳正中懸著一個錦幛,釘著八個大金字:“以武會友,群英畢至。”錦幛下並列四席,每席都隻設一張桌椅,上鋪虎皮,卻尚無人入座,想來是為王公貴人所設。


    程靈素道:“她還沒來。”胡斐明知她說的是袁紫衣,卻順口道:“誰沒來?”程靈素不答,自言自語:“既當了九家半總掌門,總不能不來。”


    又過片時,隻見一位二品頂戴的將軍站起身來,聲若洪鍾的說道:“請四大掌門人入席。”眾衛士一路傳呼出去:“請四大掌門人入席!”“請四大掌門人入席!”“請四大掌門人入席!”廳中群豪心中均各不解:“這裏與會的,除了隨伴弟子,主方迎賓知客的人員之外,個個都是掌門人,怎地還分什麽四大四小?”


    大廳中一片肅靜,隻見兩名三品武官引著四個人走進廳來,一直走到錦幛下的虎皮椅旁,分請四人入座。


    當先一人是個白眉老僧,手撐一根黃楊木禪杖,麵目慈祥,看來沒一百歲,也有九十歲。第二人是個年近古稀的道人,臉上黑黝黝地,雙目似開似閉,形容頗為猥葸。這一僧一道,貌相判若雲泥,老和尚高大威嚴,一望而知是個有道高僧。那道人卻似個尋常施法化緣、畫符騙人的茅山道士,不知何以竟也算是“四大掌門人”之一?


    第三人是個精神矍鑠的老者,六十餘歲年紀,雙目炯炯閃光,兩邊太陽穴高高鼓起,顯是內功深厚。他一進廳來,便含笑抱拳,和這一個、那一個點頭招呼,一百多個掌門人中,看來倒有八九十人跟他相識,真算得交遊遍天下。各人不是叫“湯大爺”,便是稱“湯大俠”,隻有幾位年歲頗高的武林名宿,才叫他一聲“甘霖兄”!


    胡斐心想:“這一位便是號稱‘甘霖惠七省’的湯沛了。袁姑娘的媽媽便曾蒙他收容過。此人俠名四播,武林中都說他仁義過人,不想今日也受了福康安的籠絡。”


    但見他不即就坐,走到每一席上,與相識之人寒暄幾句,拉手拍肩,透著極是親熱;待走到胡斐這一桌時,一把拉住猴拳大聖門的掌門人,笑道:“老猴兒,你也來啦?怎麽席上不給預備一盆蟠桃兒?”那掌門人對他甚是恭敬,笑道:“湯大俠,有七八年沒見您老人家啦。一直沒來跟您老人家請安問好,實在該打。您越老越健旺,可真難得。”湯沛在他肩頭一拍,笑道:“你花果山水簾洞的猴子猴孫、猴婆猴女,大小都平安?”那掌門人道:“托湯大俠的福,大夥兒都安健。”


    湯沛哈哈一笑,向姬曉峰道:“姬老三沒來嗎?”姬曉峰俯身請了個安,說道:“家嚴行走不便。家嚴每日裏記掛湯大俠,常說服了湯大俠賞賜的人參養榮丸後,精神好得多了。”湯沛道:“你是住在雲侍郎府上嗎?明兒我再給你送些來。”姬曉峰哈腰相謝。湯沛向胡斐、程靈素、蔡威三人點點頭,走到別桌去了。


    那猴拳大聖門的掌門人道:“湯大俠的外號叫做‘甘霖惠七省’,其實呢,豈隻是七省而已?那一年俺保的一枝十八萬兩銀子的絲綢鏢在甘涼道上失落了,一家子急得全要跳井,若不是湯大俠挺身而出,又軟又硬,既挨麵子,又動刀子,‘酒泉三虎’怎肯交還這一枝鏢呢?”跟著便口沫橫飛,說起了當年之事。他受了湯沛的大恩,沒齒不忘,一有機會,便宣揚他的好處。


    這湯沛一走進大廳,真便似大將軍八麵威風,人人的眼光都望著他。那“四大掌門人”的其餘三人登時黯然無光。


    第四人作武官打扮,穿著四品頂戴,在這大廳之中,官爵高於他的武官有的是,但他步履沉穩,氣度威嚴,隱然是一派大宗師身分。隻見他約莫五十歲年紀,方麵大耳,雙眉飛揚有棱,不聲不響的走到第四席上一坐,如淵之停,如嶽之峙,凝神守中,對身周的擾攘宛似不聞不見。胡斐心道:“這也是一位非同小可的人物。”


    他初來掌門人大會之時,滿腔雄心,沒將誰放在眼中,待得一見這四大掌門人,便大增戒懼:“湯大俠和那武官任誰一人,我都未必抵敵得過。那和尚和道人排名尚在他二人之上,自然也非庸手。今日我的身分萬萬泄漏不得,別說一百多個掌門人個個都是頂尖兒的高手,隻消這‘僧、道、俠、官’四人齊上,製服我便綽綽有餘。”他懼意一生,當下隻抓瓜子慢慢嗑著,不敢再東張西望,生怕給福康安手下的衛士們察覺了。


    過了好一會,湯沛才和眾人招呼完畢,回到自己座上。卻又有許多後生晚輩,一個個過去跟他磕頭請安。湯沛家資豪富,隨來的門人弟子帶著大批紅封包,凡是從未見過的晚輩向他通了名磕個頭,便給四兩銀子作見麵禮。又亂了一陣,才見禮已畢。


    隻聽得一位二品武官叫道:“斟酒!”在各席伺候的仆役提壺給各人斟滿了酒。那武官舉起杯來,朗聲說道:“各派掌門的前輩武師,遠道來到京城,福大帥極為歡迎。現下兄弟先敬各位一杯,待會福大帥親自來向各位敬酒。”說著舉杯一飲而盡。眾人也均幹杯。


    那武官又道:“今日到來的,全是武林中的英雄豪傑。自古以來,從未有過如此盛事。福大帥最高興的,是居然請到了四大掌門人一齊光臨,現下給各位引見。”他指著第一席的白眉老僧道:“這位是河南嵩山少林寺方丈大智禪師。千餘年來,少林派一直是天下武學之源。今日的天下掌門人大會,自當推大智禪師坐個首席。”群豪一齊鼓掌。少林派分支龐大,此日與會各門派中,幾有三分之一源出少林,眾人見那武官尊崇少林寺的高僧,盡皆歡喜。


    那武官指著第二席的道人說道:“除了少林派,自該推武當為尊了。這一位是武當山太和宮觀主無青子道長。”武當派威名甚盛,為內家拳劍之祖。群豪見這道人委靡不振,形貌庸俗,都暗暗奇怪。有些見聞廣博的名宿更想:“自從十年前武當派掌門人馬真逝世,武當高手火手判官張召重又死在回疆,沒聽說武當派立了誰做掌門人啊。這太和宮觀主無青子的名頭,可沒聽見過。”


    第三位湯沛湯大俠的名頭人人皆知,用不著他來介紹,但那武官還是說道:“這位甘霖惠七省湯大俠,是‘三才劍’的掌門人。湯大俠俠名震動天下,仁義蓋世,無人不知,不用小弟多饒舌了。”他說了這幾句話,眾人齊聲起轟,都給湯沛捧場。這情景比之引見無青子時眾人默不作聲固大大不同,便少林寺方丈大智禪師,也似有所不及。


    胡斐聽得鄰桌上的一個老者說道:“武林之中,有的是門派抬高了人,有的是人抬高了門派。那位青什麽道長,隻因是武當山太和宮的觀主,便算是天下四大掌門人之一,我看未必便有什麽真才實學吧?至於‘三才劍’一門呢,若不是出了湯大俠這樣一位百世難逢的人物,在武林中又能占到什麽席位呢?”一個壯漢接口道:“師叔說得是。”胡斐聽了也暗暗點頭。


    眾人亂了一陣,目光都移到了那端坐第四席的武官身上。唱名引見的那武官說道:“這一位是我們滿洲的英雄。這位海蘭弼海大人,是禦林軍鑲黃旗驍騎營的佐領,遼東黑龍門的掌門人。”海蘭弼的官職比他低,當那二品武官說這番話時,他避席肅立,狀甚恭謹。


    胡斐鄰桌那老者又和同桌的人竊竊私議起來:“這一位哪,卻是官職抬高門派了。遼東黑龍門,嘿嘿,在武林中名不見經傳,算那一回子的四大掌門?隻不過四大掌門人倘若個個都是漢人,沒安插一個滿人,福大帥的臉上須不好看。這一位海大人最多不過有幾百斤蠻力,怎能跟中原各大門派的名家高手較量?”那壯漢又道:“師叔說得是。”這一次胡斐心中卻頗不以為然,暗想:“你莫小覷了這位滿洲好漢,此人英華內斂,穩凝端重,比你這糟老頭兒可強得太多了。”


    那四大掌門人逐一站起來向群豪敬酒,各自說了幾句謙遜的話。大智禪師氣度雍然,確有領袖群倫之風。湯沛妙語如珠,隻說了短短一小段話,便引起三次哄堂大笑。


    無青子和海蘭弼都不善辭令。無青子一口湖北鄉下土話,尖聲尖氣,倒有一大半人不懂他說些什麽。胡斐暗自奇怪:“這位道長說話中氣不足,怎能為武當派這等大派的掌門,多半他武藝雖低,輩份卻高,又有人望,為門下眾弟子所推重。”


    仆役送菜上來,福大帥府宴客,端的非比尋常,單是那一壇壇二十年的狀元紅陳紹,便是極難嚐到的美酒。胡斐酒到杯幹,一口氣喝了二十餘杯。程靈素見他酒興甚豪,隻抿嘴微笑,自己在煙袋中抽一兩口旱煙,偶爾回頭,便望鳳天南一眼,生怕他走得沒了影蹤。


    吃了七八道菜,忽聽得眾侍衛高聲傳呼:“福大帥到!”猛聽得呼呼數聲,大廳上眾武官一齊離席肅立,霎時之間,這些武官都似變成了一尊尊石像,一動也不動了。各門派的與會之人都是武林豪士,沒見過這等軍紀肅穆的神態,都不由得吃了一驚,三三兩兩的站起身來。


    隻聽得靴聲橐橐,幾個人走進廳來。眾武官齊聲喝道:“參見大帥!”一齊俯身,半膝跪了下去。福康安將手一擺,說道:“罷了!請起!”眾武官道:“謝大帥!”啪啪數聲,各自站起。


    胡斐心道:“福康安治軍嚴整,確非平庸之輩。無怪他數次出征,每一次都打勝仗。”但見他滿臉春風,神色甚喜,又想:“這人全無心肝,害死了心上人,兩個兒子給人搶了去,竟漫不在乎。”隨即轉念:“這人當真厲害之極,家裏出了這等大事,臉上卻半點不露。”


    福康安命人斟了一杯酒,說道:“各位武師來京,本部給各位接風,幹杯!”說著舉杯而盡。群豪一齊幹杯。


    這一次胡斐隻將酒杯在唇邊碰了一碰,並不飲酒。他惱恨福康安心腸毒辣,明知母親對馬春花下毒,卻不相救,不願跟他幹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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