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轉身間,隻見慕容景嶽和薛鵲雙膝漸漸彎曲,身子軟了下來,臉上似笑非笑,神情詭異。石萬嗔大吃一驚,叫道:“怎麽啦?七心海棠,七心海棠?難道死丫頭種成了七心海棠?景嶽與薛鵲怎不向我稟告?這兩個家夥,唉!這……這蠟燭……”腦海中猶如電光一閃,想起了少年時和無嗔同門學藝時的情景:一天晚上,師父講到天下的毒物之王,他說鶴頂紅、孔雀膽、墨蛛汁、腐肉膏、彩虹菌、碧蠶卵、蝮蛇涎、番木鱉、白薯芽等等,都還不是最厲害的毒物,最可怕的是七心海棠。這毒物無色無臭,無影無蹤,再精明細心的人也防備不了,不知不覺之間,已中毒而死。死者臉上始終帶著微笑,似乎十分平安喜樂。師父曾從海外得了這七心海棠的種子,可是不論用什麽方法,都種它不活。那天晚上,師兄和他自己都向師父討了九粒七心海棠的種子。師父微笑道:“幸好這七心海棠難以培植,否則世上還有誰得能平安。”


    瞧慕容景嶽和薛鵲的情狀,正是中了七心海棠之毒,他立即屏住呼吸,伸手按住口鼻,正想細察毒從何來,突然間眼前漆黑一片,再也瞧不見什麽了。一瞬之間,他還道是蠟燭熄滅,但隨即發覺,卻是自己雙眼陡然間再度失明。驚惶之中,失手將《藥王神篇》拋落在地。


    “七心海棠!七心海棠!”他知道幸虧在進廟之前,口中先含了化解百毒的丹藥,七心海棠的毒性一時才不致侵入髒腑,但雙目曾經受損,已先抵受不住,竟然又盲了。


    胡斐事先卻曾得程靈素喂了抵禦七心海棠毒性的黃丸解藥,雙目無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眼見慕容景嶽和薛鵲慢慢軟倒,眼見石萬嗔雙手在空中亂抓亂撲,大叫:“七心海棠,七心海棠!”衝出廟去。隻聽他淒厲的叫聲漸漸遠去,靜夜之中,雖然隔了良久,還聽得他的叫聲隱隱從曠野間傳來,有如發狂的野獸嗥叫:“七心海棠!七心海棠!”


    胡斐身旁躺著三具屍首,一個是他義結金蘭的小妹子程靈素,兩個是他義妹的對頭、背叛師門的師兄師姐。破廟中一枝黯淡的蠟燭,隨風搖曳,忽明忽暗,他身上說不出的寒冷,心中說不出的淒涼。


    終於蠟燭點到了盡頭,忽地一亮,火焰吐紅,一聲輕響,破廟中漆黑一團。


    胡斐心想:“我二妹便如這蠟燭一樣,點到了盡頭,再也不能發出光亮了。她一切全算到了,料得石萬嗔他們一定還要再來,料到他小心謹慎不敢點新蠟燭,便將那枚混有七心海棠花粉的蠟燭先行拗去半截,誘他上鉤。她早死了,在死後還是殺了兩個仇人。她一生沒害過一個人的性命,她雖是毒手藥王的弟子,生平卻從未殺過人。她是在自己死了之後,再來清理師父門戶,再來殺死這兩個狼心狗肺的師兄師姊。”


    “她沒跟我說自己的身世,我不知她父親母親是怎樣的人,不知她為什麽要跟無嗔大師學這一身可驚可怖的本事。我常向她說我自己的事,她總是關切的聽著。我多想聽她說說她自己的事,可是從今以後,再也聽不到了。”


    “二妹總是處處想到我,處處為我打算。我有什麽好,值得她對我這樣?值得她用自己的性命,來換我的性命?其實,她根本不必這樣,隻須割了我的手臂,用他師父的丹藥,讓我在這世界上再活九年。九年的時光,那已足夠了!我們一起快快樂樂的渡過九年,就算她要陪著我死,那時候再死不好麽?”


    忽然想起:“我說‘快快樂樂’,這九年之中,我是不是真的會快快樂樂?二妹知道我一直喜歡袁姑娘,雖然發覺她是個尼姑,但思念之情,並不稍減。那麽她今日寧可一死,是不是為此呢?”


    在那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心中思潮起伏,想起了許許多多事情。程靈素的一言一語,一顰一笑,當時漫不在意,此刻追憶起來,其中所含的柔情密意,才清清楚楚的顯現出來。


    小妹子對情郎——恩情深,


    你莫負了妹子——一段情,


    你見了她麵時——要待她好,


    你不見她麵時——天天要十七八遍掛在心!


    王鐵匠那首情歌,似乎又在耳邊纏繞,“我要待她好,可是……可是……她已經死了。她活著的時候,我沒待她好,我天天十七八遍掛在心上的,是另一個姑娘。”


    天漸漸亮了,陽光從窗中射進來照在身上,胡斐卻隻感到寒冷,寒冷……


    終於,他覺到身上的肌肉柔軟起來,手臂可以微微抬一下了,大腿可以動一下了。他雙手撐地,慢慢站起,深情無限的望著程靈素。突然之間,胸中熱血沸騰。“我活在這世上還有什麽意思?二妹對我這麽多情,我卻如此薄幸的待她!不如跟她一齊死了!”


    但一瞥眼看到慕容景嶽和薛鵲的屍身,立時想起:“爹娘的大仇還沒報,害死二妹的石萬嗔還活在世上。我這麽輕生一死,什麽都撒手不管,豈是大丈夫的行徑?”


    卻原來,程靈素在臨死之時,這件事也料到了。她將七心海棠蠟燭換了一枝細身的,毒藥份量較輕的,她不要石萬嗔當場便死,要胡斐慢慢的去找他報仇。石萬嗔眼睛瞎了,胡斐便永遠不會再吃他虧。她臨死時對胡斐說道,害死他父母的毒藥,多半是石萬嗔配製的。那或許是實情,或許隻是猜測,但這足夠叫他記著父母之仇,使他不致於一時衝動,自殺殉情。


    她什麽都料到了,隻是,她有一件事沒料到。胡斐還是沒遵照她的約法三章,在她危急之際,仍出手和敵人動武,終致身中劇毒。


    又或許,這也是在她意料之中。她知道胡斐並沒愛她,更沒有像自己愛他一般深切的愛著自己,但他仁厚俠義,真心待自己好,自己遭到危難之時,他必不顧性命的來救。不如就這樣了結。用情郎身上的毒血,毒死了自己,救了情郎的性命。


    很淒涼,很傷心,可是幹淨利落,一了百了,那正不愧為“毒手藥王”的弟子,不愧為天下第一毒物“七心海棠”的主人。


    少女的心事本來是極難捉摸的,像程靈素那樣的少女,更加永遠沒人能猜得透到底她心中在想些什麽。


    突然之間,胡斐明白了一件事:“為什麽前天晚上在陶然亭畔,陳總舵主祭奠墓中那個姑娘時,竟哭得那麽傷心?”原來,當你想到最親愛的人永遠不能再見麵時,不由得你不哭,不由得你不哭得這麽傷心。


    他將程靈素和馬春花的屍身搬到破廟後院。心想:“兩人的屍身上都沾著劇毒,須得小心,別沾上了。我還沒報仇,可死不得!”生起柴火,分別將兩人火化了。他心中空空洞洞,似乎自己的身子也隨著火焰成煙成灰,隨手在地下掘了個大坑,把慕容景嶽和薛鵲夫婦葬了。


    眼見日光西斜,程靈素和馬春花屍骨成灰,在廟中找了兩個小小瓦壇,將兩人的骨灰分別收入壇內,心想:“我去將二妹的骨灰葬在我爹娘墳旁,她雖不是我親妹子,但她如此待我,豈不比親骨肉還親麽?馬姑娘的骨灰,要帶去湖北廣水,葬在徐大哥墓旁。”回到廂房,見程靈素的衣服包裹兀自放在桌上,凝目良久,忍不住又掉下淚來。


    隔了半晌,這才伸手收拾,見到包中有幾件易容改裝的用具,膠水假須,一概具備,心想:“我若坦然以本來麵目示人,走不上一天,便會遇上福康安派出來追捕的鷹爪,雖然不怕,但一路鬥將過去,如何了局?”於是臉上搽了易容藥水,黏上三綹長須,將兩隻骨灰壇連同那本《藥王神篇》包入包裹,負在背上,揚長出廟。


    他一路向南追蹤石萬嗔。


    這日中午,在陳官屯一家飯鋪中打尖,剛坐定不久,隻聽得靴聲橐橐,走進四名武官。領先一人瘦長身材,正是鷹爪雁行門的曾鐵鷗。胡斐微微一驚,側過了頭,自己雖已喬裝改扮,他未必認得出來,但此人甚為精明,說不定會給他瞧出破綻。


    飯鋪中的店小二手忙腳亂,張羅著侍候四位武官。


    胡斐心想:“這四人出京南下,多半和我的事有關,倒要聽他們說些什麽。”可是曾鐵鷗等四人風花雪月,盡說些沒要緊之事,隻聽得他好生納悶。


    便在此時,忽聽得店外青石板上篤篤聲響,有個盲人以杖探地,慢慢進來。


    那人一進飯鋪,胡斐心中怦怦亂跳,這幾日來他一路打探石萬嗔的蹤跡,追尋而來,心知和他相距已經不遠,此人盲了雙眼,行走不快,遲早終須追上,不料竟在這小鎮上的飯店中狹路相逢。隻見他衣衫襤褸,麵目憔悴,左手兀自搖著那隻走方郎中所用的虎撐。


    他摸索到一張方桌,再摸到桌邊的板凳,慢慢坐下,說道:“店家,先打一角酒來。”店小二見他是個乞兒模樣,沒好氣的問道:“你要喝酒,有錢沒有?”石萬嗔從懷中取出一錠銀子,放在桌上。店小二道:“好,我去打酒給你。”


    石萬嗔一走進飯鋪,曾鐵鷗便向三個同伴大打手勢,示意要上前捉拿。那日掌門人大會之中,程靈素口噴毒煙,使得人人肚痛,群豪疑心福康安在酒水中下毒,福康安等卻認定是這“毒手藥王”做了手腳。因此福康安派遣大批武官衛士南下,交代了三件要務:第一是追捕紅花會群雄和胡斐、程靈素、馬春花一行人,奪回福康安的兩個兒子,這是第一件要事;第二是捉拿得悉重大陰私隱秘的湯沛及尼姑圓性;第三是捉拿拆散掌門人大會的“罪魁禍首”石萬嗔。


    這時曾鐵鷗見石萬嗔雙目已盲,好生歡喜,但猶恐他是假裝,慢慢站起,說道:“店家,怎地你店裏桌椅這麽少?要找個座頭也沒有?”一麵說,一麵向店小二作手勢,命他不可作聲。另一名武官接口道:“張掌櫃的,今兒做什麽生意到陳官屯來啊?”曾鐵鷗道:“還不是運米來麽?李掌櫃,你生意好?”那武官道:“好什麽?左右混口飯吃罷啦。”兩人東拉西扯的說了幾句。曾鐵鷗道:“沒座位啦,咱們跟這位大夫搭個座頭。”說著便打橫坐在石萬嗔桌旁。


    其實飯店中空位甚多,但石萬嗔並不起疑,對兩人也不加理睬。曾鐵鷗才知他是真盲,膽子更加大了,向另外兩名武官招手道:“趙掌櫃,王掌櫃,一起過來喝兩盅吧,小弟作東。”那兩名武官道:“叨擾,叨擾!”也過來坐在石萬嗔身旁。


    石萬嗔眼睛雖盲,耳音仍是極好,聽著曾鐵鷗等四人滿嘴北京官腔,並非本地口音,說的是做生意,但沒講得幾句,便露出了馬腳。他微一琢磨,已猜到了八九分,站起身來,說道:“店家,我今兒鬧肚子,不想吃喝啦,咱們回頭見。”曾鐵鷗按住他肩頭,笑道:“大夫你不忙,咱們喝幾杯再走。”石萬嗔心知脫身不得,微微冷笑,便又坐下。一會兒酒菜端上來,曾鐵鷗斟了一杯酒,道:“大夫,我敬你一杯。”


    石萬嗔道:“好好!”舉杯喝幹,道:“我也敬各位一杯。”右手提著酒壺,左手摸索四人的酒杯,給每人斟上一杯,斟酒之時,指甲輕彈,在各人酒杯中彈上了毒藥,手法便捷,誰也沒瞧出來。可是他號稱“毒手藥王”,曾鐵鷗雖沒見下毒,如何敢喝他所斟之酒,輕輕巧巧的,便將自己一杯酒和石萬嗔麵前的一杯酒換過了。


    這一招誰都看得分明,便隻石萬嗔沒能瞧見。


    胡斐心中歎息:“你雙眼已盲,還在下毒害人,當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我又何必再出手殺你?”


    他站起身來,付了店帳。隻聽曾鐵鷗笑道:“請啊,請啊,大家幹了這杯!”四名武官臉露奸笑,手中什麽也沒有,一齊說道:“幹杯!”石萬嗔拿著他下了毒藥的一杯酒,嘴角邊露出一絲狡猾微笑,舉杯喝了。胡斐知他料定這四名武官轉眼便要毒發身亡,是以兀自還在得意,見到石萬嗔這般情狀,心中忽生憐憫,大踏步走出了飯店。


    數日之後,胡斐到了滄州鄉下父母的墳地。當他幼時,每逢清明,平四叔往往便帶他前來掃墓。兩年前他又曾伴同平四叔來過一次。每次到這地方,他總要在父母墓前呆呆坐上幾天,想著各種各樣事情:如果爹爹媽媽這時還活著……如果他們瞧見我長得這麽高大了……如果爹爹見我這麽使刀,不知會不會指點我幾下……這日他來到墓地時,天色已經向晚,遠遠瞧見一個穿淡藍衫子的女人,一動不動的站在他父母墓旁。這塊墓地中沒別的墳墓,“難道這女子竟和我父母相識?”


    他心中大奇,慢慢走近,隻見那女子是個相貌極美的中年婦人,一張瓜子臉兒,秀麗出眾,隻臉色過於蒼白,白得沒半點血色。


    她見胡斐走來,也微感訝異,抬起了頭瞧著他。


    這時胡斐離北京已遠,途中不遇追騎,喬裝麻煩,已回複了本來麵目,但風塵仆仆,滿身都是泥灰。那女子見是個不相識的少年,也不在意,轉過了頭去。


    這麽一轉頭,胡斐卻認了——她出來她是當年跟著田歸農私奔的苗人鳳之妻。當年在商家堡,苗人鳳的女兒大叫“媽媽”,張開了雙臂要她抱,她卻硬起心腸,轉過了頭去。她的相貌胡斐已記不起了。但這麽狠心一轉頭,他永遠都忘不了。


    他忍不住冷冷的道:“苗夫人,你獨個兒在這裏幹什麽?”


    她陡然聽到“苗夫人”三字,全身一震,慢慢回過身來,臉色更加白了,顫聲問道:“你……你怎知道我……”緩緩低下了頭,下麵的話再也說不出來了。


    胡斐道:“我出世三天,父母便長眠於地下,終身不知父母之愛,但比起你的女兒來,我還是快活得多。那天商家堡中,你硬著心腸不肯抱女兒一抱……不錯,我比你的女兒快活得多了。”苗夫人南蘭身子搖搖欲倒,問道:“你……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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