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沛大聲道:“福大帥,他父女倆設下圈套,陷害於我。”鳳天南怒道:“我為什麽要害你?”湯沛道:“隻因我逼死了你妻子。”鳳天南冷笑道:“你逼死的那個女子,誰說是我妻子?鳳某到了手便丟,這種女子……”說到這裏,忽見圓性冷森森的目光凝視著自己,不禁打個寒戰,當即住口。


    圓性冷冷的道:“鳳老爺,你在廣東佛山鎮上,逼得我娘走投無路,逃到江西南昌這位湯大俠府上,給他橫施強暴,終於懸梁自盡。我娘的一條性命,是你們兩個合力害死的,是不是?”


    鳳天南囁嚅道:“我們身處江湖之人,身上有幾條人命,誰都免不了……”突然間圓性“啊”的一聲痛呼,彎下身去,她立即轉身,揮出雲帚,向身後的湯沛拂去。湯沛從身邊抽出青鋼劍,揮劍還刺。圓性腳下踉蹌,退了幾步。胡斐忙搶上一步,問道:“怎麽?”圓性道:“我背心中了暗器!”


    胡斐大怒,揮動天龍寶刀,一刀向湯沛砍去。湯沛知他刀利,不敢招架,閃身避開。兩人一交上手,出的全是狠辣招數。程靈素搶上扶開圓性,用她雲帚上的磁石起出她背上所中銀針。程靈素在旁早瞧得仔細,叫道:“大哥,無影銀針是湯沛腳尖上放的。留心他腳尖!”原來這無影銀針,正是湯沛裝在靴中的巧妙暗器。


    胡斐左手刀著著進擊,提防湯沛腳下發射銀針。湯沛功力較胡斐為深,但胡斐刀法精奇,手中的寶刀又無堅不摧,湯沛也甚為忌憚。再鬥數合,湯沛見福府衛士慢慢圍將上來,雙腳足跟在地下連登數下,十餘枚銀針接連射出,胡斐右躍閃開,隻聽得“啊唷”連聲,已有七八名衛士給銀針射中。


    湯沛轉身衝向窗口,一劍“野馬回頭”向後斬出,阻擋敵人攻來。胡斐揮刀上削,當的一聲,青鋼劍斷為兩截。胡斐背上傷處刺痛,但想舍命也要給圓性報此大仇,奮力揮掌拍出,重重一拳擊在湯沛背心。湯沛身子一晃,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他知這一下受傷不輕,不敢停留,乘著胡斐一拍的外推之勢,破窗逃出。隻聽得“啊喲!”“哎唷!”砰砰砰數響,屋頂跌下三名衛士,都是企圖阻攔湯沛而遭他擊落。周鐵鷦、曾鐵鷗躍上屋頂追趕,曙光初露中已不見湯沛去向。兩人追了數條街道,忌憚湯沛了得,不敢遠追,廢然而回。


    先前胡斐背上中針,略一定神之後,已知那銀針決非鳳天南所發,當時他刀斷金棍,正麵對著鳳天南,圓性進來時他心神恍惚,背心便中銀針,那定是在他身後之人偷襲。他見湯沛初時和鳳天南爭吵,說他“暗箭傷人,不是好漢”,始終沒疑心到湯沛身上,料想若不是海蘭弼所為,便是那個委委瑣瑣的武當掌門無青子作了手腳,那料得到湯鳳二人先前假意爭吵,其實是故意布下疑陣,掩人耳目。


    原來鳳天南當年在佛山鎮稱霸之時,結交官府,又廣交各路土霸雄豪,與湯沛也向有交情,平時頗有交往。鳳天南曾在湯沛家中住過幾天,無意中聽到兩個仆人談到廣東佛山的風土人情,不由得關心,賞了那兩仆十幾兩銀子,細問情由,竟探聽到了銀姑之事。鳳天南對銀姑猶如過眼雲煙,自不將這事放在心上,一笑了之,也不跟湯沛提起。


    後來發生鍾阿四一事,鳳天南遭胡斐苦苦追逼,不得已毀家北逃,在義堂鎮以大宅田地贈送胡斐,到了北京後又使了不少銀子,請了周鐵鷦出麵,隻想化解仇怨,但胡斐不肯罷休。鳳天南心想,此人不除,自己這一生寢食難安,便去跟湯沛商量,如湯沛能設法除了胡斐,他回到佛山重整基業,每年送他一萬兩銀子,且隱隱約約提到銀姑之事,暗示湯沛若不相助,說不得要將此事抖露出來。


    湯沛交結朋友,花費極大。他為了博仁義之名,又不能像鳳天南這般開賭場、霸碼頭,公然的巧取豪奪,聽鳳天南答應每年相送一萬兩銀子,自不免心動,再加上顧忌銀姑之事敗露,於是答允相助。


    湯沛甚工心計,靴底之中,裝有極為精巧的銀針暗器,他行路足跟並不著地,足跟若在地下一碰,足尖上便有銀針射出,當真是無影無蹤,人所難測。他想既然相助鳳天南,索性大助一番,讓他捧一隻玉龍杯回到佛山,聲威大振之下,每年的酬金自也不止是一萬兩銀子了。鳳天南在會中連敗高手,全是湯沛暗放銀針。銀針既細,他踏足發針之技又巧妙異常,雖眾目睽睽,竟沒一人發覺。


    不料變生不測,平空闖了一個小尼姑進來,一番言語,將湯沛緊緊的纏在網裏,竟絲毫抗辯不得。他危急之中,突然發覺這尼姑是鳳天南的女兒,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將這事說出來。他想逼死弱女、比武作弊事小,勾結紅花會、圖謀叛變的罪名卻極大,兩害相權取其輕,當下便向鳳天南父女反擊,並乘著圓性轉身對鳳天南說話時,發針向她背心偷襲。


    鳳天南見眾衛士與胡斐都專注於擒拿湯沛,圓性又身中銀針,此時不走,更待何時?一轉身便欲溜出,卻見一人縱身而上,張開一隻鋼杓,攔在麵前,正是柯子容。隻聽他大聲喝道:“鳳天南,湯沛暗發銀針傷我,算是你贏了我嗎?”


    鳳天南更不打話,將雙手所持的兩根斷棍同時擲出,一擊柯子容麵門,一擊他手中鋼杓。這兩根斷棍是他鍍金鋼棍的一截,適才為胡斐以寶刀斬斷,雖隻尺許來長,但棍身厚實,沉重異常,他用力擲出,勢道淩厲。柯子容舉箭杓一擋,當的一聲,杓柄早斷,忙低頭急躍,閃避另一斷棍。鳳天南奪路急奔,推開幾名阻在身前的武師和衛士,發足向側門奔去。


    眼見再奔得幾步,鳳天南便可逃出福府,圓性遙遙望見,急叫:“胡大哥……這惡人要逃走了!快殺了他!”胡斐見湯沛逃走,正自沮喪,聽得圓性叫喚,見鳳天南已奔近側門,自己背上有傷,如發足急趕,未必追他得上,緊急中不及多思,吸一口氣,右臂運力,將天龍寶刀奮力擲出,呼呼風響,一道白光星馳電掣般向鳳天南後心飛去。鳳天南隻顧逃生,聽得腦後風聲勁急,忙向前竄出,嗤的一聲,天龍刀正中其背,刀刃鋒銳無倫,將他一條右臂連著半片胸背一齊削了下來。


    眾人驚呼聲中,隻見鳳天南俯身在地,不住顫抖,背心鮮血狂湧,連肺葉也翻了出來,眼見是不活了。


    胡斐這些日來一直想的就是要手刃鳳天南,為佛山鎮上鍾阿四一家報仇。此刻見到他終於遭到報應,死得慘不堪言,心中驀地感到一陣淒涼:“鍾阿四全家早就都給這惡霸殺了,我此刻雖殺了這大惡人,鍾小二他們也活不轉了。我為鍾家報了大仇,他們也未必知道,我這般殺人,到底該是不該?”隻聽得背後圓性的聲音說道:“胡大哥,多謝你為我娘報了大仇!”


    這時廳上早已亂成一團,眾衛士傳令呼喝,要擒拿叛逆,人人在大帥麵前要顯得忠心為主,奮不顧身。


    福康安心想:“這湯沛必定另有同謀之人,那小尼姑多半也知他信內之言,雖說奸謀由她揭露,卻也不能留下活口,任她宣泄於外。”低聲向安提督道:“關上了大門,誰都不許出去,拿下了逐個兒審問。”胡斐見勢不對,縱身搶到圓性和程靈素身邊,低聲道:“快走!遲了便脫不了身啦!”圓性突然伸指在蔡威脅下一戳,跟著又在他肩頭和背心重穴上連點兩指。蔡威登時跌倒。


    姬曉峰一怔,道:“你……”圓性道:“胡大哥,是此人泄露機密,暗中將福康安的兩個兒子送了回去。”胡斐“啊”的一聲,怒道:“此人如此可惡!”伸足在蔡威背心上重重踢了一腳,這一腳雖不取了他性命,但蔡威自此筋脈大損,已與廢人無異。胡斐俯身在他耳邊問道:“你有沒說那兩個孩子是我搶來的?福大帥剛才怎麽不派人拿我?”蔡威怕他再下毒手傷害自己,隻得實說:“我叫人把孩子送交福府,說是少林派送去的!”胡斐料想他不敢自承華拳門,推在少林派頭上,一時倒無可查究。混亂之中,他二人對付蔡威,旁人也未知覺。


    胡斐對姬曉峰道:“姬兄快走。一切多謝。華拳門掌門人便請你當了。”姬曉峰見情勢不對,拱了拱手,搶步出門。胡斐以華拳門掌門人身份,空手奪了田歸農手中寶刀,飛刀殺了鳳天南,又擊傷湯沛,令華拳門在武林中聲譽鵲起,實則算得上已為華拳門奪得一隻、甚至兩隻玉龍杯了。姬曉峰心下暗暗感激。隻聽安提督叫道:“大家各歸原座,不可嘈吵!”


    程靈素裝了一筒煙,狂噴了幾口,跟著又走到廳左廳右,一麵噴煙,一麵掂起了腳在人叢中東張西望。忽然有人叫道:“啊喲,肚子好痛!”叫聲甫歇,四周都有人叫了起來:“啊喲,啊喲!肚痛,肚痛。”程靈素回到胡斐和圓性身邊,使個眼色,彎了腰大叫:“啊唷,肚子好痛,好痛,中了毒啦!”


    那自稱“毒手藥王”的石萬嗔肚中也劇烈疼痛,忙取出一束藥草,打火點燃了。他點燃藥草,原是意欲解毒,程靈素早料到了此著,躲在人叢中叫道:“毒手藥王放毒,毒手藥王放毒!”胡斐跟著叫道:“快,快製住他,毒手藥王要毒死福大帥。”一片混亂之中,眾人那裏還能分辨到底毒從何來,心中震於“毒手藥王”的威名,認定他一出手便是下毒,何況自己肚中正痛不可當,眼見他手中藥草已經點燃,燒出白煙,料想這煙自然劇毒無比,中者立斃,誰也不敢走近製止。隻聽颼颼颼響聲不絕,四麵八方的暗器都向石萬嗔射了過去。


    那石萬嗔的武功也真了得,雖在霎時之間成為眾矢之的,竟臨危不亂,一矮身,掀翻一張方桌,橫過來擋在身前,隻聽劈劈啪啪,猶似下了一層密密的冰雹,數十枚暗器盡數打上桌麵。他大聲叫道:“有人在茶酒之中下了毒藥,與我何幹?”此番前來赴會的江湖豪客之中,原有許多人想到福康安召集天下掌門人聚會,隻怕暗中安排下陰謀毒計,要將武林中好手一網打盡。須知“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曆來人主大臣,若不能網羅文武才士以為己用,便欲加之斧鉞而誅滅,以免為患民間,煽動天下,自來便是如此。這時聽到石萬嗔大叫:“有人在茶酒之中下了毒藥。”個個心驚肉跳,至於福康安自己和眾衛士其實也肚中疼痛,旁人自然不知。


    片刻間廳上更加大亂,許多人低聲互相招呼:“快走,快走,福大帥要毒死咱們!”“要命的快逃!”“快回寓所去服解毒藥物。”


    程靈素自福康安的二子在大廳上現身,她便在思索何人泄漏了秘密,又尋思如何和胡斐逃離險地,待見袁紫衣點倒蔡威,聲稱是他通風報訊,當即在煙管中裝了藥物,噴出毒煙,大廳上人人吸進,無一幸免。她來到福府之前,早就攜帶了毒煙藥物,以作脫身之用。這毒煙不是致命之物,但吸進者少不免頭疼腹痛,痛上大半個時辰方罷。石萬嗔在會中現身,非她事前所知,但這一湊合,她的巧計更易見效,不但眾衛士疑心石萬嗔下毒,更使群豪以為福康安有意暗害,紛紛奪門而走。


    胡斐料知馬春花經此變故,已難痊可,隻想殺了福康安為馬春花報仇,但這時王劍英、周鐵鷦等早已保護福康安退入後堂。福康安傳下號令,緊閉府門,誰都不許出去,一麵急召太醫,服食解毒藥物。


    群豪見府中衛士要關閉府門,更加相信福康安存心加害,此時麵臨生死關頭,也顧不得背負一個“犯上作亂”的罪名,當即蜂擁而出。眾衛士舉兵刃攔阻,群豪便即還手衝門。自大廳以至府門須經三道門戶,每一道門邊都乒乒乓乓的鬥得甚為激烈。這次大會聚集了武林各家各派的高手,雖真正第一流的清高之士並不赴會,但到來的卻也均非尋常,眾人齊心外衝,眾衛士如何阻攔得住?


    安提督按住了肚子,向大智禪師、無青子等一幹高手說道:“奸人搗亂會場,各位但請安坐勿動。福大帥愛才下士,求賢若渴,對各位極是禮敬。各位千萬不可起疑。”程靈素縱聲大叫:“毒死福大帥的凶手,你們怎地不捉?”眾衛士大驚,都問:“福大帥給毒死了嗎?”程靈素一扯圓性和胡斐的衣袖,低聲道:“快走!”三人衝向廳門。


    出門之際,胡斐和圓性不自禁都回過頭來,向屍橫就地、給人踐踏了一陣的鳳天南看去。胡斐心想:“你一生作惡,今日終遭此報。”圓性的心情卻亂得多:“你害得我可憐的媽媽好苦。可是你……你終究是我親生的爹爹。”


    胡斐見那柄鋒利的天龍寶刀上染滿了鮮血,拋在鳳天南的屍身之旁,便想去俯身拾起,一瞥眼見圓性神色淒苦,便不忍過去拾刀。


    三人奔出大門,幾名衛士上來攔阻。圓性揮軟鞭卷倒一人,胡斐左掌拍在一人肩頭,掌力一吐,將那衛士震出數丈,跟著右腳反踢,又踢飛了一名衛士。


    此刻天已大明,府門外援兵陸續趕到。三人避入了一條小胡同中。胡斐道:“馬姑娘失了愛子,不知如何?”圓性道:“那姓蔡的老頭派人將馬姑娘和兩個孩兒送去給福康安,我途中攔截,一人難以分身,隻救了馬姑娘出來。”胡斐道:“那好極了。多謝你啦!”


    圓性道:“我將馬姑娘安置在城西郊外一座破廟裏,往返轉折,因此到得遲了。”


    胡斐沉吟道:“蔡威這賊不知如何得悉馬姑娘的真相,難道我們露了破綻麽?”程靈素道:“定是他偷偷去查問馬姑娘。馬姑娘昏昏沉沉之中,便說了出來。”


    胡斐道:“必是如此。”圓性道:“若不是程家妹子施這巧計,隻怕你我難以平安出此府門。”胡斐點了點頭道:“咱們今日搞散福康安的大會,教他圖謀成空,隻可惜讓湯沛逃了。”轉頭對圓性道:“這惡賊已身敗名裂,袁姑娘……你的大仇已報了一半,咱們合力找他,終不成他能逃到天邊。”


    圓性黯然不語,心想我是出家人,現下身分已顯,豈能再長時跟你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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