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斐雙手抱了兩個孩子,伴同陳家洛走進廟去。隻見一間陰森森的小房之中,一燈如豆,油已點幹,燈火欲熄未熄。馬春花躺在炕上,氣息未斷。


    兩個孩子撲向榻上,大叫:“媽媽,媽媽!”馬春花睜開眼來,見是愛子,陡然間精神一振,也不知那裏來的力氣,將兩個孩子緊緊摟在懷裏,叫道:“孩子,孩子,媽想得你們好苦!”三個人相擁良久,她轉眼見到胡斐,對兩個孩子道:“以後你們跟著胡叔叔,好好聽他的說話……你們……拜了他作義……義……”


    胡斐知她心意,說道:“好,我收了他們作義兒,馬姑娘,你放心吧!”馬春花臉露微笑,道:“快……快磕頭,我好……好放心……”兩個孩子跪在胡斐麵前,磕下頭去。


    胡斐讓他們磕了四個頭,伸手抱起兩人,低聲道:“馬姑娘,你還有什麽吩咐麽?”馬春花道:“我死了之後,求你……求你將我葬……葬在我丈夫徐……師哥的墳旁……他很可憐……從小便喜歡我……可是我不喜歡……不喜歡他。”


    胡斐突然之間,想起了那日石屋拒敵、商寶震在屋外林中擊死徐錚的情景來,心中又是一酸,說道:“好,我一定辦到。”沒料到她臨死之際竟會記得丈夫,傷心之中倒也微微有些歡喜,他深恨福康安,聽馬春花記得丈夫,不記得那個沒良心的情郎,那是再好不過,那知馬春花幽幽歎了口氣,輕輕的道:“福公子,我再也見不到你了!”陳家洛進房後一直站在門邊暗處,馬春花沒瞧見他。胡斐搖了搖頭,抱著兩個孩兒悄悄出房。陳家洛緩步走到她床前。


    胡斐跨到院子中時,忽聽得馬春花“啊”的一聲叫。這聲叫喚之中充滿了幸福、喜悅、深厚無比的愛戀。


    她終於見到了她的“心上人”……胡斐惘然走出廟門,忽聽得笛聲幽然響起,是金笛秀才餘魚同在樹下橫笛而吹。胡斐心頭一震,在很久以前,在山東商家堡,依稀曾聽人這樣纏綿溫柔的吹過。


    這纏綿溫柔的樂曲,當年在福康安的洞簫中吹出來,挑動了馬春花的情懷,終於釀成了這一場冤孽。


    金笛秀才的笛子聲中,似乎在說一個美麗的愛情故事,卻也在抒寫這場情愛之中所包含的苦澀、傷心和不幸。廟門外每個人都怔怔地沉默無言,想到了自己一生之中甜蜜的淒涼的往事。胡斐想到了那個騎在白馬上的紫衫姑娘,恨不得撲在地上大哭一場。即使是豪氣逼人的無塵道長,也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那個美麗而又狠心的官家小姐,騙得他斬斷了自己的一條臂膀……笛聲悠緩地淒涼地響著。


    過了好一會兒,陳家洛從廟門裏慢慢踱了出來。他向胡斐點了點頭。胡斐知道馬春花離開這世界了。她臨死之前見到了心愛的兩個兒子,也見到了“情郎”。胡斐不知道她跟陳家洛說了些什麽,是責備他的無情薄幸呢,還是訴說自己終生不渝的熱情?除了陳家洛之外,這世上是誰也不知道了。


    胡斐拜托常氏雙俠和倪氏昆仲,將馬春花的兩個孩子先行帶到回疆,他料理了馬春花的喪事之後,便去回疆和眾人聚會。


    陳家洛率領群雄,舉手和胡斐、程靈素作別,上馬西去。


    胡斐始終沒跟他們提到圓性。奇怪的是,趙半山、駱冰他們也沒提起。是不是圓性已經會到了他們,要他們永遠別向他提起她的名字?


    第二十回


    恨無常


    忙亂了半晚,胡斐和程靈素到廟後數十丈的小溪中洗了手臉。程靈素從背後包裹中取出燒餅,兩人和著溪中清水吃了。胡斐連番劇鬥,又兼大喜大悲,這時隻覺手酸腳軟,神困力倦,躺在溪畔休息了大半個時辰,這才精力稍複,又回去藥王廟。


    兩人回進僧舍,輕輕推開房門,隻見馬春花死在床上,臉含微笑,神情甚是愉悅。


    胡斐垂淚道:“她要我將她葬在丈夫墓旁。眼下風聲緊急,到處追拿你我二人。這當兒又那裏找棺木去?不如將她火化了,送她骨灰前去安葬。”程靈素道:“是。”


    胡斐彎下腰去,伸手正要將馬春花的屍身抱起,程靈素突然抓住他手臂,叫道:“且慢!”胡斐聽她語音嚴重緊迫,便即縮手,問道:“怎麽?”程靈素尚未回答,胡斐已聽到身後極細微的緩緩呼吸之聲,回過頭來,隻見板門之後赫然躲著兩人,卻是程靈素的大師兄慕容景嶽和三師姊薛鵲。


    便在此時,程靈素左手揚動,一股紫褐色的粉末飛出,打向馬春花所躺的床板底下。胡斐心念一動:“床板底下,一定藏著極厲害的敵人。”


    但見薛鵲伸手推開房門,正要縱身出來,胡斐行動快極,右手彎處,抱住了程靈素的纖腰,倒縱出門,竄入房外的廳中,經過房門時飛起一腿,踢在門板之上。那門板砰的一聲向後猛撞,將慕容景嶽和薛鵲二人夾在門板和牆壁之間。慕容景嶽倒也罷了,薛鵲高高的一個駝背給磚牆擠得痛極,忍不住高聲大叫。


    胡斐和程靈素剛在門口站定,隻見床底下紫霧彌漫,那股紫蠍粉已讓人用掌力震了出來,跟著人影閃動,一人長身竄出門外。嗆啷啷、嗆啷啷一陣急響,那人提起手中虎撐,當頭往胡斐頭頂砸下。


    胡斐一瞥之下,已看清那人麵目,正是自稱“毒手藥王”的石萬嗔。


    程靈素叫道:“別碰他身子兵刃!”胡斐對這人早具戒心,知他周身是毒,沾上了一絲半忽便後患無窮,向左滑開三步,避開石萬嗔的虎撐,唰的一聲,單刀出手,一招“諫果回甘”,回頭反擊。這一招回刀砍得快極,石萬嗔不及躲閃,危急中虎撐挺舉,硬架這一刀,當的一聲大響,兩人各向後躍開。石萬嗔虎撐中的鐵珠隻震得嗆啷啷、嗆啷啷的亂響。


    這時慕容景嶽和薛鵲已自房中出來,站在石萬嗔身後。石萬嗔和胡斐硬交了這一招,但覺他刀法精奇,膂力強勁,自己右臂震得隱隱酸麻,不再進擊。


    胡斐也暗自稱異:“這人擅於用毒,武功竟也這般了得。我這一招‘諫果回甘’如此出其不意的反劈,他竟接得下來。”


    慕容景嶽道:“程師妹,見了師叔怎不快磕頭?”程靈素站在胡斐身旁,冷冷的道:“咱們那裏鑽出個師叔來啦?沒聽見過。”


    石萬嗔道:“‘毒手神梟’的名字聽見過沒有?你師父難道從來不敢提我嗎?”程靈素道:“‘毒手神梟’?這名字倒聽見過的。我師父說他從前確是有過一個師弟,隻是他濫用毒藥害人,不守門規,早給師祖逐出門牆了。石前輩,那便是你麽?”石萬嗔微微一笑,淡然道:“咱們這一門講究使用毒藥,既然有了這個‘毒’字,又何必假惺惺的硬充好人?姓石的寧可做真小人,不如你師父這般假裝君子。”


    程靈素怒道:“我師父幾時害過一條無辜人命?”石萬嗔道:“你師父害死的人難道少了?他自己自然說他下手毒死之人,個個罪大惡極,死有餘辜,可是在旁人看來,卻也未必如此。至於死者的家人子女,更決不這麽想。”胡斐心中一凜,暗想:“此人這話倒也有幾分道理。”


    程靈素道:“不錯。我師父也深悔一生傷人太多,後來便出家做了和尚,禮佛贖罪。他老人家諄諄告誡我們師兄妹四人,除非萬不得已,決不可輕易傷人。晚輩一生,就從沒害過一條人命。”石萬嗔冷笑道:“我瞧你聰明伶俐,倒是我門的傑出人材。掌門人大會中那幾招,耍得可漂亮啊,連你師叔也險些著了道兒。”


    程靈素淡淡的道:“你自稱是我師叔,冒用我師父‘毒手藥王’的名頭。要是真正的‘毒手藥王’在世,伸手去拿玉龍杯之時,豈能瞧不出杯上已沾了赤蠍粉?我在大廳上噴那‘三蜈五蟆煙’,我師父他老人家怎會懵然不覺?”


    這兩句話隻問得石萬嗔臉頰微赤,難以回答。他少年時和無嗔大師同門學藝,因使毒無節,多傷好人,給師父逐出了門牆。此後數十年中曾和無嗔爭鬥過好幾次。兩人都是使毒的大行家,雙方所使藥物之烈,毒物之奇,可想而知。數次鬥法,石萬嗔每一回均屈居下風,若不是無嗔大師始終念著同門之誼,手下留情,早取了他性命。在最後一次鬥毒之時,石萬嗔終於為“斷腸草”薰瞎了雙目。


    他逃往緬甸野人山中,以銀蛛絲逐步拔去“斷腸草”毒性,雙眼方得複明,雖重見天日,目力卻已大損。玉龍杯上沾了赤蠍粉,旱煙管中噴出來的煙霧顏色稍有不同,這些細微之處,他便無法分辨。何況程靈素栽培成了“萬毒之王”的七心海棠後,赤蠍粉中混上了七心海棠葉子的粉末,三蜈五蟆煙中加入了七心海棠的花蕊,兩種毒藥的異味全失,毒性卻更加厲害。


    石萬嗔在野人山中花了十年功夫,才勉強治愈雙目,回到中原時聽到無嗔大師的死訊,隻道斯人一死,自己便可稱雄天下,那料師兄一個年紀輕輕的關門弟子,竟有如此厲害功夫?那晚程靈素化裝成一個龍鍾幹枯的老太婆,當世擅於用毒的高手,石萬嗔無不知曉,他當真做夢也想不到,這個小老太婆在旁噴幾口煙,便令他栽上個大筋鬥。


    程靈素這兩句話隻問得他啞口無言。慕容景嶽卻道:“師妹,你得罪了師叔,還不磕頭謝罪,當真狂妄大膽。他老人家一怒,立時叫你死無葬身之地。我和薛師妹都已投入了他老人家門下,你乖乖獻出《藥王神篇》,他老人家一喜歡,也收了你這弟子,豈不是好?”


    程靈素心中怒極,暗想這師兄師姊背叛師門,投入本派棄徒門下,那是武林中最令人不齒的“欺師滅祖”大罪,不論那一門那一派都必嚴加懲處。她臉上不動聲色,說道:“原來兩位已改投石前輩門下,那麽小妹不能再稱你們為師兄師姊了。薑師哥呢?他也投入石前輩門下了麽?”慕容景嶽道:“薑師弟不識時務,不聽教誨,已為吾師處死。”


    程靈素心裏一酸,薑鐵山為人梗直,雖行事橫蠻,在她三個師兄姊中卻最為正派,不料竟死於石萬嗔之手,又問:“薛姊姊,小鐵呢?他很好吧?”薛鵲冷冷的道:“他也死了。”程靈素道:“不知生的是什麽病?”薛鵲怒道:“是我兒子,要你多管什麽閑事?”程靈素道:“是,小妹原不該多管閑事。我還沒恭喜兩位呢,慕容大哥和薛三姊幾時成的親啊?咱們同門學藝一場,連喜酒也不請小妹喝一杯。”


    慕容景嶽、薑鐵山、薛鵲三人一生恩怨糾葛,淒慘可怖。程靈素知道這中間原委曲折,尋思:“二師哥死在石萬嗔手下,想是他不肯背叛先師,改投他門下,但也未必不是出於大師哥從中挑撥。三師姊竟會改嫁大師哥,說不定也有一份謀殺親夫之罪。”歎道:“小鐵那日中毒,小妹設法相救,也算花過一番心血。想不到他還是死在‘桃花瘴’之下,那也算命該如此罷。”


    慕容景嶽臉色大變,道:“你怎麽知桃……”說到“桃”字,突然住口,和薛鵲對望一眼。程靈素道:“小妹也隻瞎猜罷了。”原來慕容景嶽有一項獨門下毒功夫,是在雲貴交界之處,收集了“桃花瘴”的瘴毒,製成一種毒彈。薑鐵山、薛鵲夫婦和他交手多年,後來也研出了解毒之法。程靈素深知三人底細,出言試探,慕容景嶽一來此事屬實,二來出其不意,便隨口承認了。


    程靈素心下更怒,道:“三師姊你好不狠毒,二師哥如此待你,你竟跟大師哥同謀,害死了親夫、親兒。”薑小鐵中了慕容景嶽的桃花瘴毒彈,薑鐵山本來能救,他既不救,多半是已先遭毒手,薛鵲又既忍心不救,那麽薑鐵山、薑小鐵父子之死,她雖非親自下手,卻也是同謀。程靈素從慕容景嶽衝口而出的幾個字中,便猜知了這場人倫慘變的內情。


    薛鵲急欲岔開話頭,說道:“小師妹,我師有意垂顧,那是你運氣。你還不快磕頭拜師?”程靈素道:“我若不拜師,便要和二師哥一樣了,是不是?”慕容景嶽道:“那也未必盡然。你有福不享,別人又何苦勉強於你?隻那部《藥王神篇》,你該交了出來。我師寬大為懷,你在掌門人大會中冒犯他老人家的過處,也可不加追究了。”


    程靈素點頭道:“這話是不錯,但《藥王神篇》乃我師無嗔大師親手所撰,我師謙虛,將該書署名為‘無嗔醫藥錄’,咱師兄妹三人既都改投石前輩門下,自當盡棄先師所授功夫,從頭學起。石前輩和先師門戶不同,必定各有所長,否則兩位也不會另拜明師,又有什麽‘有福不會享’、‘是我的運氣’這些話了。那《藥王神篇》既已沒什麽用處,小妹便燒了它吧!”說著從衣包中取出一本黃紙的手抄本來,晃亮火摺,往冊子上點去。


    石萬嗔初時聽她說要燒《藥王神篇》,心下暗笑:“這《藥王神篇》是無嗔賊禿畢生心血之所聚,你豈舍得燒了它?”待見她取出抄本和火摺,又想:“你這狡獪的小丫頭,明知你師兄、師姊定要搶奪《藥王神篇》,豈有不假造一本偽書來騙人的?在我麵前裝模作樣,那不是班門弄斧麽?”因此雖見她點火燒書,隻微笑不語,理也不理。待那抄本為熱氣所薰,翻揚開來,見紙質陳舊,抄本中的字跡宛然是無嗔的手跡,不由得吃了一驚,轉念便想:“啊喲不好!這丫頭多半已將書中文字記得爛熟,此書已於她無用,那可萬萬燒不得!”忙道:“住手!”呼的一掌劈去,一股疾風,登時將火摺撲熄了。


    程靈素道:“咦,這個我可不懂了。石前輩的醫藥之術如勝過先師,此書要來何用?如不能勝過先師,又怎能收晚輩為弟子?”


    慕容景嶽道:“我們這位師父的使毒用藥,比之先師可高得太多了。但大海不擇細流,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這部《藥王神篇》既花了先師畢生心血,吾師拿來翻閱翻閱,也可指出其中過誤與不足之處啊。”他是秀才出身,自有一番文謅謅的強辭奪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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