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氏兄弟頭一點,抓起倪氏兄弟,上了屋簷,但聽得“啊喲!”“哼!”“哎!”之聲,一路響將過去,漸去漸遠,終於隱沒無聲,那自是守在屋頂的眾衛士一路上給他兄弟驅退,或摔下屋來。


    海蘭弼和湯沛都覺掌上有麻辣之感,提起看時,忍不住又都“啊”的一聲,低低驚呼。原來兩人手掌均已紫黑,這才想起西川雙俠“黑無常、白無常”常氏兄弟的黑沙掌天下馳名,知聞已久,今日一會,果然非同小可。


    福康安召開這次天下掌門人大會,用意之一,本是在對付紅花會群雄,豈知眾目睽睽之下,常氏兄弟倏來倏去,如入無人之境。他極是惱怒,沉著臉一言不發,目光向居中的幾隻太師椅瞥去,隻見少林寺大智禪師垂眉低目,不改平時神態;武當派無青子臉帶惶惑,似有懼色。那文醉翁直挺挺的站著,一動也不動,雙目向前瞪視,常氏兄弟早已去遠,他兀自嚇得魂不附體,卻已不再發抖。


    這一幕胡斐瞧得清清楚楚,他聽到“紅花會”三字,已心中怦怦而跳,待見常氏兄弟說來便來,說去便去,將滿廳武師視如無物,更是心神俱醉,心中隻有一句話:“這才是英雄豪傑!”


    桑飛虹一直在旁瞧著熱鬧,見到這當口文醉翁還嚇成這般模樣,她少年好事,伸手在他臂上輕輕一推,笑道:“坐下吧,一對無常鬼早去啦!”那知她這麽一推,文醉翁應手而倒,再不起來。桑飛虹大驚,俯身看時,但見他滿臉青紫之色,已膽裂而死,忙叫道:“死啦,死啦,這人嚇死啦!”


    大廳上群雄一陣騷動,這文醉翁先前坐在太師椅中自斟自飲,將誰都不瞧在眼裏,大有“老子天下第一”之概,想不到常氏兄弟一到,隻瞪了他一眼,便活生生的將他嚇死。


    郭玉堂歎道:“死有餘辜,死有餘辜!”胡斐問道:“郭前輩,這姓文的生平品行不佳麽?”郭玉堂搖頭道:“豈但是品行不佳而已,奸淫擄掠,無惡不作。我本不該說死人的壞話,但事實俱在,那也難以諱言。我早料到他決不得善終,隻是竟會給黑白無常一下子嚇死,可真意想不到。”另一人插口道:“想是常氏兄弟曾尋他多時,今日冤家狹路,卻在這裏撞見。”郭玉堂道:“這姓文的以前一定曾給常氏兄弟逮住過,說不定還發下過什麽重誓。”那人搖頭道:“自作孽,不可活。”郭玉堂道:“這叫作是非隻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他隻消稍有自知之明,不去想得什麽玉龍禦杯,躲在人群之中,西川雙俠也不會見到他啊。”


    說話之際,人叢中走出一個老者來,腰間插著一根黑黝黝的大煙袋,走到文醉翁屍身之旁,哭道:“文二弟,想不到你今日命喪鼠輩之手。”


    胡斐聽得他罵“西川雙俠”為鼠輩,心下大怒,低聲道:“郭前輩,這老兒是誰?”


    郭玉堂道:“這是涼州府‘玄指門’掌門人,叫作上官鐵生,自己封了個外號,叫什麽‘煙霞散人’。他和文醉翁一鼻孔出氣,自稱‘煙酒二仙’!”胡斐見他一件大褂光滑晶亮,滿是煙油,腰間的煙筒甚是奇特,裝煙的窩兒幾乎有拳頭大小,想是他煙癮奇重,哼了一聲道:“這種煙鬼,還稱得上是個‘仙’字?”


    上官鐵生抱著文醉翁的屍身幹號了幾聲,站起身來,瞪著桑飛虹怒道:“你幹麽毛手毛腳,將我文二弟推死了?”桑飛虹大出意外,道:“他明明是嚇死的,怎地是我推死的?”上官鐵生道:“嘿嘿,好端端一個人,怎會嚇死?定是你暗下陰毒手段,害了我文二弟性命。”


    他見文醉翁一嚇而死,江湖上傳揚開來,聲名不好,“醉八仙”這一門,隻怕從此再無抬頭之日。但武林人物為人害死,便事屬尋常,不致於聲名有礙,因此硬栽是桑飛虹暗下毒手。桑飛虹年歲尚輕,不懂對方嫁禍於己的用意,驚怒之下,辯道:“我跟他素不相識,何必害他?這裏千百對眼睛都瞧見了,他明明是嚇死的。”


    坐在太師椅中的蒙古哈赤大師一直楞頭楞腦的默不作聲,這時突然插口:“這位姑娘沒下毒手,我瞧得清清楚楚。那兩個惡鬼一來,這位文爺便嚇死了。我聽得他叫道:‘黑無常、白無常!’”他聲音宏大,說到“黑無常、白無常”這六字時,學著文醉翁的語調,更十分古怪。眾人一楞之下,哄堂大笑。


    哈赤卻不知眾人因何而笑,大聲道:“難道我說錯了麽?這兩個無常鬼生得這般醜惡,怪模怪樣的,嚇死人也不希奇。你可別錯怪了這位姑娘。”


    桑飛虹道:“是麽?這位大師也這麽說。他是自己嚇死的,關我什麽事了?”


    上官鐵生從腰間拔出旱煙筒,裝上一大袋煙絲,打火點著了,吸了兩口,鬥然間一股白煙迎麵向她噴去,喝道:“賤婢,你明明是殺人凶手,卻還要賴?”


    桑飛虹見白煙噴到,急忙閃避,但為時不及,鼻中已吸了一些白煙進去,頭腦中微微發暈,聽他出口傷人,再也忍耐不住,回罵道:“老鬼纏夾不清,你硬要說是我殺的,胡亂賴人,不講道理!”左掌虛拍,右足便往他腰裏踢去。


    哈赤和尚大聲道:“老頭兒,你別冤枉好人,我親眼目睹,這文爺明明是給那兩個惡鬼嚇死的……”


    胡斐見這和尚傻裏傻氣,性子倒也正直,隻是他開口“惡鬼”,閉口“惡鬼”,聽來極不順耳,不由得心中有氣,要待想個法兒,給他一點小小苦頭吃吃,忽見西首廳中走出一個青年書生來,筆直向哈赤和尚走去。這人二十五六歲年紀,身材瘦小,打扮得頗為俊雅,右手搖著一柄摺扇,走到哈赤跟前,說道:“大和尚,你有一句話說錯了,得改一改口。”哈赤瞪目道:“什麽話說錯了?”


    那書生道:“那兩位不是‘惡鬼’,是赫赫有名的‘西川雙俠’常氏昆仲,相貌雖然特異,但武功高強,行俠仗義,江湖之上,人人欽仰。”胡斐聽得大悅,心道:“這位書生相公能說得出這樣幾句來,人品大是不凡,倒要跟他結交結交。”


    哈赤道:“那文爺不是叫他們‘黑無常、白無常’嗎?黑無常、白無常又怎麽不是惡鬼?”那書生道:“他二位姓常,名字之中,又是一位有個‘赫’字,一位有個‘伯’字,因此前輩的朋友們,開玩笑叫他二位為黑無常、白無常。這外號兒若非有身分的前輩名宿,卻也不是隨便稱呼得的。”


    他二人一個瞪著眼睛大呼小叫,一個斯斯文文的給他解說,那一邊上官鐵生和桑飛虹卻已動上了手。莫看桑飛虹適才給倪氏兄弟逼得隻有招架閃避,全無還手之力,隻因“雙子門”武功兩人合使,太過怪異,這時她一對一的和上官鐵生過招,便絲毫不落下風。上官鐵生看似空手,其實手中那支旱煙管乃镔鐵打就,竟當作了點穴橛使。他“玄指門”原擅打人身三十六大穴,但桑飛虹身法過於滑溜,始終打不到她穴道,有幾次過於托大,險些還讓她飛足踢中。


    但聽得他嗤溜溜的不停吸煙,吞煙吐霧,那根煙管竟給他吸得漸漸的由黑轉紅,原來那大煙鬥之中藏著精炭,他一吸一吹,將镔鐵煙鬥漸漸燒紅。這麽一來,一根尋常煙管變成了一件極厲害的利器,離得稍近,桑飛虹便感手燙麵熱,衣帶裙角更給煙鬥炙焦了。她心中一慌,手腳稍慢,驀地裏上官鐵生一口白煙直噴到她臉上,桑飛虹隻感頭腦一陣暈眩,登時天旋地轉,站立不定,晃身摔倒。


    那書生站在一旁跟哈赤和尚說話,沒理會身旁的打鬥,忽然聞到一股異香,其中竟混有黑道中所使的迷香在內,不禁大怒。一瞥眼間,見上官鐵生的煙管已點向桑飛虹膝彎穴道,嗤的一聲響,煙焰飛揚,焦氣觸鼻,她裙子已燒穿了一個洞。桑飛虹受傷,大叫一聲,上官鐵生第二下又打向她腰間。


    那書生怒喝:“住手!”上官鐵生一怔之間,那書生一彎腰,已除下哈赤和尚的一對鞋子,返身向上官鐵生燒紅了的煙鬥上挾去。那書生這幾下出手迅捷異常,哈赤和尚一怔,大叫:“你……你脫了我鞋子幹麽?”喊叫聲中,那書生已用兩隻鞋子的鞋底挾住了那燒得通紅的镔鐵煙鬥,快步繞到上官鐵生身後,將燒紅了的煙鬥往他後心燙去。


    嗤嗤幾聲響,上官鐵生背後衣袖燒焦,他右臂吃痛,隻得撤手。那書生連鞋帶煙管往外摔出,搶步去看桑飛虹時,隻見她雙目緊閉,昏迷不醒。


    啪啪兩響,哈赤的一對鞋子跌在酒席之上,湯水四濺,那煙管卻對準了郭玉堂飛去,力勁勢急。郭玉堂叫聲:“啊喲!”急欲閃避,但煙管來得太快,又出其不意,一時不及躲讓,眼見那通紅炙熱的鐵煙鬥便要撞上他麵門。胡斐伸手抓起一雙筷子,半空中將煙管挾住了。


    這幾下兔起鶻落,變化莫測,大廳上群豪一呆,這才齊聲喝采。那書生向胡斐點頭一笑,謝他相助,免致無意傷人,轉過頭來,皺眉望著桑飛虹,不知如何解救,一頓之下,向上官鐵生喝道:“這裏大夥兒比武較藝,你怎地使起迷藥來啦?快取解藥出來!”


    上官鐵生給他奪去煙管,知這書生出手敏捷,自己又沒了兵刃,不敢再硬,隻陰陰的道:“誰用迷藥啦?這丫頭定力太差,轉了幾個圈子便暈倒了,又怪得誰來?”旁觀眾人不明真相,倒也難以編派誰的不是。


    卻見西廳席上走出一個腰彎弓背的中年婦人,手中拿著一隻酒杯,含了一口酒,便往桑飛虹臉上噴去。那書生道:“啊,這……這是解藥麽?”那婦人不答,又噴了一口酒,噴到第三口時,桑飛虹睜開眼來,一時不明所以。


    上官鐵生道:“哈,這丫頭可不是自己醒了?怎地胡說八道,說我使迷藥?堂堂福大帥府中,說話可得檢點些。”那書生反手一記耳光,喝道:“先打你這下三濫的奸徒。”上官鐵生疾忙低頭,這掌居然沒打中。那書生打得巧妙,這“煙霞散人”卻也躲得靈動。


    桑飛虹伸手揉了揉眼睛,已然醒悟,躍起身子,左掌探出,拍向上官鐵生胸口,罵道:“你使迷藥噴人!”


    上官鐵生斜身閃開,向那中年婦人瞪了一眼,又驚又怒:“此人怎能解我的獨門迷藥?我跟你無冤無仇,何以來多管閑事?”


    桑飛虹向那書生點了點頭,道:“多謝相公援手。”那書生指著那婦人道:“是這位女俠救醒你的。”那婦人冷冷的道:“我不會救人。”轉身接過胡斐手中筷子,挾著那根鐵煙管,交在上官鐵生手裏,仍嘶啞著嗓子道:“這次可得拿穩了。”


    這一來,那書生、桑飛虹、上官鐵生全都胡塗了,不知這婦人是什麽路道,她救醒了桑飛虹,卻又將煙管還給上官鐵生,難道她是個濫好人,不分是非的專做好事麽?隻見她頭發花白,臉色蠟黃,體質衰弱,不似身有武功模樣,待要仔細打量,那婦人已轉過身子,回歸席上。這婦人正是程靈素所喬裝改扮。若不是毒手藥王的高徒,也決不能在頃刻之間,便解了上官鐵生所使的獨門迷藥。


    哈赤一直不停口的大叫:“還我鞋子來,還我鞋子來!”但各人心有旁騖,誰也沒有理他。哈赤大惱,伸手往那書生背心扭去,喝道:“還我鞋子不還?”那書生身子一側,讓了開去,笑道:“大和尚,鞋子燒焦啦?”哈赤足下無鞋,甚是狼狽,奔到酒席上去撿起,但一對鞋子酒水淋漓,裏裏外外都是油膩,怎能再穿?可是不穿又不成,隻得勉強套在腳上,轉頭去找那書生的晦氣時,卻已尋不到他蹤影。


    但見上官鐵生和桑飛虹又已鬥在一起。哈赤轉了幾個圈子,不見書生,隻得回去坐入太師椅中,喃喃道:“直娘賊,今日也真晦氣,撞見一對無常鬼,又遇上個秀才鬼。”他千賊萬賊的罵了一陣,見上官鐵生和桑飛虹越鬥越快,一時也分不出高下,無聊起來,便住了口,卻覺腳上油膩膩的十分難受,忍不住又罵了出來。


    突然間隻聽得眾人哈哈大笑,哈赤瞪目而視,不見有何可笑之處,卻見眾人的目光一齊望著自己,哈赤摸了摸臉,低頭瞧瞧身上衣服,除一雙鞋子之外,並沒什麽特異,怒道:“笑什麽?有什麽好笑?”眾人卻笑得更加厲害了。哈赤心道:“好吧,龜兒子,你們笑你們的,老子可不來理會。”一本正經的坐在椅中,豈知大廳中笑聲越來越響。桑飛虹雖在惡鬥,偶一回頭,也忍不住抿嘴嫣然。


    哈赤目瞪口呆,心慌意亂,實不知眾人笑些什麽,東張西望,情狀更加滑稽。桑飛虹終於耐不得了,笑道:“大和尚,你背後是什麽啊?”哈赤急躍離椅,回過頭來,隻見那書生穩穩的坐在他椅背之上,指手劃腳,做著啞劇,逗引眾人發笑。原來他在椅背上已坐了甚久,默不作聲的做出各種怪模怪樣。


    哈赤怒喝:“秀才鬼,你幹麽作弄我?”那書生聳聳肩做個手勢,意謂:“我沒作弄你啊。”哈赤喝問:“那你幹麽坐在這裏?”那書生指指茶幾上的八隻玉龍杯,做個取而藏之懷內的手勢,意思說:“我想取這玉龍杯。”哈赤又道:“你要爭奪禦杯?”


    那書生點了點頭。哈赤道:“這裏還有空著的座位,幹麽不坐?”那書生指指廳上的群豪,左手連搖,右手握拳虛擊己頭,跟著縮肩抱頭,作極度害怕狀。眾人轟笑聲中,哈赤道:“你怕人打,不敢坐,又為什麽坐在我椅背上?”那書生虛踢一腳,雙手虛擊拍掌,身子滑下,坐入椅中,意思說:“我將你一腳踢開,占了你的椅子。”他一滑下,登時笑聲哄堂。


    福康安、安提督等見這場比武鬧得怪態百出,與原意大相逕庭,都感不快,但見這書生刁鑽古怪,哈赤和尚偏又忠厚老實,兩人竟似事先串通了來演一出雙簧戲一般,也禁不住微笑。這時那對雙生孩兒已由王劍英、王劍傑兄弟護送到了後院,倘若尚在大廳,孩子們喜歡熱鬧,更要哈哈大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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