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斐一見到他從棍中抽出輕盾,登時醒悟,自罵愚不可及:“他在金棍中暗藏機關,這等明白的事,先前如何猜想不透?他這銀針自然也是裝在金棍之中,激鬥時隻須一按棍上機括,銀針激射而出,誰能躲閃得了?人人隻道發射暗器定須伸臂揚手,他卻隻須在棍上一捏,銀針射出,自是神不知鬼不覺了。”


    想明此節,精神一振,忌敵之心盡去,但見鳳天南邊打邊退,漸漸退向一列八張太師椅之前。猛聽得柯子容大聲慘叫,鳳天南縱聲長笑。柯子容倒退數步,手按胯下,慢慢蹲下身去,再也站不起來。鳳天南卻笑吟吟的坐入太師椅中。


    兩名衛士上前去,扶起柯子容,隻見他咬緊牙關,伸手從胯下拔出一枚銀針,針上染滿鮮血。銀針雖細,因是打中下陰要穴,受傷不輕。他已不能行走,在兩名衛士攙扶下踉蹌而退。


    湯沛忽然鼻中一哼,冷笑道:“暗箭傷人,非為好漢!”鳳天南轉過頭去,說道:“湯大俠可是說我麽?”湯沛道:“我說的是暗箭傷人,非為好漢。大丈夫光明磊落,何以要幹這等勾當?”鳳天南霍地站起喝道:“咱們講明了是比劃暗器,暗器暗器,難道還有明的麽?”


    湯沛道:“鳳老師要跟我比劃比劃,是不是?”鳳天南道:“湯大俠名震天下,小人豈敢冒犯?這姓柯的想是湯大俠的至交好友了?”湯沛沉著臉道:“不錯,蘭州柯家跟在下有點兒交情。”鳳天南道:“既是如此,小人舍命陪君子,湯大俠劃下道兒來吧!”兩人越說越僵,眼見便要動手。


    胡斐心道:“這湯沛雖然交結官府,卻還有是非善惡之分。”


    安提督走了過來,笑道:“湯大俠是比試的公證,今日是不能大顯身手的。過幾日小弟作東,那時請湯大俠露一手,讓大夥兒開開眼界。”湯沛笑道:“那先多謝提督大人賞酒了。”轉頭向鳳天南橫了一眼,提起自己的太師椅往地下一蹬,再提起來移在一旁,和鳳天南遠離數尺,這才坐下,似不屑與他靠近。


    這一移椅,隻見青磚上露出了四個深深的椅腳腳印,廳上燭光明亮如同白晝,站得較近的都瞧得清清楚楚,這一手功夫看似不難,其實是蘊蓄著數十年修為的內力。霎時之間,廳上采聲雷動。站在後麵的人沒瞧見,急忙查問,等得問明白了,又擠上前來觀看。


    鳳天南冷笑道:“湯大俠這手功夫帥極了!在下再練二十年也練不成。可是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在真正武學高手看來,那也平平無奇。”湯沛笑道:“鳳老師說得半點也不錯,在武學高手瞧來,當真一文錢也不值。不過隻要能勝得過鳳老師,我也心滿意足了。”


    安提督笑道:“你們兩位盡鬥什麽口?天快亮啦!七隻玉龍杯,六隻已有了主兒。咱們今晚定了玉龍杯的名分,明晚再來爭金鳳杯和銀鯉杯。還有那一位英雄,要上來跟鳳老師比劃?”他提起嗓子連叫三遍,大廳上靜悄悄地沒人答腔。


    安提督向鳳天南道:“恭喜鳳老師,這隻玉龍杯歸了你啦!”


    第十九回


    相見歡


    忽聽得一人叫道:“且慢,我來鬥一鬥鳳天南。”隻見一個形貌委瑣的黃胡子中年人空手躍出,唱名的武官唱道:“西嶽華拳門掌門人程靈胡程老師!”


    鳳天南站起身來,雙手橫持金棍,說道:“程老師使什麽兵刃?”


    胡斐森然道:“那難說得很。”突然猱身直上,欺到端坐在太師椅中的田歸農身前,左手食中兩根手指“雙龍搶珠”,戳向田歸農雙目。


    這一著人人都大出意料之外。田歸農雖大吃一驚,應變仍是奇速,揮出長劍,擋在麵前。胡斐抽出單刀,展開胡家刀法,頃刻間連砍三十六刀,田歸農奮力抵擋,隻聽得當當當當連響,他劍招也頗為迅捷,架開來刀,便想去抽腰間寶刀來削斷對方兵刃。


    胡斐刀交左手,使開左手刀法,招招奇變橫生,盡從對方意想不到的方位砍削出去。田歸農緩不出手來去拔寶刀,心下暗驚,饒是他身經百戰,這門左手刀法也隻聽父親說過,未曾在對戰之時臨敵,當下打醒十二分精神迎戰。胡斐右手戳、挖、點、刺,盡是攻擊對手左眼,田歸農不住倒退,嚓的一聲,左肩中刀。胡斐攻他左眼,目的便是令他左邊露出空隙,這一刀砍中他左肩,單刀拖回時故意放緩。田歸農一喜,忙伸左手入長衣之下,拔出天龍寶刀,向胡斐單刀削來。


    胡斐等待的正是這一削,單刀凝立,右手疾如電閃,已搭上他左臂,順手一勒,碰到他握住寶刀的手指,展開小擒拿手中的“九曲折骨法”,一扭一扳,喀喇一聲響,田歸農左肩中刀後失了勁力,給他迅速絞扭,無力拗脫,五根手指中登時斷了三根,天龍寶刀已給胡斐夾手奪去。胡斐乘著他痛得尖聲大叫之際,左掌重重擊出,正中對方胸口,田歸農仰天後翻,口噴鮮血。


    廳上群雄多半忿恨田歸農氣盛,見他敗得如此狼狽,四周采聲大起。胡斐乘勢轉身,青光閃處,手中天龍寶刀砍向鳳天南手中的金棍。


    刀是寶刀,招是快招,隻聽得嚓嚓嚓三聲輕響,跟著當啷啷兩聲,鳳天南的鍍金鋼棍中間斷下兩截,掉在地下。胡斐在瞬息之間連砍三刀,鳳天南未及變招,手中兵刃已變成四段,雙手各握著短短的一截金棍,鞭不像鞭,筆不像筆,尷尬異常。


    鳳天南驚惶之下,急忙向旁躍開三步。便在此時,站在廳門口的汪鐵鶚朗聲說道:“九家半總掌門到。”


    胡斐心頭一凜,抬頭向廳門看去,登時驚得呆了。隻見門中進來一個妙齡尼姑,緇衣芒鞋,手執雲帚,正是袁紫衣。隻是她頭上已無一根青絲,腦門處戒疤鮮明。胡斐雙眼一花,還怕是看錯了人,迎上一步,看得清清楚楚,鳳眼櫻唇,卻不是袁紫衣是誰?


    霎時間胡斐隻覺天旋地轉,心中亂成一片,說道:“你……你是袁……”袁紫衣雙手合什,黯然道:“小尼圓性。”


    胡斐兀自沒會過意來,突然間背心“懸樞穴”“命門穴”兩處穴道疼痛入骨,腳步一晃,摔倒在地。袁紫衣怒喝:“住手!”急忙搶上,攔在胡斐身後。


    自胡斐奪刀斷棍、九家半總掌門現身,以至胡斐受傷倒地,隻頃刻之間的事。廳上眾人盡皆錯愕之際,已奇變橫生。


    程靈素見胡斐受傷,心下大急,急忙搶出。袁紫衣俯身正要扶起胡斐,見程靈素縱到,當即縮手,低聲道:“快扶他到旁邊!”右手雲帚在身後一揮,似是擋架什麽暗器,護在胡程二人身後。


    程靈素半扶半抱的攜著胡斐,快步走回席位,淚眼盈盈,說道:“大哥,你怎樣了?”胡斐苦笑道:“背上中了暗器,是懸樞和命門。”程靈素忙捋起他長袍和裏衣,見他懸樞和命門兩穴上果然各有一個小孔,鮮血滲出,暗器已深入肌骨。


    袁紫衣道:“那是鍍銀的鐵針,沒毒,你放心。”舉起雲帚,先從帚絲叢中拔出一枚銀針,然後將雲帚之端抵在胡斐懸樞穴上,輕輕向外一拉,起了一枚銀針出來,跟著又起出了他命門穴中的銀針。原來雲帚絲叢之中裝著一塊極大磁鐵。


    胡斐道:“袁姑娘……你……你……”袁紫衣低聲道:“我一直瞞著你,是我不好。請你別見怪!”頓了一頓,又道:“我自幼出家,法名叫做‘圓性’。我說‘姓袁’,一則是我娘的姓,二則是將‘圓性’兩字顛倒過來。‘紫衣’,那便是緇衣芒鞋的‘緇衣’!”


    胡斐怔怔的望著她,欲待不信此事,但眼前的袁紫衣明明是個妙尼,隔了半晌,才道:“你……你為什麽要騙我?”


    圓性低垂了頭,雙眼瞧著地下,輕輕的道:“我奉師父之命,從回疆到中原來,單身一個尼姑,長途投宿打尖甚是不便,因此改作俗家打扮。我頭上裝的是假發,飲食不沾葷腥,想是你沒瞧出來。”胡斐不知說什麽好,終於輕輕歎了口氣。


    安提督朗聲說道:“還有那一位來跟五虎門鳳老師比試?”胡斐這時心神恍惚,黯然魂銷,對安提督的話竟聽而不聞。安提督連問了三遍,見無人上前跟鳳天南挑戰,向福康安道:“回大帥:這七隻玉龍禦杯,便賞給七位老師?”福康安道:“很好,很好!”


    其時天已黎明,窗格中射進朦朧微光,經過一夜劇爭,七隻玉龍杯的歸屬才算定局。廳上群豪紛紛議論:“紅花會搶去的那隻玉龍杯,不知誰有本事去奪了來?”“任他本領再強,也不能跟紅花會鬥啊。”“紅花會陳總舵主武功絕頂,還有無塵道人、趙半山、文泰來、常氏兄弟,那一個不是響當當的腳色?誰想去奪杯,那不是老壽星上吊,嫌命長麽?”


    又有人瞧著圓性竊竊私議:“怎麽這個俏尼姑竟是九家半總掌門?真是邪門。”


    “是那九家半?怎麽還有半個掌門人的?”“她如當真武功高強,怎地又不去奪一隻玉龍杯?”“嘿,人家鳳老師的銀針,她惹得起麽?他手中金棍給砍成了四段,還能施放銀針,敗中取勝,了不起。”另一個不服氣,說道:“那也不見得!華拳門那黃胡子聽到九家半總掌門進來,吃了一驚,這才中了暗器。否則的話,鳳天南一定不是他對手。你瞧他打敗田歸農,身手何等了得!華拳門這等厲害!”


    這時兩名侍衛聽了湯沛吩咐,已扶起田歸農,坐入一張太師椅中。田歸農胸前鮮血淋漓,甚是狼狽。


    安提督走到長幾之旁,捧起了托盤,往中間一站,朗聲說道:“萬歲爺恩典,欽賜玉龍禦杯,著少林派掌門人大智禪師、武當派掌門人無青子道長、三才劍掌門人湯沛、黑龍門掌門人海蘭弼……嗯,是華拳門掌門人程老師呢,還是天龍門……”說到這裏,俯首到湯沛耳邊請問。湯沛道:“是田歸農!”安提督點點頭,道:“公證人說,是天龍門掌門人田歸農……”又低聲向石先生問道:“石老師,貴門派和大名怎麽稱呼?”石先生微微一笑,說道:“草字萬嗔,至於門派嘛,就叫作藥王門吧。”安提督續道:“……藥王門掌門人石萬嗔、五虎門掌門人鳳天南收執。謝恩!”


    聽到“謝恩”兩字,福康安等官員一齊站起。武林群豪中有些懂禮數的便站了起來,有些卻坐著不動,直到眾衛士喝道:“都站起來!”這才紛紛起立。大智禪師和無青子各以僧道門中規矩行禮。湯沛、海蘭弼等跪下磕頭。


    群豪中有人叫道:“田歸農也算贏家嗎?”但安提督不予理睬,待各人跪拜已畢,笑道:“恭喜,恭喜!”將托盤遞了過去。


    大智禪師等七人每人伸手取了一隻玉龍杯。


    突然之間,七人手上猶似碰到了燒得通紅的烙鐵,實在拿捏不住,一齊鬆手。乒乒乓乓一陣清脆的響聲過去,七隻玉杯同時在青磚地上砸得粉碎。這一下變故,不但七人大驚失色,自福康安以下,無不群情聳動,齊問:“怎樣?怎樣?”頃刻之間,七人握過玉杯的手掌都又焦又腫,炙痛難當,不住的在衣服上拂擦。海蘭弼伸指到口中吮吸止痛,突然間大聲怪叫,舌頭上也劇痛起來。


    胡斐向程靈素望了一眼,微微點頭。他此時方才明白,原來程靈素在擲打柯子容的第二枚和第三枚爆竹之中,裝上了赤蠍粉之類的毒藥,爆竹在七隻玉龍杯上空炸開,毒粉便散在杯上。這個布置意謀深遠,絲毫不露痕跡,此刻才見功效。


    程靈素吞煙吐霧,不住的吸著旱煙管,吸了一筒,又裝一筒,半點也沒得意之色。她左掌中暗藏藥丸,遞了兩顆給胡斐,兩顆給圓性,低聲道:“吞下!”兩人知她必有深意,依言服了。


    這時人人的目光都瞧著那七人和地下玉杯的碎片,驚愕之下,大廳上寂靜無聲。


    圓性忽地走到廳心,雲帚指著湯沛,朗聲說道:“湯沛,這是皇上禦賜的玉杯,你如此膽大妄為,竟敢暗施詭計,盡數砸碎。你心存不軌,和紅花會暗中勾結,要搗亂福大帥的天下掌門人大會。你這般大逆不道,目無君上,天下英雄都容你不得!”


    她一字一句,說得清脆響朗。一番話辭意嚴峻,頭頭是道,又說他跟紅花會暗中勾結。眾人正茫無頭緒,忽聽她斬釘截鐵的說了出來,正所謂先入為主,無不以為實是湯沛所為。福康安心中怒極,手一揮,王劍英、周鐵鷦等高手衛士都圍到了湯沛身旁。饒是湯沛一生經曆過不少大風大浪,此刻也臉色慘白,既驚且怒,身子發顫,喝道:“小妖尼,你血口噴人,胡說八道!你……你不想活了?”


    圓性冷笑道:“我是胡說八道之人麽?”她向著王劍英說道:“八卦門的掌門人王老師。”轉頭向周鐵鷦道:“鷹爪雁行門的掌門人周老師,你們都認得我是誰。這九家半的總掌門我是不當的了。可是我是胡說八道之人呢,還是有擔當、有身分之人?請你們兩位且說一句。”


    王劍英和周鐵鷦自圓性一進大廳,心中便惴惴不安,深恐她將奪得自己掌門之位的真情抖露出來。他二人是福康安身前最有臉麵的衛士首領,又是北京城中武師的頂兒尖兒人物,倘若眾人知悉他二人連掌門之位也讓人奪了去,今後怎生做人?這時聽得圓性稱呼自己為本門掌門人,又說“這九家半的總掌門我是不當的了”,那顯是點明,給她奪去的掌門之位重行歸還原主,當真是如同臨刑的斬犯遇到皇恩大赦一般,心中如何不喜?圓性這麽相詢,又怎敢不順著她意思回答?何況他二人聽了她這番斥責湯沛的言語之後,原也疑心八成是湯沛暗中搗鬼,否則好端端地七隻玉杯,怎會陡然間一齊摔下跌碎。


    王劍英當即恭恭敬敬的說道:“您武藝超群,在下甚為敬服,為人又寬宏大量,實是當世武林中的傑出人才。”周鐵鷦日前給她打敗,心下雖十分記恨,但確實怕她當眾抖露醜事,也道:“在下相信您言而有信,顧全大體,尊重武林同道的顏麵,若非萬不得已,決不揭露成名人物的陰私。”他這幾句話其實說的都是自己之事,求她顧住自己麵子,但在旁人聽來,自然都以為句句說的是湯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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